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蜻蜓

大山像一張老人的臉。

云彩在山頂籠罩著，一會兒白云悠悠，那是老人滿頭的白發；一會烏云密布，變成老人頭上的氈帽。七溝八梁彎彎拐拐從山頂蜿蜒下來，猶如老人臉上布滿的皺紋，起起伏伏棱角分明。山溝里溪水日夜淙淙流淌，似老人額頭上沁出的汗珠，順著皺溝撲簌簌滾落下來。流過數不清的溝溝坎坎，到了山腳跌進河灘里，與灘里的流水匯在一起，唱著嘩啦嘩啦的歌兒一路蹦蹦跳跳，最后歡撲到母親遼河的懷里不見了。

在山腳與河灘交匯處，有個方水坑子，十幾丈見方的水面。溪水從山里下來，先流進大水坑子，漲滿了再從另一端溢出去，跌落進河灘里。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水坑南岸有個小村莊，幾十戶人家，一色青磚紅瓦房。村里人都管房后這個大水坑叫大淀。大淀四周的山坡上墾出了一片片耕地，一家一戶又用樹枝夾成一道一道的障子，把一片片耕地隔成一塊塊的園子。播種插秧點瓜種豆，遠遠望去似一張偌大的蜘蛛網將整個山坡都籠罩上了。

大淀是什么時候有的，是工人挖的還是自然形成？村里沒人說得清楚。許是村民的先人在哪朝哪代的哪一天，逃荒或躲戰亂來到這里，見這地方山青地肥，又有大淀之水可供灌溉之便，便遷徙這里安了家。

少年的家離大淀最近，晚上躺炕上能聽得見淀里的蛙叫；清晨推后門望得見淀里貼水皮飛的蜻蜓。沿著條碧草野花鑲邊的小路，蹦幾個高打兩個滾兒就到了淀邊。因為大淀是他的樂園。

先說冬天吧，淀里的水結了冰，似面大鏡子，白晃晃耀人眼。少年在冰上抽陀螺滑冰車，北風吹裂了手背，冰碴劃破了褲腳，可少年頭上卻熱氣騰騰，索性脫了棉襖甩了棉帽，把抽陀螺的鞭子甩得啪啪響。

一夜春風，刮得窗紙呼噠呼噠響。清早一看大淀岸邊綠了柳梢紅了桃花，折根柳枝擰只柳哨，對著樹上的鳥兒嘰嘰喳喳。樹下一只睡了一冬的青蛙被驚醒了，嗚哇嗚哇地叫著，后腿一蹬撲通跳進了水里。大人們站淀岸上，竹竿的一端綁只葫蘆瓢，舀起了淀里的水。白亮亮的水條兒，浮著草屑，馱著小硬殼甲蟲嘩嘩淌進了地里。少年從媽媽的線板上偷根針，劃跟火柴將針烤軟了，窩成魚鉤兒，捉只螞蚱穿上，栓根線甩淀里。一會兒漂動了，手一提沉甸甸的，不是只青蝦就是條白鰱……

少年最喜愛的還是大淀的夏天。中午光著屁股爬岸邊歪脖柳上，撲通一聲跳下去，一個猛子扎到淀當間兒，仰躺水面露出了肚皮，看白云在頭上飄。尤其到了傍晚，晚霞從西邊天際斜射過來，淀里掉進團火燒云，洇紅了半淀水；一陣風吹來，綽綽約約的樹影在綠水間晃動；白鵝伸長彎曲的脖子，向著霞光哦哦放歌……

每天這個時候，一群群的蜻蜓，紅的綠的灰的黃的，從周圍的山岡上田野里一齊向大淀飛來，薄翼在晚霞的映照下閃著五顏六色的流光。

少年坐在淀岸上，手拄下巴頦不錯眼珠地望著眼前蜻蜓的世界。歪脖柳上頭，上百只蜻蜓聚成團兒，圍著樹梢飛來飛去。少年想定是那里有群蠓蟲子，那些蜻蜓正在捉食吧。十幾只紅蜻蜓貼著水波繞淀一圈一圈地飛，不時一下一下往水里點著尾巴。聽老人說那是蜻蜓在產卵呢，來年春就會有無數的小蜻蜓從水里飛出來。一群帶黑點的黃蜻蜓飛累了，落到了水草上，收攏起背上的翅膀一動也不動，似乎睡著了正進入夢鄉呢。突然平靜的水面躥出只青蛙，躍身撲過去，撲通一聲驚碎了它們的夢境，一齊直上云霄逃跑了。為什么傍晚會有這個多蜻蜓一起到大淀來呢，它們是來開大會？少年搖了搖頭，蜻蜓不會說話誰來通知呢。那么也許大淀是它們的家，蜻蜓也和人一樣，勞累了一天晚上都回家吃飯睡覺吧。這回少年沒有搖頭。

少年最喜愛的蜻蜓是綠蜻蜓，個頭最大，翅膀最長，飛得也最高最快，少年稱它是蜻蜓王。這不，一群紅蜻蜓仗著人多勢眾，向一只綠蜻蜓圍攻過來。綠蜻蜓先是躲閃著假裝敗走。紅蜻蜓們不知是計越追越緊，幾乎碰到了綠蜻蜓的尾巴。正洋洋得意的當兒，綠蜻蜓突然疾速轉過頭來，迎著紅蜻蜓猛撲過去，咬住了一只的翅膀。見伙伴被擒，其他紅蜻蜓嚇得四處飛散自顧逃命去了。綠蜻蜓叨著紅蜻蜓勝利凱旋，正從少年頭上飛過。他仰頭望著似乎聽見了綠蜻蜓翅膀扇動時的嗡嗡聲。

少年看綠蜻蜓最真切的一次是那天中午，他坐歪脖柳下釣魚，兩眼盯著一米遠水面上的浮漂兒。一只綠蜻蜓貼水波飛過來，它似乎在尋找什么，左拐右折東瞅西望的，圍著漂兒旋了兩圈，攏了翅膀輕輕落在了上面，剛剛穩住翠綠的身子，四只褐色翅膀還在微微閃動，細長的黑尾巴帶紫色斑點，彎曲著伸進了水里。細尾巴與粗身子連接處，圓鼓鼓肥出豆粒大的一塊綠色，那是蜻蜓的屁股吧？

少年正看得發呆，突然又飛過只綠蜻蜓，撩逗起了落在漂上的那只，兩只綠蜻蜓立刻扭在了一起，撲扇的翅膀嚓嚓互相碰撞，像是打架又像是在親昵。這當兒一只的尾巴尖插在了另一只的后腦勺里，兩只連成了一體，八只翅膀一齊扇動，像只大鳥向空中飛去了。蔚藍的空中已不見了這一對綠蜻蜓的影兒，少年還在仰臉呆望著。

當天夜里少年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綠蜻蜓，在天上飛呀飛呀。見到了前邊也有只綠蜻蜓，他飛過去要與它說話，可怎么也追不上，他追累了想歇會兒，剛收住翅膀，突然忽地一下掉在了地上，把他嚇醒了。

要能捉到一只綠蜻蜓該有多好呀。從此少年有了這個念頭。在大淀岸邊，一只綠蜻蜓低低地飛來，他貓腰藏到隱蔽處，待綠蜻蜓飛近了，他猛地躥起蹦高去捉。可那只綠蜻蜓似早見了他，突然仰直身子鉆進了云彩里。少年很沮喪，低頭往家走，到房后他無意間抬頭，見后廊檐下一張蜘蛛網上掛只蜻蜓，沒了尾巴，大概是讓蜘蛛吃掉了吧？他猛然想起大人曾讓他猜過一個謎語：南陽諸葛亮，穩坐中軍帳，擺起八卦陣，單捉飛來將。當時他沒猜出來，大人告訴他是蜘蛛。

少年想著望著，心里豁然翻了個個兒，跑到大淀上歪脖柳折下兩根柳條，擼了綠皮；又跑回院里從苞米垛上抽出根長長的苞米稈兒，將柳條窩成半圓，插在苞米稈的一頭，另一頭握在手里。欣賞著自做的捕蜻蜓工具，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蜻蜓網。

第二天少年早早就起了炕，挨家房前屋后躥噠，將一張張蜘蛛網網到了蜻蜓網上，不多時候，就網了厚厚一層。少年用手背碰碰試一下，黏黏的直黏手。

少年興沖沖扛起蜻蜓網來大淀開始捉蜻蜓了。那些蜻蜓很乖，仿佛已知他張網來捉拿，都躲得遠遠的，不往他跟前飛，快傍晌了還沒捉到一只。日頭似個火球在頭上燃燒，渾身早已汗津津的了，少年并不灰心，來歪脖柳下坐下，一邊擦汗一邊歇氣。這時見一只褐色翅膀的綠蜻蜓從岸邊樹棵上頭扎了下來，沿淀邊貼水皮飛了兩圈，最后落在棵水草上，斂了翅膀，將尾巴扎針似的鉆進水里。少年悄悄繞過去，一步一步，近了，更近了，擎起蜻蜓網扣了下去。

終于捉到了一只綠蜻蜓，少年蹦著跳著，用根線拴了扯著，滿街邊跑邊嚷，看看吧，我捉的綠蜻蜓！晚上他把綠蜻蜓拴到院里棗樹上，為記住今天捉到了只綠蜻蜓，少年用小刀在樹干上深深刻下了一道記號。

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綠蜻蜓死了，直挺挺一動不動，翅膀上還被螞蟻啃嚙出一個個小洞。于是少年又擎著蜻蜓網去網蜘蛛網，去捉綠蜻蜓，每捉到一只，就用小刀在棗樹上刻下一道深深的記號。

棗樹上刻下第九道記號那天，家里來了一位客人，爸爸讓他管客人叫姑姑，還說姑姑專程從城里來接他。咱山溝里沒有學校，明天就跟姑姑去城里念書吧，若成了睜眼瞎，長大連媳婦也說不上的。又叮囑他聽姑姑話，收住心，像在家里這樣整天傻跑胡淘可不行。

第二天，少年跟姑姑進城念書去了。經過大淀時，少年問姑姑城里有蜻蜓嗎？

姑姑笑著搖了搖頭。

時光流逝，一年又一年，轉眼五十年過去了。昔日的少年已經成了白發老人。人戀故土鳥戀林。老人在城里退休后總想回故鄉看看，這一年終于成行，帶領十歲的孫子回到了闊別五十年的故鄉。

老院子里那棵棗樹走時人頭高，現在已竄過了瓦房的脊頂。遠處的大山還是老樣子，像張老人的臉，山溝里的溪水還是唱著那首嘩啦嘩啦的老歌，日夜不停地向大淀里流淌。只不過山坡上一道道樹枝夾成的障子，變成了一排排的塑料大棚，似天上的白云一朵朵落在了那里。

老人領著孫子四處轉悠，低頭看草，仰臉望樹，似曾相識又不相識。掐一朵路邊的野菊花放鼻子底下聞，一股芬芳氣息立刻沁進了五臟六腑，仿佛四周的空氣都是香的。老人有些奇怪，小時候也聞過這花，怎沒這么香呢？許是這花一年積一點，積了五十年的香氣，今個兒見了他一下子全釋放了出來。

傍晚，老人領著孫子坐在淀岸上看蜻蜓。沒有晚霞，藍天白云倒映在平靜的淀水里，紅的綠的灰的黃的五顏六色的蜻蜓在水中的藍天白云間飛翔，互相追逐著嬉戲著。

孫子第一次見到這么多蜻蜓，樂得直拍手掌，問爺爺：“城里怎么沒有這么多蜻蜓呢？”

老人默思了會兒：“城里人多，蜻蜓怕人捉它，就都跑到山溝里來聚堆兒。”

“那么山里人就不捉蜻蜓了嗎？”孫子又追問著。

“也捉。但山里人少，捉的也少。”孫子的話像塊石子，投進了老人記憶的深潭里，泛起了層層漣漪。他很興奮，不禁向孫子講起了小時候做蜻蜓網捉綠蜻蜓的事來。孫子像老人小時候坐淀邊看蜻蜓一樣，手拄下巴頦，忽閃著大眼睛，聽得入迷。

日頭快落了，老人領著孫子往家走，幾只蜻蜓在爺孫倆頭上打著旋兒飛。

孫子說爺爺給我做只蜻蜓網吧，我也要捉蜻蜓。

爺爺嗯嗯應著，回頭瞅著孫子心里美滋滋的，和自己小時候一樣，也愛捉蜻蜓。晚上，老人選了根又粗又長的苞米稈兒，挑了兩根勻勻溜溜的柳條兒，做了只蜻蜓網，叮囑孫子明早要早起，好往上掛蜘蛛網。孫子很聽話，早早鉆進被窩睡了。老人也跟著躺下了，想著自己明早也早起吧，陪孩子一起去。毛毛愣愣的，別摔著哪兒。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老人躺下便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掛根拐棍在大淀邊上走，走著走著，腳下一滑哧溜摔了一跤，渾身跌得針扎似的疼。他坐起一看，一群綠蜻蜓落身上，抿著翅膀正咬他。綠蜻蜓的嘴張得很大，也很鋒利，咬得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他想趕去捉，可手怎么也抬不起來，他忍住疼數著滿身蠕蠕行行的綠蜻蜓，一只二只……共有九只。

清早起來時，老人感到渾身麻酥酥的癢，心緒也不好，沒了陪孫子去捉蜻蜓的興致。孫子一個人興沖沖去了大淀，老人站后門口揚手囑咐著小心別跌著摔著，網不到就早點回來。

傍晌孫子回來了，他網到了一只蜻蜓，還是一只大綠蜻蜓呢。老人找根線將蜻蜓綁了。孫子牽著線，看綠蜻蜓在頭上飛，樂得滿院子跑圈兒。

傍晚孫子跑累了，綠蜻蜓也飛累了。爺爺要過綠蜻蜓，要把它拴到棗樹上去。老人來到棗樹下，一抬眼見樹干上有一溜整齊的疤痕，他似忽地想起什么，用手上去撫摸，一道一道數著。呀！有九道。噢，五十年了，小刀刻下的記號如今還在那。他又忽地想起昨晚夢見的那群嚙咬自己的綠蜻蜓，也是九只，怎么這么巧呢？可是那九只綠蜻蜓魂兒還在，給自己托了夢……老人猛地打了個冷戰，不敢往下想。

孫子見老人手摸樹干疤痕不動窩兒，就問爺爺：“摸的是啥？”

“是蜻蜓的靈魂兒。”爺爺告訴他。

“蜻蜓也有靈魂？”孫子更是不解了。

“是生命都有靈魂。這是爺爺小時候捉的那九只綠蜻蜓，死了不肯離去，將靈魂留在了樹上。”老人的手還在樹干上撫摸著，滿臉的愧疚倒像個犯了錯正被老師批評的小學生。

這時，孫子看見爺爺解開手里那只綠蜻蜓的拴線，揚手將它放飛了。那只綠蜻蜓繞棗樹轉了一圈，似在向老人致意。

孫子欲伸手去捉，已來不及，責怪爺爺：“半天才捉到的，怎么給放了呢？”

老人還在仰臉望著那只越飛越遠的綠蜻蜓，像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回答孫子的問話：“蜻蜓雖小，也是個生命兒，人害了它是要折壽的。”

孫子不懂什么折壽不折壽的，他只知道蜻蜓好玩，見爺爺放了，氣呼呼撅起小嘴，扭過頭不理爺爺了。

第二天爺爺早早就起了炕，招呼孫子快起來。孫子鉆出被窩，還沒醒盹兒，揉著眼睛見爺爺扛著蜻蜓網，以為爺爺又讓他去捉蜻蜓，頭搖得似撥浪鼓。“不去，不去，要放蜻蜓自己去捉好了。”

爺爺笑了，扛著蜻蜓網自己去了，邊走邊叨咕道：“咱去救蜻蜓去嘍。”

“救蜻蜓？蜻蜓遇到了啥難了嗎？”孫子悄悄跟在爺爺背后，要看個究竟。

爺爺擎著蜻蜓網沒有去大淀，挨家房前屋后溜達著。突然停了步，伸出網向上撲去。上頭屋檐與山墻連個蜘蛛網，網上有只綠蜻蜓，才粘上去的樣子，正掙扎著，帶得整個蛛網不停地顫悠。

爺爺將綠蜻蜓網下來，輕輕揪掉它身上的粘絲兒，揚手將它放飛了。一整天老人救下了三只綠蜻蜓呢。他很高興，似喝了頓小酒，臉上漾開的皺紋似九月里綻放的菊花。來到棗樹下，用泥將樹干上的疤痕抹掉了三道。

一次老人救下了一只綠蜻蜓，見它飛不遠又落了，揀起一看，原來是翅膀劃破了一塊，就剪塊透明膠粘上去，向空中一扔，那只綠蜻蜓晃晃悠悠了一陣，最后還是飛走了。

棗樹上的疤痕已抹掉了八道，還剩下最后一道時老人病了，躺炕上下不了地，很焦躁的樣子，不時抬頭向窗外望。問他是不是要到院里曬太陽，他搖著頭。老人將手掌捂在胸口，問他是不是肚子疼要喂他藥，他還是搖頭，伸出一只手指向窗外指指點點。孫子似乎看出了門道，貼爺爺臉上說剩下的那只綠蜻蜓由他去救。

老人這才笑了，不住點頭。恍恍惚惚中，似有群綠蜻蜓，正在眼前上下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