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勇浩 字曉正。1964年生,朝鮮族。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沈陽(遼寧)朝鮮族文學會會員,2006年和諧中國優秀創新人物。遼寧省朝鮮族師范漢語系畢業,做過10年教師,在外企打工10多年,現創業經營企業。2005年開始重新習作,用韓文和中文發表作品20多萬字。散文《父親》(中文)獲得“首屆全國真情人生紀實散文征文”二等獎。《父親》(韓文)獲得韓國韓民族文化交流協會和《松花江》雜志社共同舉辦的首屆“松花江”散文文學獎。散文《相約在天堂》(中文)收錄到《2007中國原創文學展》和《當代中國最具影響力人物大典》。小說《傷感戀情》獲得2005年遼河日新杯獎。長篇散文小說《相約在天堂》(韓文)“2007海外韓民族同胞文學征文”入圍優秀作品。出版作品集《周末夫妻》、《路》(韓文)。
我從上海回到營口鲅魚圈的家,父親病倒在床上動彈不得。每次給家里打電話,父親都說家里沒事,一切都很好。可萬萬沒想到父親會病得這么重。母親多次想給我打電話,但父親一直不允許。怕的是我在外面擔心家里,影響我的事業。是啊,對父親來講,兒子的事業比什么都重要,勝過他的生命。
看到父親這種情景,我感到揪心的疼,淚水溢滿眼眶。我立刻離開父親身邊,躲到自己的房間里,用被捂著嘴痛哭了一場。是的,我是不敢在父親面前掉眼淚的。因為父親從小教導我,男兒有淚不輕彈。
母親不像往常過來安慰我。而是讓我自己哭個夠,把心中的苦全部吐出來,好讓我舒服一點。
母親用濕巾,用心地去擦父親因炎熱滿身是汗的身子,強忍著要流下來的眼淚。
麻木的面目表情依然如故,對于經歷了人生風雨交加的父親,他身上也許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痛苦。然,我比誰都清楚,他的心在流著淚。那并不是因為自己的病痛,而是因為兒子事業上的失意。是啊,兒子在中國最大的都市上海闖出了一番事業,父親是多么的為兒子自豪。平常那么內向的父親,在別人面前一旦談及兒子的事,他的話語就像流不盡的潺潺溪水,怎么也說不盡。把兒子的成功當成世界上最大的幸福,今天兒子敗將而退,他的心怎能會不流淚呢?是在流血!
然而,父親的表情還是看不出絲毫的感情變動,麻木不仁。
沒過幾天,父親終于連話都說不了了。我把錢包翻個底朝天,翻出3000元,把父親硬拉到鞍山住了院。起初,父親是打死也不想去的。但他那平常那么強硬的眼神,在我的強硬面前,也無力可對,屈服于我,去了醫院。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保持做一家之長威風的緣故,父親平常很少有話,笑臉是更難見到的。和父親過了半輩子,也沒能說上幾句心里話。這是我的最大的遺憾。所以我下決心,就算是去要飯,也要把父親的病治好。讓父子倆在最痛苦時候,互相安慰和鼓勵對方,感受父子之情的天倫之樂。
過了半個多月,醫生勸父親出院,因為父親的身體基本恢復。但腦血栓的后遺癥讓父親永遠也說不出話來了。我抓住醫生的袖口,一百遍地渴求著用什么代價也要把父親的話匣子打開,但醫生只是搖頭表示無可奈何。我第一次在父親面前流了淚。
醫生很感動,周圍的幾個護士也用袖口擦上了眼淚。這時父親走過來,用兩手使勁抓一下我的雙肩,搖了幾下頭,示意不要哭。
我把痛苦和遺憾留在醫院里,領著父親回到家中。
一輩子沒說幾句話,所以和會說話時沒什么太大的區別,然,家里的氣氛還是消沉很多。
我對世界感到絕望,也怕見到人,對一切不感興趣。整天關在屋子里,一整夜一整夜地看著電視,白天又一整天一整天地睡大覺。
也許,父親實在是看不下去,他白天一會兒也不想在家,整天走南闖北來回溜達。但是,每當吃飯的時候,他是必然要回家的,那不是因為自己的肚子餓,而是怕兒子餓肚子。就算實在不想吃,只要父親讓我吃飯,我是不可能不坐到飯桌前的。這一點父親是比誰都清楚。
有一次,沒到中午吃飯時間,父親就回來了。我正在臥室里看錄像,聽到母親責怪父親的聲音。原來父親鬧肚子,褲襠里拉了一堆屎。
“責怪病人,是不是有點過分?”我走出臥室,一面埋怨母親,一面把父親領進衛生間里去了。
母親沒有搭話,也一點也沒有責怪于我,而是好像在說:“好孩子真乖,沒白白把你養大,還會給父親洗澡!”她的雙眼閃了一閃熱淚盈眶。
在洗手間,我把父親的衣服一件一件脫掉,年過30歲,第一次和父親絲毫不掛一起洗澡,總是感覺有點不自然,有一點尷尬。但父親像孩子一樣,乖乖地聽著我的擺布,那么威風的父親,此時像個小綿羊。
我盡心地搓著父親的背,把他身上的灰塵洗得干干凈凈。
洗完澡出來時,我是多么的盼望著父親能表示一下感激的心情,哪怕是一點點。然,那個愿望還是成了一個夢想。只是成了我自己的妄想。父親的表情和平常一點變化都沒有,還是那么嚴肅,毫無表情。
從那以后,我給父親洗了多次的澡。那是因為父親多次把尿尿在褲襠里回到了家。后來我在母親那里聽說才知道,父親尿褲襠是故意的,因為尿了褲襠我會給他洗澡(我不在家時,他從來不會這樣的)。也聽到了,每次我給他洗澡,雖然在我面前從來沒有任何表情,但回到自己的房間,好長時間為了控制激動的心情,來回走動,臉上藏不住幸福的笑容。
不知是什么時候,父親把一堆的小說放到了我的書桌上,當我還在念書的時候,剛進入社會的時候,我的理想是能成為一個作家,有點錢就買文學書籍,家里收集了幾百本的書。但后來,我走進商場,把書和筆扔在腦后好多年。
這次回家,發現家里的書都沒有了,母親看到誰來我家都拿幾本書,也不還回來。況且,兒子經商也沒有時間看書,就把它裝進麻袋里賣了好幾袋廢品。
我很心痛,也很可惜。但并沒有埋怨母親,因為要做作家的美夢早就煙消云散了。
然,萬萬沒想到,父親把我愛看的一些書沒讓賣掉,放到別處保管好,拿出來放到我的書桌上。他比誰都清楚,我一旦拿起書和筆,漩進書中什么雜想都會忘掉。
父親是怕我一直這樣下去,怕我成了廢人。
從那時候起,我又重新拿起了書和筆。但我自己也知道,那并不是為了重溫往日的作家夢,只是為了忘卻一切的煩惱和痛苦。
這樣過了3個多月,有一天父親把省吃儉用攢了一輩子的7000元拿出來放到我的手里。有這筆錢,連母親都不知道的。母親也驚訝得目瞪口呆。父親讓我用這筆錢,走出家門去,就算是沒事可做,打麻將也不要在家悶著。怕我成了徹底的廢人。
我知道,這是他老人家攢下的棺材錢。
我拿著這筆錢,重新走出了家門。
父親去世好多年,我成了可算是不錯的企業家。也忙里偷閑,把那個時候寫下的日記重新整理修改,寫成小說抱著僥幸的心理,給雜志社投了稿。沒想到這篇小說被錄用。從那以后陸續發表了多篇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近20多萬字。也聘請為不少雜志社的簽約作家和特約編輯。成了名副其實的企業家和作家的幸運兒。
是啊,如果父親能看到今天的我,那會多么的高興啊?
我把公司的營業執照復印件和發表的小說,精心地疊成小船,一個個放到灑進父親骨灰的仙人島河里,讓他們流進渤海,回到父親的故鄉韓國里去。
我要把我的幸運,回報給對父親的承諾。
父親謝謝您,您放心,您的靈魂永遠深藏在我的心中。
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我要高喊父親在世的時候一句都沒說過的話:“我愛您,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