那只頗有靈性的貓

我珍藏的厚厚的相冊中，有一張貓的照片。一身欺霜賽雪的白毛，一雙藍寶石似的眼珠，前腿搭在金魚缸沿，后腿立地，如一個頑皮的孩童，在窺探魚缸里搖頭擺尾的金魚。憨態可掬，惹人喜愛。當初相片洗出來后，一家人哈哈大笑，那頭白貓也依偎在我的膝蓋上，轉動著圓溜溜的眼珠，頗為得意地看著自己的玉照，媚態十足地喵喵叫上幾聲。但是，時過境遷，如今，每當我看到那張貓照，心里總是惆悵萬分，似乎隱隱作痛。因為，那是貓的遺照，那頭頗有靈性、很有情義的貓，已離開世間數年了。

那貓是外甥女送我的。外甥女是中學英語教師，已是近四十的人了。她養有一頭名喚懷特的狗，還養有一頭渾身雪白的母貓，生了幾只嬌憨可愛的小貓。有一次，我到外甥女家中小坐，看著貓狗鬧著玩，覺得妙趣橫生。外甥女笑著對我說：“舅舅，你教學挺忙的，我送頭雌的小貓露絲陪你玩怎么樣？”我雖然覺得小貓挺可愛，但卻無收養之意。因為，小貓要拉屎屙尿，嬌貴得很，我整天忙得不可開交，哪有閑工夫照料貓小姐。再者，我的書架、電視櫥、書桌上擺滿了我多方收集來的紫砂陶、水晶、陶瓷制的工藝品，琳瑯滿目，滿室生輝，如果讓貓小姐竄將上去，大發貓威，將是損失慘重。我權衡得失利弊，還是搖搖頭走了。誰料到孩子知道他的表姐要送我貓，被我謝絕，嘟嘟囔囔地把我好生埋怨。最后，他居然擅做主張，串通外甥女的孩子，把小貓抱回家來。當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聽到家中小貓喵喵的叫聲，已成既成事實。定睛一看，小貓脖子上套個用紅綢子編成的蝴蝶結，倒真像個嬌媚可愛的千金閨秀，只是驚魂未定，可憐兮兮的樣子。那時正是秋天，秋風蕭瑟，天氣漸冷，看著小貓那纖弱的身子，我真怕養不活。過戶的那個晚上，小貓可能思母心切，不吃不喝，哀聲哀氣地叫，吵得我一夕數驚，真想連夜送它回去貓媽媽身邊。然而想到兒子愛貓心切，生怕把貓送回，使他心中不快，只好橫下一條心，任貓撕肝裂肺地哀鳴。

還好，第二天，貓小姐露絲可能被新主人的一片愛心所感動，不再惶恐萬分了，吃起兒子為它準備的小魚。鄰家一位教師的妻兒都對貓小姐十分尊崇，露絲也馴良地任由人們深情款款地撫摸它的嬌軀，我見大局已定，終于舒了一口氣，拿起書本教案上課去了。小貓隨著熟悉環境，理解新主人的慈心善意，逐漸產生了親和力。而且，餐餐被主人待若上賓，日日被主人百般呵護，貓非草木，孰能無情？對我的一家人產生了由衷的好感。隨著日子的推移，貓小姐長得千嬌百媚，楚楚動人，它給我們一家和鄰家帶來了歡樂，由于它的存在，我們的客廳里常洋溢歡聲笑語。起初，我們用條繩子把它拴住。但不久考慮到那樣有損貓小姐的尊嚴與風度，把繩子解掉。盡管大家對露絲恩寵有加，但還得防賊一樣地防它。因為露絲好奇心特重，對我費盡千辛萬苦收集來的古玩及工藝品產生了濃烈的興趣。而且它恃寵而驕，對那些神威凜凜的關羽、孫大圣、哪吒等等全無敬畏之心，對那些散花天女、扶琴仙娥毫無惜玉憐香之意，對把盞豪飲的李白、法力無邊的佛祖觀音，一概視若草芥，趁人不備就竄上去，用貓爪上下摸索。對我小心翼翼地從外地弄回的景德鎮名瓷，貓小姐視若敝屣，倒是對那漁翁釣魚情有獨鐘，那非常逼真的紅鯉魚，須張尾擺，似乎鮮蹦活跳，貓小姐芳心大悅，經常是貓視眈眈，作勢欲撲，弄得我提心吊膽。

古人有詩曰：“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貓小姐雖然不識字，卻喜歡書籍字畫。我備課改作業時，它就在我的高高的學生作業本上正襟危坐，一本正經地監督我備課改作業。偶爾用貓爪翻翻學生作業本，或翻翻我的教案本，弄得我又好氣又好笑。我打電腦時，它也竄到我的膝蓋上，好奇地用貓爪撥鍵。有時索性毫不客氣地跳到鍵盤上，我終于被迫逐客，擰著它的脖頸把它扔到客廳的沙發上，但我剛進入放電腦的兒子臥室，它已捷足先登，高踞于電腦桌上梳理貓須，喵喵地叫著，好像在對我撒嬌。弄得我無可奈何。我的大姐夫與外甥，都是書法家、美術家，諸多朋友擅長書畫，客廳掛滿了他們所作的字畫，而貓小姐卻全然不理會我對這些字畫的珍愛。喜歡用銳利的貓爪去撥弄字畫，使我叫苦不迭。當我向贈我字畫的親友訴說我的苦惱時，他們哈哈大笑，有的說：“好啊！貓也有鑒賞能力，倒是新鮮事，弄破了不要緊，我再送你一幅，別與貓計較了。”朋友豁達大度，我也胸襟開闊許多。

思前想后，既不能雞腸鼠肚，與貓小姐計較，只好另想良策。我把那些珍貴的景德鎮瓷器和水晶、玻璃、陶瓷、樹脂制的亭臺樓閣、才子佳人、神仙佛祖、紫砂茶壺從客廳搬到兒子的書房里。客廳里只剩下那些銅制的牛、馬、駝、羊和電視機及親友所作的字畫。這樣，就可以任由貓小姐上下馳騁了。但我叮囑家人，孩子的臥室必須關住，定時通風。這是無奈之舉。這一來，貓小姐無須遭拘禁之苦，無須被人防賊一樣地監視，自由自在。它也愛潔成癖，拉糞便總要拉到為它特設的鋪著沙子的面盆里，拉完后還用沙掩住。隔一段時間，它總要洗浴一次，讓我們用電吹風把貓的毛吹干，因此，它的毛總是潔白潔白的。它似乎特別喜歡我，每逢我教書回來，一推開門，它總是圍住我的腿歡蹦亂跳，一副喜不自勝的樣子。當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它總會不聲不響地跳到我的膝蓋上，溫順地蜷伏著身子，有時目不轉睛地凝視屏幕，有時瞇著雙眼，輕輕打著呼嚕；有時又會嬌慵無力地伸著懶腰，打著哈欠，睡眼惺忪，活像風情萬種的睡美人。有時我在床上午睡時，醒來一看，貓蜷成一團，在我肚皮上的被里睡得舒舒服服，冬夜，它喜歡蜷伏在我的腳底，弄得我總要小心加謹慎，生怕不小心壓傷或踩傷這可愛的貓。

鄧小平有句名言：“不管黑貓白貓，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貓。”露絲從未捉過老鼠，卻絕對是好貓。因為我們住的是教師集資新建的樓房，老鼠至今尚未光顧，露絲未能一展貓威，英雌無用武之地。但由于搬遷時搬來舊家具，倒是帶來了不少蟑螂，這些蟑螂，甚是可惡，繁殖能力很強。而露絲卻是捕捉蟑螂的功臣。夜里，它并不是整夜在睡懶覺，而是上躥下跳，繁忙工作，次日一早，客廳里總會散落十幾只蟑螂，那些狡猾的蟑螂，哪會想到遇上這多管閑事的克星，一只一只斷送在貓爪之下，最后終于絕跡，回想起來，露絲真是功不可沒。

露絲到我這里一年之后，發生了一件使我深為遺憾的事。有一天，我正在批改作業，只聽兒子的臥室里嘩啦一聲，露絲驚惶萬狀地竄出來，我進去一看，氣壞了，只見我花費不少錢從北京、陽朔、承德山莊、汕頭、潮州等地買回來的許多非常漂亮的工藝品全完了，狼藉滿地，慘不忍睹，那些仙娥頭斷肢裂，紫砂陶、水晶制的葡萄架碎片四散。那自然是貓闖的彌天大禍。我盛怒之下，作出了一個至今后悔不及的決定：永遠把貓逐出家門。我的另一位外甥在賣魚，家里老鼠多，想養一頭貓。我就不顧家人的反對，把貓捉住，不管貓慘叫哀求，裝入米袋里，氣呼呼地送到那位外甥家里。外甥媳婦喜出望外，再三保證要善待這只貓。我想，她在賣魚，貓此后自然魚肉不斷，我永絕后患，而貓也得其居所。可謂兩全其美。

一連兩三天，我盡量告誡自己要橫下一條心，與貓恩斷義絕，但一回到家中，再也沒有貓撲上來圍著我歡跳的親昵情景，坐在沙發上，再沒有貓蜷伏在我的膝蓋上打呼嚕，不禁滿目蕭然，悲從中來。我的感情的閘門終于崩潰了。我邁著沉重的步履走向外甥家中，外甥媳婦見到我，怯生生的樣子，不等我發問，她告訴我，我們走了之后，貓掙扎著逃出來，鉆入天井的陰溝里死也不肯出來，她把盛滿魚的碗放在天井里，但總不見貓出來，恐怕是死了。我如聞晴天霹靂，此時，妻與兒子也趕來了，我們懷著一線希望，叫著貓名，良久，聽到一聲微弱的凄慘的貓叫，望眼欲穿的我們，好不容易等到露絲從陰溝里病懨懨地鉆出來，昔日嬌媚可愛的貓小姐，成了一個奇丑無比的丐婦。雪白的毛都被污泥臭水染成黑色，那紅紅的蝴蝶結已沾滿了臭水，成了散發惡臭的黑疙瘩。我強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不顧臟臭，把露絲用米袋裹住，急如星火地回到家中。妻燒了熱水，我們一家三口把露絲身上的污泥臭水仔仔細細地連洗好幾遍，并用電吹風把貓毛吹干。貓有氣無力地瞧著我們，似乎在祈求主人的原諒，我心中卻滿是自責與悲傷。兒子拿來了魚，然而貓慘遭浩劫，生命危如懸絲，已不能進食。我們忙著請獸醫診治，但回天乏力，這頭曾給我們帶來愉悅的貓小姐，終于停止了呼吸……

多少年過去了，每看到貓，特別是白貓，總要想起那頗有靈性的露絲，講真心話，看到新華網上那張雪地白狐的照片，我情不自禁地也想起那通體雪白的貓，多少次夢境中，曾出現那頭通靈可愛的貓，正蜷伏在我的膝蓋上，輕輕地打著呼嚕，輕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