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班回家,我剛進大門,母親臉色凝重地迎上前來:“鄉土,你來,媽讓你認認七姑?!?/p>
“七姑……”媽說,七姑是你爸失散多年才找到的妹妹,婆家在安徽,她受苦多,才62歲,可頭發從三十多歲時就全白了,腰也彎得厲害。我怕你看了害怕,提前對你講。其實啊,七姑才好著。”“你姑爺四九年去臺灣,七姑望穿雙眼,盼了42年,到底把姑爺盼來了!你姑爺和七姑商定去臺灣處理財產,明年八月十五前回來,與你七姑安度晚年。
“她在哪里?”
“在堂屋床上歇著,她今早剛到?!?/p>
“快喊七姑。”在母親的催促下,我喊了一聲“七姑”。
天哪,七姑竟是一頭白發劈頭蓋臉,遮住了整個面目,腰彎得與腿近于構成“7”字形,右手拄著一根短短的拐杖,一件褪了色的魚白褂,黑色的褲子,腳穿一雙黑布鞋。七姑吃力地用左手攬開額前白發,艱難地向我一笑。哎喲,原來,七姑有著和我父親一樣寬闊的前額,白凈的臉龐,通梢鼻子,一雙沉凹下去的眼睛,歲月在她臉上刻下桃核般的皺紋。62歲的人,看上去簡直像百歲老人。
“七姑嚇著你沒有?乖孩子。”七姑語音沙啞而低沉。
“沒有?!蔽覒暤?。
好奇心驅使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探明七姑身世的愿望。
晚上回來,我去找母親,聽她娓娓道來。
解放前的1946年,七姑隨家人外出要飯,后來遠嫁安徽姓郭名尚一位忠厚青年。一個多月后,安徽方面來人說,“姑爺竟隨蔣軍去了臺灣!你七姑和姑爺同歲,都是20歲。雖然相識時間短,但是,婚后兩人感情很好,互敬互愛。
七姑哭了幾天幾夜,苦思苦守中生下一個女孩,七姑將孩子起名盼盼。解放后的五、六十年代,本來家中缺吃愁穿,公公、婆婆氣憤不孝之子,十多年后雙雙生病去世。他們臨終前,奉勸七姑改嫁。莊上有個憨厚、老實又能吃苦的青年,因為家窮,三十好幾未娶上媳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將他介紹給七姑,被一口回絕。
苦思苦守中,七姑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卷簾望月空長嘆”。她不識字,不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詩意,然而,她知道天上只有一個月亮,而這個月亮普照著天下所有離散的親人,那柔和的月光傳遞著彼此的目光,寄托著有情人的情感和美好的期盼。七姑不知“海上升明月”的畫意,然而,她想到會有“天涯共此時”的時辰。
她一個正值中年的婦道人家,是這個家庭頂天立地的人。有時就想,假如丈夫戰死,今生等不到怎么辦?就是不戰死,在臺灣另娶他人,生養子女怎么辦?他還會認我嗎?當這個念頭在腦海里冒出時,另一個念頭又一遍遍地壓倒這個念頭:不會的,我丈夫不會死,也不會另娶他人,他知道我們全家在等他。他一定會回來!我生是郭家人,死是郭家鬼。七姑誓死從一而終。
六十年代初,大陸遭遇三年自然災害,蔣介石叫囂趁機反攻大陸,七姑心里暗暗自喜,算著丈夫跟蔣軍一上大陸就找機會舉手投降返鄉,夫妻從此再也不分離。
后來,七姑見“反攻”成為泡影,仍然相信丈夫會在某一天想出妙計逃跑回家。
二十多年過去,盼盼出嫁。七姑怕斷了郭家香火,收養一個三歲男孩,取名望望。
稻麥綠又黃,燕子去又回,不知何時丈夫歸。盼盼望望已成人。盼盼出嫁,望望娶人。七姑當上了喜老婆婆,之后抱上了孫子。
郭尚,你是另找新人,忘了結發妻子,你成了陳世美?郭尚,你喪盡天良,怎么不回家?生你養你的雙親去了,你知道不知道?郭尚,你無情無義,怎么不回家,你的骨肉已嫁人,我為你收留的孩子已有了孩子,你知道不知道?七姑在對時缺時圓的月亮訴說。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七姑就是那種癡情人。
八十年代末夏季的一個上午,姑爺竟從天而降回家了!他看見那兩棵他栽下的椿樹已長有水桶那般粗,那枝葉在夏風中嘩嘩作響。他見到了結發妻子,這是他離開大陸至今四十年來日盼夜想的人啊,為他守住了名節,為他的后人樹立了承上啟下的無形豐碑。這一切,他萬萬沒想到,接下來,他考慮的是該用人生最后的有限時光,讓妻子、家人享享清福,自己將功補過。
在祖居地,姑爺看見他妻子住的草屋(鄰家都已住上瓦房,有的已住上樓房),艱難地支撐姓郭的門戶,且孫子已牙牙學語。姑爺覺得這個女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人,42年的歲月煎熬啊,只等丈夫歸來,這一種等待也可能會有回聲,有可能在無聲的盼望中等來一場空啊?!翱蓱z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的故事,數不勝數。姑爺起初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記憶中青春年少風姿綽約的妻子,竟被無情歲月離散思念煎熬成白發蒼蒼的老人!他的心在滴血!當七姑連喊他的名字時,姑爺欲語竟噎,“撲通”一聲跪在七姑的面前,嗑過三個響頭仍伏地不起。七姑見姑爺忘情,撲下去扶姑爺起來,姑爺就將她攬在懷里,雙雙坐在地上抱頭痛哭,完全失去了成人的尊嚴和矜持。姑爺用號啕大哭表示他的懺悔,七姑用哭聲來慶賀她多年苦守終有結果!
鄉親們七手八腳將一對老人扶起來。姑爺看看七姑住的室內,床仍是他們結婚用的床。他掏一把票子給兒子郭望望,叫他買一些家庭用品。夜晚,破草房內四壁生輝,彩電正在播放,風扇呼呼在轉,電話鈴聲清脆悅耳,洗衣機、電冰箱一應俱全,靠墻而立。郭家一天之間變得令人瞠目結舌。
今夜,是多么美好的夜啊,“床前明月光”已不疑地上霜了,今夜,舉頭望明月已不用低頭思故鄉了,今夜我郭尚已身在故鄉的懷中,身在故鄉的月光之中。人生啊,究竟是誰操縱一根無形的魔棒,讓生命聚散離合,有時墜入痛苦的深淵,有時又被捧上歡樂的巔峰哩。
夜晚,七姑和姑爺在他們結婚用的床上相擁而訴,“我苦命的人?。∥医K于盼到你回家的一天,今天就是死了,我也對你郭家有個交代嘍。”七姑說。
“死什么,我們就不是六十出頭的人嘛?活一百歲,還有四十年呢?”姑爺說。
“那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七姑說。
“你臺灣有人吧?你要是想回,我也不留?!?/p>
“我到臺灣20多年就退伍了,像我這樣孤獨的老兵多的是,我也有過找人的念頭,也與兩個女人有過一段交往,但是,一想到你有可能在等我,我就遠離了她們。
相見時難別亦難。一個月后,姑爺戀戀不舍地回臺,他盤算著期待著迎接新的幸福生活的到來。再大的苦海,總會有岸的。他告訴七姑,他回臺灣將財產處理后,明年中秋節前趕回來和七姑團聚。
日子一天天一月月地過去了,七姑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樣,幸福得睡著都笑醒了。七姑在我家過有個把月后提出回家,父親從城里(在縣城工作)趕來,勸她再住一段時間,七姑說牽掛家里的人和家里的一切,先回家過段時間再來,父母只好送她回家。
第二年八月桂花飄香之時,月亮由月牙一天天天接近正圓,這是一年中金秋時節,也是七姑一生豐收的時節。眼看,離散四十多年的丈夫就要歸來,眼看夫婦就要享受天倫之樂,共同享受榮華富貴,夫婦相敬如賓,白頭偕老嘍。
八月初九晚上,七姑接到縣人民醫院李醫生電話:“從臺灣回家的郭尚是你家人吧?據他一同回鄉的老鄉講,他原本患有高血壓,去年探家回臺后,屢經周折才把房產賣出,將大半生積蓄換成現金帶往大陸。路經香港(當時香港還未被中國收回)機場,被港方以不允許個人私自攜帶現金超過6萬美元為由,將他數十萬多美元扣住。郭尚當場暈倒,后被同鄉架上飛往大陸的飛機,現在我們醫院住院。”
七姑趕到醫院,看到姑爺仍昏迷不醒。搶救到第6天的晚上,正是八月十五月圓之夜。當一輪明月升起,如水的月光照在姑爺臉上時,姑爺的眼皮動了一下。七姑喊他:“郭尚,我來接你回家!郭尚,我來接你回家!”姑爺竟睜開了雙眼,兩行熱淚沿頰而下,向七姑艱難而開心地笑了,右手指著窗上那輪明月,睜著一雙眼睛永遠地去了!
姑爺去世后,我請臺辦主任對姑爺巨款被扣事件作詳細記錄整理,我父親請他仍在臺灣的同學余海陪極力斡旋,交涉被扣資金的事,余海陪貼了大量活動經費,才要回扣款的一半,親手交給了七姑。那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錢,那是姑爺一顆漂泊多年而破碎的心??!
悲歡離合都曾經經過的七姑,不愧是一位平凡而又堅強的女性,她沒有倒下。風燭殘年,她仍保留著倚門望月的習慣,與以往不同的是她懷攬已能熟記余光中《鄉愁》的孫子望月,從月牙兒望到月圓,從月圓望到月牙……因為姑爺的靈魂還在臺灣與大陸的海岸之間漂泊、流浪,因為整個臺灣還在回歸途中……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未始休,君淚盈,妻淚盈,月圓聚首雖已成,海潮終難平!姑爺臨終那兩行滾燙而混濁的熱淚,和眾多七姑的心淚已化作東海的萬丈狂瀾,日夜無休止地拍擊海峽兩岸,拍擊那些神經麻木的人們,告訴他們生命要熱愛,親人要團聚,祖國要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