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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神

2008-01-01 00:00:00楊中標
遼河 2008年2期

具松柏之骨,挾桃李之姿,歷春夏秋冬如一日,殆草木而神仙者乎?

——李 漁

而后,即便是認真閉上眼睛,用力想起它的來路,我依然無法準確地得知它是怎么從滇南來到鄂西的。而后,我幾乎空耗一生,獨守清江,只等一年一次的汛期,一年一次的水枯,去迎候一個獨臂人的到來。

我的祖上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五百年樹神,人樹合一,佛土清凈。于是,我足足等了五十年,加上前輩先人的等待,剛好應了佛說的五百年一個輪回。

慈悲的水紋流蕩,智慧的清風徐來,今世前緣的茶花又要開了。清明節那天,一頂斗笠,一身蓑衣,我獨自走向渡口,彌散的細雨撲面而來,江波如煙。這樣的天氣,野山關是沒有人愿意出門的,他們在自家的屋檐下、石墻邊燒上幾帖紙錢,就算是完成了對祖上的祭拜。而我這時是一定要去渡口的,不管有沒有客人到來,我都要遵從先人的遺囑。

本來,我在苗埡有祖宗留下的田產和房屋,但在十七歲那年,我還是聽從了父親的勸告,搬來野山關獨居。這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山寨,扼守了出鄂入川的唯一通道,在它的懸崖峭壁、九曲棧道之下,流淌著一條清江。清江渡口的對岸,就是我的老家苗埡。父親健在的時候,他不允我回去;父親過世后,我也就懶得回去,就這么一心守著我的渡口。平時,我以打魚為生,偶爾也為住在苗埡的鄉親擺擺渡,以此換得幾個酒錢。生疏的苗埡人總能給我帶來家鄉的消息,比如今年的茶花又開了,上個月武少爺過世了,這個月武少爺家中又添人丁了。而我對苗埡人總是守口如瓶,不肯泄露半點心機。

我在等一個人。后來,我就看見他站在了煙雨的岸邊,等我開船。去苗埡?嗯。看茶花?嗯。候花只需一年半載的,等人也許要三生四世。這一次,他不接應我的話,孑然立在船頭,表情凝重地眺望著對岸。

他的背影貼附了一條筆直的長辮,像一柄倒插在后背的長劍,時閃幽暗的光芒。事實上,他的腰間確有一柄佩劍,只是不長,只是看不見它深藏的光芒。他的長褂華麗,長衿飄逸,右手緊緊地按住了腰間的佩劍,由于用力過猛,他的手掌邊緣有些發白,慘白的白。我把視線從右移向左,這邊的袖管因了江風的鼓動,在船頭飄來蕩去,細細看去,又像是他的袖管攪動了風。“不是冬至就是清明,花旺了,臂斷了,他乘你的舟子而來。”這些,都契合了我父親生前的指點。但我沒有激動,也沒有緊張,五十年后的一個人的江湖,早已風雨不透。

撐著這船,向江心慢慢劃去。撥開迷霧的水面,我可以看到游動的魚,飄蕩的草,甚至還可以看到大大小小、長滿水垢的卵石,我知道它們積累在江底很多年了,即便是枯水季節,也難得出頭一次。它們雖不出頭,但我這時也看得見。清江的水永遠是青的,綠的,在雨天,顏色會加深一些,呈現墨墨的綠。前方有更墨更綠的水帶,它暗涌了一道摧枯拉朽的激流。我不想過早地出現閃失,于是撥動船頭,斜對水帶的中段,奮力揮槳。眨眼工夫,激流掃尾而過,我聽見了水底有“呼呼”的響聲。

船家功夫了得!

習以為常罷了!

我把他渡到對岸的石坡,默不作聲,就那么目送他去了苗埡。拔劍,插劍,劍在鞘中焦躁不安。我想苗埡今有血光之災,但無論發生什么,都是命定的,就像我,為等來一個獨臂人與一棵茶花樹的重逢,命定要孤老終身。

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不久,我看見苗埡的上空,烏云一炸;接著,有一柱血光沖天而起;接著,有一盞金頂劈頭乍現;接著,有一陣茶花的香氣徐徐飄至……

我坐在岸邊等他回來,他朝我頷首示意。他不吐一字,我不吐一字。解開纜繩,搖動雙槳,船到岸邊,他松開按住佩劍的右手,頭也不回,徑直走掉。他忘了給我賞錢!我從來沒有打算找他討要賞錢,我知道他是文少爺,而我只不過是一個等候文少爺的船家,我在此等候五十年了!

汛期剛過,江水開始回落。身背背簍的苗埡鄉親又涌至對岸,他們等我擺渡,過得碧波蕩漾的清江,跨過狹長窄小的九曲棧道,登上長滿青苔的石階,在野山關的路邊擺上一月一次的集市。于是,平日冷清的野山關,也就有了大半晌的雞鳴與犬吠。

文少爺回來了,文少爺殺死了武少爺剛滿九朝的孫子!他們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我一點也不驚訝。因為我父親臨終前對我說過,文少爺逃去了武昌城,文少爺參加了革命黨!他還說,文少爺是一定會回來的,跟了他去吧。

其實,我是不需要去參加什么革命黨的,文少爺也是。我的曾祖父曾經接受過文少爺曾祖父的一筆賞賜,在苗埡置下八畝田地和三間瓦房,從此過上了殷實的日子。在我的記憶中,我叫文少爺的曾祖父為“太祖”,不是真正的太祖,只是本家而已,苗姓。我還記得太祖的那間豪宅大院,在方圓百里竟無二致。它依山而建,青灰色的磚瓦和粉白的屋檐錯落三層,從山腰一直延至山腳,起伏蜿蜒的朱紅高墻也一直延至山腳,并且圍住了山腳下的那片方形的開闊地。我小時候能夠看得見的,只是留在院墻外面的兩尊石獅座像,還有兩扇終日緊閉的漆木大門。到了十七歲,我父親才肯帶我去拜見文少爺的父親,我才知道了這個院落有水池假山,有花草鳥獸,還有一株比海碗口還粗的茶花樹。

我父親指著這樹說,這是你的曾祖父從云南帶回來的樹。

很久以前,我的曾祖父是太祖的侍衛,太祖是朝廷的正都統,他們鎮守滇南勝境,操兵屯田,一時軍供自給,百姓安樂。這時候,太祖卻被人誣陷謀反,差點招來殺身之禍。后來也算朝廷開恩,被革職還鄉。離滇那天,當地百姓連綿十里,跪拜相送。其時,一白發道士送上一棵茶花幼苗,稱其在天庭已經生長三百五十年,如今托付給正都統大人,日后必成大材。這只是一棵同根雙株的茶花樹幼苗,太祖得之,悲喜而泣。

那時還沒有文少爺,也沒有文少爺的父親,太祖在花甲之年期待加官晉爵,不想突遭橫禍,正是失意之時,他的夫人卻意外地有了頭胎身孕。也許是受到茶花樹苗的暗示,太祖認定夫人懷的一定是雙胞胎,他命我的曾祖父一路好好保管,帶回老家苗埡好好栽培。他甚至在路上還給這對尚未出世的孩子想好了名字,無論是男是女,一個叫武,一個叫文,武能定邦,文能治國。

我不知道這棵茶花樹是從陸路還是水路,還是從水陸兩路來到苗埡的。當我的曾祖父培下最后一鍬土,頭頂忽然雷聲大作,此時夫人正好臨產,生下了一個不會哭叫的兒子。漸漸地,太祖發覺這個兒子不僅沒有將才之相,而且還有一點傻。那個文或武的名字也就沒敢用上,他叫戶,戶是文少爺的祖父。

太祖到底有沒有謀反之意,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乃至我的父親都沒有提及。父親第一次將我帶進苗氏宅院時,我看過了茶花,進得了廳堂,只見迎面的紅木神龕上,香火滿爐,紅燭長明,在繚繞回環的煙霧后面,掛有一張若隱若現的半身畫像,頂戴花翎,馬褂黃袍,煞是威嚴。如果不是父親按住我,讓我給畫像叩頭,我會認為畫像上的人就是皇上。父親說,給太祖磕頭。太祖,就是那時我父親教我對他的稱呼。

太祖的畫像我是見過了,但我沒有見過太祖的兒子戶,這大概是因為他有點兒傻,就這么一直被人忽略了。不過,我知道戶也有自己的兒子,他就是后來的文少爺和武少爺的父親,我的父親教我稱呼他為“爺”。

到了爺這一代,真是蒼天有眼,爺奶生出了一對雙胞胎,文和武的名字才算是真正派上了用場,而這時,太祖已作古多時了。據說,文少爺和武少爺出世那天,茶花樹破天荒地開出了滿樹的茶花,十里之外,都能聞到這奇異的花香。要知道從太祖晚年,一直到爺的中年,那棵茶花樹從來就沒有打蕾開苞過。年年歲歲,茶花樹依舊蔥郁滴翠,就是不見花開一次,這成為太祖幾代人一直心存的不悅。花喑百年,人盼數春,文少爺和武少爺終于降臨人世,這是大喜特喜。我父親說,那時候的苗埡鄉親口碑相傳、蜂擁而至,卻只能站在遠處打望,驚嘆。他們是賞花,還是嘆人呢?

不會像茶花那樣姍姍來遲了,文比武晚生半個時辰,文和武比我晚生兩年,但我父親仍讓我稱他們為“文少爺”和“武少爺”,他們反過來則喚我父親叫德叔,喚我叫苗大。自從有了文武兩個少爺,爺就覺得這是太祖顯靈,是茶花樹顯靈,而最能體會太祖心情和茶花樹品質的人,是我的曾祖父。那時,我的曾祖父也隨太祖去了,于是,爺叫來了我的祖父專門伺候這棵茶花。可以說,我家四代人都是為太祖一家人而活著的;換句話說,是太祖一家人養活了我家的四代人。

因了這層緣故,我的祖父絲毫不敢怠慢,把那棵茶花樹伺候得像爺的一對雙胞胎兒子一樣,日益茁壯。這讓爺很開心,經常圍著茶花樹贊嘆不已。左為文,右為武,合起來正是左臣右相,他指著同根雙株的茶花樹說。

在苗埡,人們常說,樹是越老越金貴,人是越老越低賤。這話有理。我的祖父在年邁體弱之后,他為修整樹枝,經常從高處掉下來。爺看在眼里,就有了辭退之意,后在我祖父的懇求下,爺念及祖輩的交情,同意讓我父親接替我的祖父做了花工。我的父親是一個有心之人,不知什么時候,他從我的祖父那里得知,太祖從云南回后不久,為了這棵茶花樹,曾剜掉過一個丫環的眼睛,那個丫環把夫人洗過的內褲搭曬在茶花樹枝上。太祖說,涴樹就是涴血,這個不長眼的丫環!

我聽說了這事之后,怎么也不愿把那個愛民如子的太祖與剜人眼睛的太祖聯系起來。我問我父親,這涴過血的茶花樹是不是與年年花喑不開有關呢?我父親并沒有直接回答我,只是偷偷地說,替官家做事要小心哩。其時,爺只不過是靠吃租子過活的隔代遺少,有那么厲害么?我父親又小聲地說,看來爺是不行了,但在文少爺和武少爺當中,必有一個是當朝的棟梁。

為襯托當朝的棟梁,我父親從深山老林里挖回對節白臘、珍珠黃楊、小葉構骨等等稀有樹材,制作出滾龍抱柱式、朵朵祥云式、三彎九倒拐式等等盆景,一一擺放在茶花樹的周圍,把那棵茶花樹襯托得高聳筆直,氣勢磅礴,猶如帝王的挺拔之身、擎天之手。

就是那次拜見爺,我認識了文少爺和武少爺。兩個少爺從書房出來,在院子里“跳房子”。畫在地上一格一格的房子,差不多都被武少爺的瓦片占滿了,文少爺氣急,嚷嚷著要重新再來。我一直以為,這種游戲只有窮人家的孩子才玩的,想不到文少爺和武少爺在那個年齡也玩這個。武少爺扔出去的瓦片又準又穩,而文少爺的瓦片總是找不著方位。我在一旁看了,也忍不住著急。我對文少爺說,我來替你“跳房子”。結果,我從武少爺手里奪回了被文少爺輸掉的所有“房子”。武少爺又羞又惱,突然揚起一塊瓦片向我砸來。這時,我父親跑過來,呵斥我,還給了我一巴掌,我覺得很委屈。事后,我父親對我說,陪少爺玩耍也要小心哩。

又過了很久,我父親回家時,無意中說起,文少爺和武少爺都到恩施州的學堂念書去了。除了我父親可以隨意進出苗氏宅院,我是不可隨便進出的,所以,我和文少爺、武少爺僅此見面一次。況且,那次“跳房子”,我對他們的印象本來就少,武少爺砸向我的那塊瓦片,也早就被我丟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天傍晚,我父親例行半月一次回家,他帶回了一粒玻璃彈子,說是文少爺送給我的。就我一個人,一粒玻璃彈子,我不知道和誰玩,怎么玩。我父親讓我收好,他嘆了口氣說,文少爺要給,武少爺不允。文少爺給我一粒,武少爺就搶去一粒。這是最后一粒,還是文少爺偷偷給的。

我覺得文少爺是好人,武少爺是壞人。

文少爺和武少爺后來發生的爭斗,我是清楚的。我十七歲那年見到的茶花樹,已有一百多歲,如果真有仙風道骨之人之說,那它就有四百多歲了。茶花樹再也不是被人觀賞的矮株植物,茶花樹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而這時的爺真的不行了。爺把文少爺和武少爺叫到床前,吩咐道,人有人命,天有天意。太祖的夙愿就全落在你們身上了,你們一個文臣,一個武將,日后要互相扶持,定國啊,安邦啊……話沒說完,爺就一命嗚呼了。

像肆意而又勇猛的蝗蟲,爺把第二年的租子也提前吃了,仍不能滿足他的胃口,他就想偷吃太祖留下的豪宅。也許是爺的命中不該,太祖的豪宅還在,爺就不在了。我父親后來悲痛地說,他整天滿嘴豬油的,死后不僅招來了盜賊,而且還招來了老鼠。在給爺守靈的第一夜,有人發現后屋潛進了幾個蒙面山賊,待眾人協力趕走山賊,回來一看,只見有幾只老鼠圍著爺“吱吱”直叫,急急忙忙趕走老鼠,爺的嘴唇已缺大半。

那一年,文少爺和武少爺已滿十九歲,正是成家立業的年齡。

辦完喪事后,武少爺既擔憂山賊的有恃無恐,又擔憂這一家人坐吃山空。于是,他對文少爺說,不如我們把祖業分了,各自為政,各奔前程。武少爺為大,他的話,文少爺是不敢不聽的,文少爺想了想說,那棵茶花樹怎么分呢?武少爺說,歷朝歷代的皇帝駕崩,還不是長子繼位?!我比你大,那棵茶花樹當然是我的!文少爺不服,他犟嘴說,這樹也有我一半哩!說完這話,他拿了一把斧頭,把那棵茶花樹兩株當中的一株給砍了,單砍靠左的那一株。后來,武少爺把文少爺的一只左胳膊也給砍了!文少爺砍樹的時候,樹流了很多血;武少爺砍文少爺的時候,文少爺流了很多血,他躺在院子當中,奄奄一息。

從此,文少爺失蹤。對于他的命運,我父親總是唏噓不已,他私下認為的那個棟梁之材是文少爺,而不是武少爺。武少爺太魯莽,太短視,心狠,心急,若是日后真成氣候,那是禍國殃民的主兒啊!而文少爺呢,文少爺并不文弱,知書達理,做事長遠而且執著,那才是為君之道啊!我后來想,我父親對文少爺的景仰肯定遠不止這些。可惜,他在世時并沒有多說。

今年的茶花比任何一年都要開得長些,開得大些;今年的茶花出奇的好看,除了往年的雪白,今年還開出了深紅,那可是開在同一棵樹上的茶花喲。苗埡人把這些山野趣聞,源源不斷地傳到我的耳朵里,使我本來沉寂的心有了無時無刻的起伏。

在先前的小船上,我沒有跟文少爺說出我的身份,并不是因為害怕文少爺沒有認出我來,而是我不想依了我父親的話,去跟了文少爺。我早已習慣了這種在渡口守望的感覺,每天都把自己的內心填得滿滿的。那天我見到文少爺后,這種感覺就起了微小的變化,我害怕該得到的一旦得到,不該失去的也會失去。

這有點兒像武少爺生前的際遇,他獨占了苗氏宅院,卻沒有守住苗氏宅院。武少爺的前半生都在練拳習武,以博取武舉功名,誰知屢試屢敗,到了中年后就一蹶不起。武少爺的后半生都在捐官候補,他先拆了太祖留下的豪宅之中的兩間,變現后,捐了一個有其名無其實的佐雜。那時,武少爺缺還沒候上,就開始在家中操練擺譜。他每天清早醒來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讓家人立在床邊,行禮參拜:“稟見大人!”等武少爺穿好衣服,坐在床沿,家人就將事先準備好的“公文”呈上,然后退在一旁,躬身聽候。如此程式,每日行之,武少爺如吞大煙,心神舒泰,如偶有作罷,便寢食不安,如患心病。武少爺就這樣天天操練,卻總也等不來正式上演的那天。在巴望補缺的歲歲年年,亦虛亦幻的夢想似乎還沒有盡頭,而武少爺已到了閑老茍延的年齡。

那時節,從川省不斷有打家劫舍的消息傳來,本土的山賊也日益猖獗,對現存的苗氏宅院常有騷擾。武少爺眼見時勢混亂,自己貧至飯食不能自給,老至武功不能自保,也根本無力養丁護院,就徹底動了變賣祖業的心思。只是屬于他的那棵茶花樹,武少爺是不敢妄動的,他怕絆動了根底,而刺痛了全身。一年之中,情理之中,那棵茶花樹只應開花一次,但自從砍了文少爺之后,它竟在每年的冬天花開二度。武少爺覺得這花是為文少爺開的,那茶花樹也就從他的手里,又失去了一半!

苗埡人只知道今年的花期長,花瓣大,花色多,卻不知道茶花能開兩季。現在,那棵茶花樹除每年春暖花開外,冬天也會開出碗形的花朵,苗埡人就認為天下所有的茶花樹,都會在冬天開出碗形的花朵。其實,這就是這棵茶花樹與別處茶花樹的不同,文少爺與苗埡人的不同。潛意識之中,我比苗埡人略知一二的是,今年的冬天,文少爺一定會回來的,但我是不會隨他去的。除了廝守渡口,我還想著渡口對岸的苗埡,苗氏宅院中那棵最終能給人帶來好運的茶花樹。我想,它不僅僅是屬于文少爺和武少爺的,它是屬于苗氏大姓的,只不過是武少爺的命比文少爺要好,文少爺的命又比苗大要好。

盤算著茶花該謝了,武少爺該滿七七了,我才敢把船搖向對岸,遠遠地仰望了那個苗氏宅院,我有些失落。昔日曾經的恢弘與輝煌,在不知不覺中已敗落為殘址廢墟,它的上屋和中屋的屋頂沒了,只剩下了幾道殘垣斷壁,下屋也因年久失修,屋脊長滿雜草,瓦椽還有幾處扎眼的塌陷,那堵曾讓人望而生畏的朱紅院墻,已斑駁流離,隱隱約約的紅,大塊大塊的白,留下了日久天長、風吹雨刷的痕跡。這些,都被晚年的武少爺所折弄,他變賣了太祖僅存的家業,也把苗氏大姓作踐得一錢不值。

連漆木大門上的兩個銅質虎頭飾環,也被撬下來賣掉了。我推開虛掩的門,一眼就看到了那棵茶花樹,它立在院落中央,是唯一的盎然生氣,只是我父親當年制作的盆景,早已了無蹤影,不過在茶花樹的四周,還殘留了幾塊厚實的彩釉缽片。它是小孩子“跳房子”的最好道具,只是在這個宅院中,再也不會有小孩子了。武少爺死了,文少爺出逃了,苗大也老了。我撫摸這棵茶花樹,樹干已有小桶一般粗壯,表皮堅硬如鐵,又透著滑濕,像一個人辛勞過后滲出來的細微汗珠。我把耳朵貼在樹干上,仿佛聽到了血液涌動的聲音,像是來自于地底的奔流不息的河水,比清江神秘,比清江洶涌。我有些害怕,往后倒退幾步,頭頂四季常綠、光澤耀眼的葉片,在剎那間嘩嘩作響,如細語輕訴,如悲歌長泣。

我必要跪拜的。從十七歲那年第一次見到茶花,我就從沒有來過了,這中間整整相隔了五十年,一代又一代的苗姓人,魂歸草木,它是列祖列宗的化身,也是武少爺孫子的化身……我抬頭時,那些艷麗繽紛的雪白、深紅,居然高懸不落。文少爺用苗氏家族最后的血脈,祭奠了茶花。

他朝我傻笑,蹲在裸露磚頭的墻角,揩鼻涕。我認得出來,他是武少爺的十六歲的獨生子,名叫旺。旺繼承了長輩戶的糊達,這讓生前的武少爺異常惱火。他想起自己生性機智勇猛,一生卻與官祿無緣,那只是時運不濟罷了。又所謂隔代相傳,那么,自己要是有個孫子不也會繼承他的長處么?于是,武少爺思來想去,在大半年前,給兒子旺娶了一個二十七歲、臉上出過水痘的媳婦。苗埡人都知道,年齡相當、面容嬌好的女子是不會嫁給旺的,除了太祖的名聲,那時的武少爺已無多少家底。

“如果不是你父親養虎為患,救下當年的文少爺,如果不是你放虎歸山,渡來如今的黨人,我兒怎會慘死他手?”

旺的堂客朝我哭訴。至此,我才明白,那年武少爺砍了文少爺之后,是我父親冒死救下了文少爺,并將他藏于深山中療傷。旺的堂客比我知道的更多,可見武少爺是多么痛恨文少爺,這也可能是文少爺在武少爺死后不久,要斬草除根、免留后患的最好理由。至于那個傻乎乎的旺,文少爺也許認為不用動手,他也會自生自滅的。我覺得文少爺殘忍不仁,我也殘忍不仁。那個剛滿九朝的小寶寶,不是文少爺殺害的,是我殺害的。

我逃出了宅院,身后的旺還在朝我傻笑,他的堂客還在喋喋不休,滿樹的重瓣茶花紛紛墜地,雪白,血紅。

川境的長毛來襲,火槍,長矛,砍刀向鄂界漫延,野山關雞鳴狗跳。頭裹紅布的長毛將幾戶人家洗擄一空后,牽馬棧道,得得的馬蹄聲把九曲棧橋嚇得瑟瑟發抖,搖搖欲墜。他們窺望渡口,打望對岸的苗埡,苗埡在劫難逃。搶在那些長毛走下石階之前,我放火燒掉了我的木船。然后,躲在遠處的一叢茅草中,為那些死去的生靈禱告。保佑你們的苗埡!保佑你們的茶花樹!

長毛立馬打住,大隊人馬撤離。靜靜的清江,不動聲色地逼退了他們掠奪的欲望。那一年,長毛走了,但北上的清兵又來了,南下的流寇也來了……洗劫仍在繼續。時有驛馬在官道飛馳,時有隊伍來回開進,宛如招魂送鬼一般的旌幡,在昔日人稀的山嶺獵獵作響,不分白晝。

搬離殺氣凝重的野山關,在渡口搭棚而居,我在等待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快些結束。在等待的日子里,如果不是后來遇見一位云游的居士,我想我還會再造一艘小船的,為文少爺所造,也為自己所造。

居士說,船由心造,由有德之人之心造,而極樂世界是由菩薩的清凈之心而造。唯是很多人還未識得此心,迷了此心,受苦無量,生死輪回無了期。唯有阿彌陀佛明了此心,圓滿明白此心時,名之為佛。所以,修佛就是明心!

居士只住了一晚,我就再也不想文少爺了。我覺得文少爺和武少爺砍砍殺殺,實在是沒有道理,即便是沒有那棵茶花樹,大家的日子還得過下去。就像我現在,少了一條木船,我的生計仍將維持。

清江的魚蝦也如居士所說,它們是明了此心的,圓滿明白此心時,它們就自愿地成為我的網中之物。在深水區,我只消投下簡易的扳罱,就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后來隨著時間的流逝,冬季快要到了,清江一天比一天枯瘦,那些魚蝦都鉆進了石頭縫里,這時,我就擱下扳罱,赤腳下到淺水的江邊,摸魚撈蝦。除了那些乖巧的魚和蝦,我摸著的大多數是一些卵石,那些像文少爺心中塊壘一樣的卵石,被我一一摸到后,又一一扔掉了,扔得遠遠的。

我還戒掉了酒,因為我很久聽不到苗埡人的聲音了。

冬至,陰冷不利出行。草棚頂方,還有腌制的魚干和蝦皮,夠我吃上幾頓的。我喜歡這種慵懶窩居的日子,不用期待什么,心空心明地看著草棚外面的天空,自己的身體漸漸輕盈起來,化作清風,慢慢升騰,融入天外的世界。

我終于可以忘記一些人、一些事了。他又站在了我的跟前,還帶來了一隊著裝持槍的新軍。他們說去苗埡,看茶花。今年的茶花第二次又開了么?我好像忘了。后來,他就立起右手,在我的眼前來回地晃蕩了幾下。無需用力,他的五指修長,手掌邊緣有些發白,蒼白的白。哦,他只是換去了長褂,剪去了長辮,現在是一身洋裝,滿頭短發。和從前一樣,這邊的袖管還是空空的,只是少了腰間的佩劍;還是表情凝重,只是多出了一些皺紋。他是文少爺,他到底在冬至這天又回來了!

他要雇我的船,給了我一些銀兩。我就知道,他一定會給我一筆賞錢的!這筆賞錢夠我去恩施州享受一生。

我說,文少爺,我不能渡你了,抱歉!

他說,你是德叔的兒子,苗大。不管你開不開船,我今天都要去對岸的苗埡!

那些新軍很聽文少爺的話,他們兵分兩路,沿著清江上游和下游,尋找可以渡他過江的船只。他知道我把船燒掉了,還是執意要給我那些錢,但我沒有接過。

文少爺讓我在岸邊等他,他們找到了兩艘木船。那兩艘木船,足以把文少爺和這些新軍運到苗埡,我很無奈,就這么目送他們劃向江心,沖向苗埡。苗埡的上空是不是有烏云,有血光,有金頂,有花香呢?我想知道,卻什么也不知道。那個想知道的念頭剛一閃現,居士就仿佛附在我的耳旁說,你未必心死。

幸好,我什么也沒發現。

突然,江面有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向我漂來,生動的、綠色的蘑菇云。它越來越近,我看清了,執著的文少爺把那棵茶花樹搬上了木船,竟不肯讓它倒下!那是他的旗幟,新軍圍著茶花樹歡呼,圍著文少爺歡呼!

文少爺說,他要把茶花樹帶回武昌城。

文少爺說,苗大,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我不想應他,也顧不了居士,居然一頭扎向清江,游向我的苗埡。江邊布滿寒霜,江面結下薄凌,冰冷砭骨。我不知游了多久,感覺身子在急速翻滾,我看見了天上的云,它們越積越厚,慢慢凝固,不管我怎么樣翻滾,它們都是凝滯僵死的……

我醒來時,窗外有洋車穿梭,機車轟鳴,有花花綠綠的男女在巷口徜徉。那些男女,有的身著西裝旗袍,有的身著長袍馬褂,有的油頭粉面,有的留有長辮,一切都好像是亂糟糟的。文少爺對我說,苗大,你現在武昌城,你不會死!

是文少爺救了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昏死幾天了。醒來后,我對文少爺說,請你把我送回苗埡。他說,當年我對德叔有過承諾,你就留下來吧。想來你的祖上都是為我們家看花護草的,我再也不能只讓你看花護草了。

文少爺帶我看過每一間房間,又帶我去了前院。他指指點點,這個地方叫螃蟹甲,后面的山叫鳳凰山,這就是他在武昌城的公館。我很迷茫,如果這時不是文少爺喚我一聲,我會以為這是苗埡。文少爺見我恍惚,突然發問,像太祖的老宅嗎?我仔細看了,雖不如太祖老宅那般恢弘,但也依了太祖老宅的模樣修建,只是照搬了三幢老宅當中的一幢。前院有水池假山,有花草鳥獸,那棵粗壯的參天茶花樹,也從苗埡被移栽在了這個院落。我很奇怪,很闊大的院子,很寬敞的房子,除了我和文少爺,并無多余的人。問過文少爺,原來他一直獨身,至今未娶。他說,你來管理這里的一切。

我暫時留了下來,文少爺卻早出晚歸。漸漸地,我知道他和新軍官佐交往甚密,常在營中議事。我想起盛傳的革命黨人,正如我父親所說,覺得文少爺身份特殊,行蹤詭秘,不禁有些后怕。一連好幾天,我想提醒文少爺。有一天,文少爺在自己的書房繕寫冊子,身后有一面西洋鏡,鏡子照出了他的后背,也照出了我的前身。我猛然發現,他和我都不約而同地滿頭銀絲。我說,文少爺,我們都老了,該歇了。文少爺一怔,奇怪地看了我半天,然后脫口而出!他說,革命,就是改朝換代!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的祖上不是侍衛就是花工,興許因為這個緣故,我除了照顧文少爺,也特別想關照茶花樹,畢竟,它是從苗埡過來的,是苗氏大姓的一個記號。我發現茶花樹開始落葉了,文少爺也開始脫發了,我很擔心,對文少爺說了很多話。

文少爺說,好好照顧茶花。

自從進城以后,茶花樹就了無生氣,懨懨的,漸漸難見先前景況,由枝繁葉茂變成了一具疏密不均的骨架子,骨架子上點綴著為數不多的一些綠葉子。我知道樹和人一樣,也有水土不服的時候,心想過一段時間,興許會好起來的。可是,茶花樹葉越掉越多,樹枝越來越禿。我把那些落葉攏起來,拿到外面燒掉了,我不想讓文少爺看到落葉,怕他生出什么奇怪的想法來。但我對那具骨架子,卻束手無策。

文少爺請來武昌城最有名的花工瞧樹,卻不肯請醫生給他自己看病。那個花工仔細打量了樹,又圍著房前院后走了一圈,像高深莫測的占術士。回來時,他說,所謂寒暖相移,陰陽相濟,莫不發于天玄地黃。天乃積陽之氣,為玄為生。地乃積陰之氣,為空為死。大人這株天外茶花實為神木,然此地陰氣過密而陽氣混濁,正是陰陽不調,血氣兩虛啊!

文少爺聞罷此言,臉色大變。他繼而轉向我問道,你說呢?

我在心中暗罵了一句,狗屁!這棵茶花有性情哩,本是山野之物,你們卻非要把野山雞說成金鳳凰,它哪消受得了呢?不過,這話我不敢對文少爺說出來。

文少爺見我不吱聲,詢問花工:還有救嗎?

花工說,調理脈絡,順理形氣,只要過了今冬,應有乾坤轉機。

說完,花工給茶花樹貢香,作揖;再松土,下藥,整枝,潤水。

料理停當后,文少爺給過賞錢,把花工客氣地送走了。回到書房,他從箱子里取出一件寶物久久凝視,那寶物和太祖畫像上的頂戴花翎一模一樣,只是頂端的那顆翡翠寶石像一粒玻璃彈子。小時候,文少爺送過我這樣一粒玻璃彈子,但后來不知被我丟到哪里去了。我不想探究什么翡翠寶石,或者什么玻璃彈子,只想著從前文少爺對我的友情,那種感動依然強烈。我說,文少爺,你是與眾不同的人。他不說話,沉默。他當然明白我的話意,我也明白他的心事,但我不能說出來,我只是他的一個傭人。

出乎意料,文少爺第一次提起了武少爺。我很驚訝,那是他的心腹之患,我從不敢去觸碰的心腹之患,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后,他向我主動提及。他說,武一直以為是我砍斷了茶花樹,而阻斷了家族的地氣人脈,阻斷了他的仕途官道。其實,單靠他的那些馬射、步射、硬弓、試刀,還有后來什么捐官候補的,怎么會步入仕途,實現理想呢?如今時勢不同了,道路也不盡同了。

我靜靜地聽著文少爺的話,不敢多言。突然,他把話鋒一轉,說起了茶花樹。他說,有些事呢,你不信還真是不行。幾十年了,我天天夢見茶花樹。當年砍了它,我也很后悔,但武太過分了。這些我都可以原諒的,我不想對武,還有旺以殘相報,但對那個小雜種,我是不能容忍的。前不久,我的探子回來說,旺的堂客在過門之前,就有了身孕……

那是別人的孩子。文少爺捍衛了茶花樹的純潔,而武少爺一生莽撞,癡心迷戀,至死不渝,我感到非常難過。那些美好的愿望,殘忍的現實,都交織在一起,像一張掛在心間的蛛網,并且不斷擴大。我知道太祖是始作俑者,而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我的父親,都是幫兇。

我不想再做幫兇!我再次提出回苗埡。文少爺說,再等等吧,只等乾坤轉機!

于是,我安下心來,只等明年的春天。

茶花樹還是蔫頭耷腦,文少爺還是早出晚歸。他的身體卻大不如從前了,最近又開始咯血,每天半夜都要把人咯醒。他醒來就去給茶花樹上香,在樹前叩拜,禱告,那么虔誠的樣子,使我久久地立在窗前,不敢走出去打擾。我時常想,如果沒有這棵茶花樹,武少爺能荒廢一生,死不瞑目么?文少爺能處心積慮,郁悶成疾么?這樣想過之后,我總忍不住鼻子發酸,眼淚都快流了下來。后來,我就悄無聲息地跟在了他身后,叩拜,禱告。我雖然怨恨茶花樹,但我還是祈求茶花樹好起來,文少爺好起來。

我很佩服我的父親,他總能洞悉秋毫,討得主人的歡心,把主人伺候得服服帖帖。而我卻做不到,好在文少爺從來不計較我什么,這更讓我心生愧疚。看著茶花樹一天一天地衰敗下去,文少爺一天一天地虛弱下去,我很著急,想盡心做點什么。于是,我給文少爺請來了郎中。他沒有反對,先讓郎中把脈。

那郎中說,大人這病是陰虛火旺,氣血虧損,感染癆蟲所致,若不加緊根治,可累及脾腎,甚則傳遍五臟。文少爺聽罷,打斷了郎中的話,他不耐煩地說,你說夠了沒有?真啰嗦!我知道文少爺又想多了,他把自己的病和茶花樹聯系在了一起,我趕緊給郎中使了一個眼色,讓他快快下藥。

文少爺是死活不肯信服這處方的,他認為這郎中是拿人比樹,還不如那花工拿樹比人呢!我無話可說,天天聽著他咯心咯肺。那時,城里有了洋醫,是教會醫院里的洋醫。我和文少爺商量,不看中醫就看洋醫也好么!文少爺讀過洋書,在外面見的世面又多,對洋醫應有信心,他終于同意讓我陪他去打針,吃藥,但他的身體還是不見好轉。

文少爺不在的時候,我就一個人看著茶花樹發呆,也免不了在心中瞎嘀咕:這茶花樹莫不是真有靈性,修煉成神了?瞧它精怪精怪的,肯定是不滿文少爺的手段,在和文少爺作對哩。茶花茶花,你就原諒了文少爺,救救文少爺吧!我這么念叨著,忽然想起我父親當年說過,茶花瓣和茶花樹葉有止血的功效,對治療咯血、咳嗽效果不錯。我不知是真是假,只好一試。白天,我摘了一把茶花樹葉,洗凈,晾干,在文少爺睡覺之前,給他煎服一碗。那一夜,他的咳嗽竟然減緩了很多。

第二天清早,文少爺問我,是哪家名號的郎中處下的藥方?我笑而不答,繼續給他煎服茶花樹葉。我本是有些怨尤這茶花樹的,但它是太祖的希冀,武少爺的夢想,文少爺的支柱。現在,那茶花樹葉已依稀可見,我每摘一次,就心疼一次,但我還得背著文少爺偷偷地去摘。又一天清早,文少爺起床后問我,這綠綠的湯汁到底是什么?他又補充了一句,這中藥到底還是比西藥好!我很高興,文少爺在骨子里還是信奉國粹的。是中藥么?在文少爺的一再追問之下,我只好道出了是茶花樹葉。他聽了,長嘆一聲,又沉吟了很久。我發現文少爺的眼眶有些發濕,臉上有些發光。

瑞雪飄零,大地染白。這是茶花樹休眠的季節,也是文少爺心情甚好的季節。我打開院落的漆木大門,遙望外面的天空,自己的身體卻始終輕盈不起來。如鉛的冷氣嵌進五臟六腑,使我感覺四肢僵硬,冰涼。旺在朝我傻笑!他的堂客在朝我張牙舞爪!我相信我并沒有眼花,他們從遙遠的苗埡而來,他們站在了公館的門口。

還在我猶豫的當口,旺就一眼看見了院落中央的茶花樹,他奔至跟前,抱樹痛哭。他的哭聲異常奇怪,一連串的“噢噢”聲,像鄂西山澗娃娃魚的哭叫。從前蝸居在渡口草棚的時候,我能經常聽到這樣的聲音,那些在山澗游動的娃娃魚,會突然起身騰飛,附著在一棵樹上,其聲且悲。旺環抱了茶花樹,奮力撼動,拖泥帶水的鼻腔和口腔,同時發出了像娃娃魚一樣的哭叫,他想爬上樹枝,上躥攀緣,雙腳卻在樹干上打滑,幾次都掉了下來。

我怕旺傷著了茶花樹,上前制止。他的堂客一把抱住了我,突然大哭大叫。她披頭散發,蒙住了我的眼睛。有一抹黑色掃過,我發現旺從腰間抽出了一把砍刀,朝茶花樹干用力砍去。頓時,我膽戰心驚,迅速擺脫了她的手,沖上去抱住了旺。

你要了文少爺的命呢。我央求了他。

什么文少爺?這樹是武少爺留給旺的。她搶著說。

我感到我的臉上火辣辣的。不知什么時候,文少爺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地站在了不遠處,剛才發生的一切,相信他都已看到,我沒有照顧好茶花。文少爺朝這邊走來,旺的堂客朝他迎去!我很怕她傷著了文少爺,又沖上去抱住了她。

文少爺說,放開!

她從腰間抽出了一把砍刀,朝文少爺砍去。文少爺甩出左手的長袖,長袖被迅速地背在了身后,前弓步,出手,伸出右手,他翻掌打落了砍刀。刀落地,腳踩刀。文少爺的身手那么利落,根本不像病中之人,這讓我驚訝不已。

旺在一旁傻笑,他的堂客在給文少爺磕頭。我也莫名其妙,看著她雙手抱住文少爺的膝蓋,長訴短哭。川境的長毛和本土的山賊輪番搶劫了苗氏宅院,他們掘地三尺,終究一無所獲,他們點燃了前屋前院,然后隔江觀火,以此消氣解恨。那流瀉的火焰,把院落的漆木大門都烤糊了。

茶花樹留下了兩道刀傷,但無大礙。如果它留在苗埡,極有可能被燒死!我覺得文少爺是神,他未卜先知,未雨綢繆,保全了茶花樹。那個旺呢,他一點也不傻,他還知道尋仇殺樹,只是他和他的堂客,我不知文少爺將作何等處置。文少爺真的是神,他化險為夷,化干戈為玉帛,并以德報怨,收留了旺和旺的堂客。文少爺說,你們不能留在公館,去左營喂馬。

是我送旺和旺的堂客去左營的,那一排馬廄很溫暖。哨官引我們進入,給旺和旺的堂客送來了棉被和棉衣。哨官說,協統大人吩咐過,不能讓你們母子倆凍著了。我想發笑,回來對文少爺說起這事,文少爺說,旺還是一個孩子。他還說,一切都將過去,一切都將重新開始!

我懷疑那個協統就是文少爺,或者就是文少爺的朋友。我繼續給文少爺煎湯,等他睡前服下。冬天很快過去,春天已經來臨。一樹的樹葉幾乎被文少爺吃光了,這時,他的病也奇跡般地好了。跟在文少爺的身后,我們一同祭拜了茶花樹。文少爺比我看得端詳,他指著樹尖說,你看,那兒冒出了新綠!真的,枯木逢春,又冒出了新綠!我心想,茶花樹也該原諒了文少爺吧!

文少爺坐著洋車,經常出入新軍左營。他有沒有去看過旺和旺的堂客,我是不得而知的,但我知道他經常和左營的新軍開會,吃飯。除了那些新軍,他還有很多遠路的朋友,有廣東的商人,也有京城的名流,他們常有書札來往,也偶爾晤面。這些人對文少爺都很敬重的,連說話都小聲音。文少爺大病初愈后,一時還沒有恢復,形容有些憔悴,蒼老,他越來越像畫像上的太祖了,如果這時他肯戴上頂戴花翎。那些人從很遠的地方來,來府上給文少爺請安!這時的文少爺就會將客人引進書房,閉門密談,也不讓我中途端茶送水。

有一天下午,府上突然來了一位穿長衫的客人,文少爺和客人寒暄過后,就和他一道急匆匆地出門去了,他沒向我交待什么,但我知道文少爺這一生都在做一件大事,也許時辰已到,我不能阻攔。

我等了文少爺整整一夜。

那夜,狂風大作,只有閃電,沒有驚雷。跑出房間,我抄著袖子,站在院落門口,想等候一輛載文少爺回來的洋車。突然,我聽見遠處的街面時有馬蹄聲、炮聲、槍聲,嘈雜不休;身后還有咔嚓咔嚓的響動,像鋼筋鐵骨在剎那間的斷裂。驀回首,茶花樹頂開出了一朵碩大無比的茶花,像托在漆黑夜空的一只火盆,更像太祖頭頂的那個頂戴花翎。那時,清明未到,茶花樹葉還是一些卷曲的新芽,除了樹干、樹枝,只有這朵茶花,一朵提前怒放的茶花!我不禁驚訝得“呀”地一聲大叫,連聲說,太祖保佑,太祖保佑!

一些樹枝無聲無息地掉落下來。我看到的茶花樹只剩下了一根直挺挺的樹干,樹干不知怎么著火了,越燒越旺,有散落的火焰從天而降,火樹銀花。接著,暴雨傾盆。

一把火把我燒得心驚肉跳,一場雨又把我澆得心坎涼透。我暗自思忖,莫不是真的動怒了,茶花樹是怨世道呢,還是怨自己?

文少爺沒有回來。

第二天,文少爺的首級掛上了武昌城墻,他的尸體被拋棄在不遠的水洼地上,被新軍的馬蹄和重輜碾來碾去。隔著鐵網和長槍,我痛心疾首,眼看著文少爺的血肉四處橫飛,卻不能上前去保護他。遠處,報童叫賣報紙的聲音,格外刺耳。

文少爺是在問壁洋房與人集會時,被巡捕抓獲的。鄂督連夜突審,并下令就地梟首。原來昨夜的擾亂,正是革命黨風聲緊急,總督衙門風聲鶴唳,新軍內訌,民軍起事的時辰。

而后,我用那棵沒有燃盡的茶花樹,給文少爺做了一個木匣子,里面是他的首級。接下來的日子,戰火連天,戰事不斷。我去找過旺和旺的堂客,他們已不知去向。眼前的左營一片狼藉,時有零星的槍聲傳出,時有驚惶失措的新軍跑出。混亂中,我逃出了武昌城,我想帶文少爺回苗埡。而后,我走了很多路,走了很多天,又見野山關,又是清明節,忽然淚如雨下。

我獨自走向渡口,彌散的細雨撲面而來,江波如煙。這樣的天氣,野山關是沒有人愿意出門的,我看見每戶人家的屋檐下、石墻邊,都有燒過紙錢的痕跡。

安葬了文少爺,我又去看過我父親的墳塋。我想,我終究是不能依了我的父親,隨文少爺去的。樹已死,人已死,人樹合一,一切都將安息。居士這時也在說,極樂世界是由菩薩的清凈之心而造!

是夜,我那死去多年的父親卻給我托夢。當年,被文少爺砍下的那株茶花樹,被扔在了苗家宅院的墻角處,無人問津。有一天,它竟然長出了新芽。天上人間,整整五百年!我父親把這棵五百年不死、死而復生的茶花樹,偷偷地背出了苗家宅院,他把它栽種在鄂西的深山老林里,方位為東,紅帶為記。

我父親在夢中還告訴我說,兒啊,去尋那棵茶花樹吧,得到,得天下!

我愴然一笑,醒了。醒來,已是民國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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