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龍潭

人類有感于自然，自然也會有感于人類，天人感應互為應和，和諧時風調雨順，戧逆時災禍橫生，這便是神明。大自然是有靈性的，我們只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并非自然界的統治和主宰，為何要以征服者的姿態瘋狂掠奪破壞？災害禍殃都是我們自己所為，神仙救不了我們，我們只能自己救自己，我們不能作惡行而希求善果，這便是自然法則。

俗語說“大旱不過五月十三”，不管多大的旱情五月十三關老爺磨刀這天準會下雨，可是今年的旱情實在是歷史罕見，眼瞅著五月十三已過依然是滴雨未下，毒辣辣的太陽曬得大地都在冒煙，地里莊稼干枯的葉子都焦黃了，劃根火柴刺啦便能點著。老鄉們心里如滾油煎熬真是“農夫心內如湯煮”，縣里廣播說我們這是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百年不遇偏叫我們給遇上了真是夠點兒背的了！我們也和老鄉一樣的心急火燎，一樣的嘴起泡尿黃尿睡不著覺。從春耕送糞蹚地播種到現在，全村男女老少辛辛苦苦勞作了一春帶八夏，地也種了，苗也出了，可是到現在老天爺連泡尿都不撒幾月滴雨不見，眼瞅著莊稼旱死了，今年的收成完了，你說這不是坑人嗎？讓老鄉們靠什么生活，今年這光景還有啥指望盼頭呢？人們望著明晃晃的毒日頭一籌莫展，老鄉們心急如焚地祈求上蒼早降甘雨，此時此刻我才深切體會到久旱盼甘霖的滋味。

我們山區人窮地薄糧減產，每年打的糧食本來就不夠吃，要靠上級返銷糧度命，老鄉們半年糠菜半年糧干稀湊合勉強糊口，要是遇到災年荒年那就更加苦不堪言了。我們鄒家溝三面環山大部分土地都是山地坡田，雖然山勢并不太險峻屬于丘陵地貌，可大多數農田都沙化了保不住墑情，正所謂三天一小旱五天一大旱，像今年這么長時間滴雨未下，那干旱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其實這里原先也是土肥水美山清水秀之地，這些年山林砍伐毀壞嚴重，植被損失破壞殆盡，春風刮起黃沙飛揚遮天蔽日沙化加劇，夏雨來臨山洪暴發泥沙俱下糧田毀壞，昔日的青山綠水已變成窮山惡水，生存環境越來越惡劣。據當地老鄉說，五六十年代山上林木茂密常年溪流淙淙鳥語花香，天也不像現在這樣干旱，有陰云飄過尖槐山這里便雨霧蒙蒙，哪里像現在多厚的陰云一過尖槐山不知怎么便蒸發了哪里還會下雨？

這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災亦是幾分天災幾分人禍，既是偶然也是必然，是自然對人類的報復。

時令眼看著就要到了小暑，農時不等人，地里莊稼葉子一天天往上干枯翻卷，瞅著令人揪心，全村男女老少牛馬騾驢全部上陣，正如蔣治保說的那樣“傾巢出動”，上到九十九下到剛會走全民參戰，打一場抗旱救災的人民戰爭。人們挑著水爬到山上已經是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了，可是毒辣辣的日頭冒煙的土地，一桶水倒在地里吱啦一聲沒影了，滿滿的一牛車水連半條垅都灌不到就沒了！干渴的土地，火辣辣的土地，杯水車薪無濟于事，人們都急紅了眼心里似乎也在冒煙。

縣革命委員會主任發表全縣抗旱救災廣播講話，公社革委會主任發表全公社抗旱救災廣播講話，大隊支書穆振家每天天剛亮就在全村高音喇叭里聲嘶力竭歇斯底里，粗話臟話比革命口號似乎更來勁更具鼓動性。 可老鄉們心里比誰都清楚，任憑上級怎么宣傳，任憑隊長如何鼓動，任憑社員怎樣拼命，都根本解決不了旱情之萬一，甚至連緩解旱情都做不到。

一天晚上，我忽然接到大隊團總支書記張麗媛的通知，讓我晚上十二點鐘到大隊集合，并讓我找幾個政治上絕對可靠的團員知青參加。那年頭階級斗爭的弦繃得都很緊，每個人的頭腦中都裝著敵情觀念，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情況，心里既緊張又興奮，好不容易盼到了半夜，我們便溜出了青年點悄悄來到大隊，隊部里氣氛緊張神秘，張麗媛書記正在等著我們，我們一看已經有七八個當地青年比我們早到了，加上我們一共十多個人，文惠也來了，是張麗媛親自通知她的，看來亦屬于可靠分子之列。張麗媛二十多歲長得五大三粗略有些腫眼泡，過去曾擔任過一隊的婦女隊長，為人潑辣爽直說話粗聲大氣辦事嘁哧咔嚓。她表情嚴肅地看了看我們，默默清點了一下人數便讓大家出發了。我們看到他們手里都拿著水桶洗臉盆等家什便感到奇怪，可是也不敢多問。一行十多人借著夜色悄無聲息地出了村，沿著田野小道向黑蒙蒙的大山深處走去。黑暗中的山巒陰森森的像碩大無朋的怪獸猙獰可怖，夜風吹動灌木叢樹影憧憧詭秘莫測，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著，誰也不敢說話都警惕地瞪大眼睛，回頭望去身后小村一片朦朧迷茫。將近半小時之后，我們在一個叫老龍潭的地方停下了，大隊團總支書記張麗媛神情凝重地對我們說：“今天晚上我們將執行一個特殊的任務，在場的團員同志都必須絕對保守機密，任何人都不準向外泄漏，這是組織紀律！今晚的事情全部由我個人負責！與大隊無關……”她突然停下來眼睛巡視著我們，黑暗中鴉雀無聲我們感到一股緊張壓抑，心里充滿疑惑不安。沉默了一會兒她布置了今晚的任務：“淘老龍潭的水！”命令一下大家驚詫，開什么國際玩笑！深更半夜跑到這里來淘老龍潭的水？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要問，什么都不許說。”張麗媛低聲命令道。黑暗中大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受到那銳利的目光，都閉上了嘴不敢再言語了。

這個名叫老龍潭的地方，是大山深處峽谷幽壑中一個荒涼深邃人跡罕至的山洞，洞口處怪石嶙峋亂樹掩映，周圍灌木枝蔓野草萋萋，洞口大約有兩人多高黑漆漆的不知其深，洞外有半畝地方圓的一泓潭水與洞口相連，潭水呈黑綠色足見其深，潭面長滿浮萍水葫蘆等各樣水草一片荒寂凄涼。我放羊時曾經來過這里，白天單人至此都會感到陰森恐怖更何況在這樣漆黑的夜晚，好在我們人多便可以壯些膽子。大家開始從潭里往外淘水，黑暗中我看了看身邊的文惠，一股男子漢的責任感涌上心頭，在這種特殊時刻我一定要保護好文惠，決不能讓她出一點意外，因為有我在她身旁文惠心里似乎也有了底，樣子挺坦然。我們分成幾組每組有一人淘水其他人向外傳遞水桶，這樣既安全又能提高效率，可是我們真的不知為何要淘這老龍潭里的水，也不知究竟要淘到啥時候，這樣深的一潭水恐怕幾天也淘不完的，張麗媛神秘兮兮到底搞的啥名堂呀？為何說由她個人負責與大隊無關呢？這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她的話閃爍其詞究竟要表達何種意思呢？難道這是大隊領導的意圖？要我們三更半夜來這里淘水？這究竟唱的是哪出戲？簡直荒唐得讓人匪夷所思不可捉摸。寂靜的山谷中只聽得嘩嘩的水聲和水桶臉盆碰撞的聲響，我尋索著四周深邃的暗夜，觀瞧著人們怪異的行為，思想著張麗媛詭秘的舉止，心里不由得感到不安和恐懼，朦朧中似乎覺得有種神秘的東西籠罩在這里，仿佛亂樹搖曳之間無數精靈在窺視著我們。這時吳隊長的兒子吳威趴在我耳邊神秘地告訴我：“淘老龍潭的水，保下雨……”

啊！原來如此！我疑惑不解的愣在了那里，這怎么可能呢？可是我卻一下子領悟了今晚這神秘行動的全部內因，這樣的行為怎么可能是張麗媛的個人意志呢？滿心的疑問都在這一句話之中得到了詮釋。可新的疑問油然而生，真的就這么靈驗嗎？怎么敢這樣膽大妄為地搞封建迷信活動呢？這件事如果泄漏出去將會產生怎樣嚴重的后果呢？想到此感到心怦怦的跳，這個世界真是離奇古怪不可思議。突然間頭頂上傳來一陣嘎嘎嘎的怪笑著，在寂靜的山谷里分外真切刺耳，人們都汗毛倒豎心驚肉跳，那是夜貓子在怪叫，大家不自覺地在向一起靠攏，看一眼黑森森的山洞仿佛里面潛藏著駭人的鬼怪幽靈，心里充滿恐懼。看看身邊的文惠，到還平靜并沒有驚慌失措，我便稍稍放了點心。張麗媛悶著頭默默地和大家一起淘水，那魁梧的身材看起來很像個男人，她沒多少文化做事風風火火敢作敢當，這大概就是選她掛帥夜淘老龍潭的原因吧！拿破侖說過，一頭獅子率領的一群羊能打敗一頭羊率領的一群獅子。這就是領導的作用，張麗媛都這樣身先士卒，我們大家還能說什么呢？也都靜下心來繼續淘水，耳邊只聽得嘩嘩的水聲，慢慢便把緊張恐懼沖淡了。老龍潭里的水在一點點下降，兩個多小時后潭里的水位下降了半尺左右，張麗媛一聲令下，我們便結束了這場莫名其妙令人恐怖的戰斗。張麗媛悄悄地告訴我們，已經同隊長打好了招呼，明天每人可以休息半天，工分按正常出勤計算。聽到這些話我徹底明白了，原來村里的干部暗中都清楚今晚夜淘老龍潭，事先經過周密的研究分工，豈是張麗媛個人所為呢？

后來我從老鄉那里得知，這老龍潭神秘莫測靈驗異常，只要一淘老龍潭里面的水，即使百年大旱也準能天降甘雨，真是有求必應百靈百驗，但是一年之中僅此一回，絕不可以再淘老龍潭里面的水。當地老鄉將這老龍潭奉為神明虔誠膜拜，正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不到大災大難萬不得已之時不敢輕易驚動神靈，這潭中的老龍似乎已是這一方百姓的守護之神，庇佑著這里貧窮苦難的蕓蕓眾生。

第二天一早，天空中陰霾四起群山間云霧朦朧，陣陣涼風吹過天上便飄起牛毛細雨，這纏綿如絲的細雨飄飄灑灑滋潤著久旱的大地，干渴的莊稼貪婪地吮吸著這甜美乳汁，田野山川瞬時變得清新柔潤勃勃生機。人們激動地流著眼淚仰首天空， 這是渴盼已久百年大旱的甘霖呢！這甘雨滋潤著人們干涸的心田，心中又升起新的希望。這霏霏細雨下了整整一個時辰，雖然沒有完全解除旱情，但卻使旱情得到了極大的緩解。也許這純粹是偶然的巧合，但我還是愿意相信，這是人們戰勝旱魃的決心感動了天地神明。也許那老龍潭與這多災多難的土地息息相關，也許那老龍潭和這里的山山水水血肉相連，也許那老龍潭與這里貧窮苦難的人們休戚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