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時間,我總是覺得很累。
我感覺自己的雙腳仿佛在插滿刀片的地上行走,步履維艱,每走一步,腳底就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口子淌著鮮血。
長期以來,我擦不干腳上的鮮血、無法坐下來休息片刻、更無法轉身后退。
走到哪里都是刀片,身后還有一根皮鞭。
皮鞭一下下抽在我的身上,催我走得快些。
2006年4月25日
周圍很靜,所以從那女人嘴里發出的輕微的呻吟聲聽來就更加清晰——所謂“鳥鳴山更幽”(這是誰寫的詩,記不起來,好久沒看詩了)。他們以為我睡著了,鬼才睡得著!我躺著,直挺挺地躺著,眼睛張著(他們在黑暗中不知道我把眼睛張著)。小汶的床和我的床連著,因此那一波一波的抖動我全能感覺到。我沒有坐過船,但我相信坐船的感覺一定就是這樣。我看到海浪,看到浪頭一個接一個卷起,看到天空的星。那么高的天,那么多的星,一閃一閃。海風帶著海水的味道,咸滋滋的,吹到我臉上——惡心的東西……
小汶把她秘密帶上我們寢室時,已經熄燈了。
寢室被黑暗包圍著,仿佛很深的一個淵。寢室外的走廊上,一排燈,過了好久,才依次點亮。我聽到走廊上有搬動桌椅的聲音,知道每晚都會聚集的麻友們,又準時開始行動了。如果小汶帶她上來稍晚一些,便會撞上那群麻友。
走廊上的燈光透過門上的柵欄,漏進寢室。寢室漸漸亮了起來,仿佛深淵中看到一點火星,《深淵》,詹姆斯·卡梅隆?;鹦钦樟恋姆秶鷥龋老】梢娝哪槨?/p>
這是個并不難看的女人,或者是少女,《伊豆的舞女》,川端康成。水靈靈的眼睛,烏黑的瞳仁,濃密的睫毛向上彎卷。懸直的鼻梁,玲瓏精巧,鼻翼晶瑩剔透。嘴唇薄嫩,抹著粉色的唇膏,隔一會,抿一下,抿的時候,像要擠出水來。她上身穿一件低胸吊帶衫,下身則是一條超短牛仔褲,褲腳就在臀下,露出兩條修長的腿。
空氣中萌生一股香水的味道、腿的味道、女人的味道。香水漸漸漫溢,不一會,整個寢室就被淹沒了。凝固的空氣,萬分沉重,香水流過我的身,騷動我身上每個部位。
晚上你們聽到什么動靜,要給兄弟裝作沒聽到。
這是小汶向我們提的要求(說的時候,那個女人就站在我們身旁,竟沒有絲毫害羞,這種女人!),因為都是室友,我們也不好怎樣。
我和另外兩個室友于是去陽臺站了一會,聊了些不著邊際的閑話。到后,看看時間不早了,這才又進來,各自躺下,無話。
我不知道其他兩個人這時有沒有睡著,我總是無法入睡。我仿佛從一開始就在等著他和那個女人到了時間來做那件事,以此來滿足自己的一點偷聽欲望。然而又覺得這極不道德,難道我對于異性的焦灼欲望,要依靠這種方式來排解?我命令自己即刻入睡!如果睡不著,就把思緒轉移到其他有意義的事情上去,別再為了這種肉體的欲望而折磨自己的神經。但是那個女人,那么年輕,而且不難看。苗條的身材,水靈靈的眼睛,薄薄的嘴唇……莫非她是干那行的?聽說小汶經常去那種地方,認識很多干那行的人,但他怎么會把那種人帶到寢室來睡,這也太荒唐了。然而也難說,現在的大學生什么事干不出來!
聲音似乎越來越大,抖動的幅度也有所增大,我緊張地,屏聲靜息地聽著。我想象小汶的那張床上睡著的人是我,小汶睡到了我的床上。或者那個女人此時正睡在我的床上,小汶在他的床上一個人睡著。我的腹部脹鼓鼓的,憋得難受,想翻個身,然而又不敢,生怕一動就暴露了自己沒睡著的馬腳。過了一會,床那邊甚至于喘起了氣,女人的氣,細細的,像一縷游絲。我的靈魂攀附著它,一點點飛升,升到高高的空中。那嬌滴滴的聲音,猶如一把刀,剮著我的神經,我感到窒息般難受,終于,咳嗽了一聲。
聲音頓時消失,萬籟俱寂,死一般靜。床上的人像突然斷了氣,我仿佛報復似的快意,然而同時又像失了一份難得的快樂,有些沮喪。我的焦灼感,對異性的欲望,又像一把火似的燃燒起來。
過了許久,我沒有再發出一點聲音。
我像個被錐子戳破的皮球,癟了。
床那邊也沒有再發出聲音——小汶也像我一樣,癟了。
又過了許久,我突然聽到外面一記汽車喇叭的鳴叫,好不容易來臨的寂靜又被劃破了。我一下子置身在汽車上,從我的家鄉,千里迢迢來這里上大學。然而那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想來,恍如隔世。
2006年9月21日
暗香浮動、閃爍的霓虹、沉悶的空氣、擁擠的肉體,一排排樓房在窗外消逝。光,到處是光,漏進車窗;窗外有風,風,到處是風。風是甜的、咸的、苦的、辣的、山巔的、海邊的……
乘客們,××到了,下車的乘客請向車廂后部移動……
363,我在363公交車上,然而,我為什么會在公交車上呢?我要去干什么?并沒有什么事??!——之前,我坐在圖書館看書,突然,一陣莫名的焦躁涌上我的心頭。我盯著眼前的書,書里的文字便飛舞了起來,白紙黑字迷惑著我,我恨不得一把火將書燒成灰燼?;熨~東西,你算什么東西,我要死在你的手上!呸,我憑什么屈服于你!我今后要靠你吃飯,你就看中了我這一點,所以就拘束著我,捆綁著我,不讓我得到一點自由!我知道你,書、書、書,多么冠冕堂皇好聽的名字!多少人被你迷惑,墮入你設置的圈套中,心甘情愿被你俘虜一生。但是你俘虜不了我,我要重新生活,我要過跟我周圍的那些人一樣的生活。有什么不可以!理想有什么用?干嗎要辛辛苦苦地拼搏?人生苦短,為什么不及時行樂?不是連古人都說,如果嫌白天太短,晚上點著蠟燭還可以游玩……
車子開得真快,會不會翻車?寢室里那幫人現在肯定又在玩CS、魔獸、帝國、傳奇、劍俠情緣。房間里充滿煙味,小汶現在平均一天抽一包煙,不到四十歲,他的肺就會爛透,像一只番茄、蘋果、鴨梨、土豆、南瓜……我媽前天打電話過來,問我在干什么?我說在看書。她問看什么書。我說看小說。她說不要再看什么小說了,再過一年你就畢業了,試著多去社會上走走,有什么好的單位留點心。我說還早呢。早?媽每次跟你說這事,你都說早,看小說不能看一輩子。我知道,我知道。知道就好,這么大人,也不用媽整天嘮叨了,錢夠不夠用?你給我匯500過來,這幾天我要用錢。省著點花,爸媽賺錢不容易。
小汶上個禮拜跟他爸打電話,一開口就是一千。我在旁邊聽著,他要完錢,語氣就變得不耐煩起來,似乎想盡快結束跟他爸的對話。好了,我知道了,別說了,煩不煩吶,我掛了,下次再跟你打……小汶掛上電話,我問他,干嗎這樣跟你爸說話?他反問我,那應該怎么說?我說,至少態度好一點。他笑了笑,沒說什么,轉身趴到電腦前打他的CS去了。
我知道生活是各種各樣的,無論什么生活,只要能讓自己開心,那就是好生活。像小汶那樣的生活,我曾經鄙薄過他,但他每天都露著笑臉,似乎永遠是開心的,而我呢?作為鄙薄他的我呢?我似乎沒有一天開心過。我在逼著自己爬上一條很陡很陡的路,很難爬,但仍舊硬著頭皮爬——高三不就是這樣嗎!但現在是大學,高三學業最緊張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在憧憬著大學的美好的生活——無拘無束、黃金般的、沒有煩惱、沒有焦躁,只有快樂、歡笑、健康、陽光的生活。然而現在怎么仿佛完全不是當初想的那么回事。我卸去了學校給予我的一副學習的擔子,自己卻又在肩上挑上了一副更加沉重的擔子——所謂理想的擔子。理想值幾個錢一斤!為理想而付出那么多的艱辛,值得嗎!
你要放棄了?你不想為理想而努力了?
滾蛋吧!狗屁理想,我只要現在快樂。
乘客們,××到了,下車的……
好舒服的風,我的雙腳踏在這繁華的市中心的街道上,感覺像踏在一條鋪在通向“新生活”道路的紅地毯上。
川流不息的人群,我是他們中的一員。從今天開始,我要重新生活了,過去的一切都將在我的記憶中抹去,這才是真正的大學生活——我未進大學之前所向往的大學生活。
我的身子被一陣輕柔的微風帶著,我朝城市的各個角落走去,體驗生活、體驗嶄新的生活……我看到了前方的一排亮著粉紅色燈光的屋子,那是什么地方?過去看看,那不會是——小汶跟我提過許多次的地方?沒錯,是的,怎么走到這種地方來了?回頭,回去,不應該來這種地方……為什么不應該來這種地方?你不是體驗新生活來的嗎?這難道不是新生活?是的話,為什么不能體驗?你看,里面的人正在向你招手。你忍受了那么久,進大學以來你還沒有交過一個女朋友,你長那么大,連那個滋味都沒嘗過。二十三歲,二十三歲了!以前的人到你這個年齡都已經做爸爸了,而你卻連那個滋味都沒嘗過??彀?!還磨蹭什么,你看向你招手的那個女的穿得多性感,你難道不想把她嘗一嘗?得了,你還有什么放不下的?你不是已經都想通了嗎?你不是每天都在被寂寞煎熬著嗎?你不是每天都被那方面的欲望折磨著嗎?進去啊!進去??!進去??!
歡迎,歡迎,呦,害羞呢。
我的身子被粉紅色的燈光包圍,一顆心膨脹,膨脹得仿佛要撐破我的胸。欲望,在我的體內翻江倒海。
是你?
是你?
迎接我的這個女人我見過,她就是那天晚上被小汶帶到寢室來的那個!她今天的穿著是一件半透明的連衣裙,裙角被我開門時帶來的風吹動,飄飄飛舞。我有些退縮了,仿佛面對的是一個多年的朋友,但我跟她只見過一面,而且還是在幽暗的熄了燈的寢室中。這算什么朋友!她充其量只是工具、肉體、皮球、泄了氣的。為什么要退縮,小汶可以,我也照樣可以!
放下吧!那一切給你帶來過痛苦的東西,這一刻,你做一回真正的肉體的人。剔除你的靈魂,或干脆把它逼到意識的角落,拔出槍,給它來一記痛快的就地陣法。
啪……
槍響了,然而沒有硝煙,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2006年9月22日
……
戰爭,總有對手;戰爭,總有輸贏。
然而,在這場戰爭中,我看不到自己的對手,我不知道他藏身何處?他的面貌如何?只感覺他似乎異常強大,以至于自己的任何反抗、任何掙扎、在他面前都是徒勞。從戰爭一開始,就已經注定,我不可能贏他。
輸給一個不知藏身何處、面貌如何的對手,我不甘心。
然而,不甘心,又能怎樣呢?
日期不詳
我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陰暗的角落里,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燃煙頭,用兩根手指夾著煙身,深吸一口氣。只見那紅色的火星猛得向后蔓延,我驚訝那火星的優美,隨即,將一縷純白色的煙霧從口中吐出。
煙一口口地抽,百無聊賴,從前覺得煙味嗆口,不明白為何有那么多人喜歡煙的味道。等自己學會了抽煙后才明白,原來抽煙的人并非喜歡煙的味道,而是喜歡煙所帶來的朦朧感、縹緲感、虛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