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老街,是我每天出門必走的。街上車來人往,夜里也不會靜下來。此時,我站在暮色里,望著這條熱鬧不止的街,淚流滿面。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根敏感的神經在今天,在今天無邊的秋涼里,發出疼痛的聲響,驚醒我。
我是在這條街出生的,我的童年和這條街有關。不想,二十幾年后,我的住處又與這條街相鄰。宿命般的循環,令人傷感。這樣的熟悉,又這樣的讓人惶恐。我似乎已經看到了他的年老,在時間的擠壓下,沉重地呼吸,疲倦。而我倦怠的神情,似乎比他更加衰老。
和這個城市的許多街一樣,這條街有個普通的名字,叫新安街。這個庸常的名字讓我難過,卻倍感親切。
伙伴們被家人呼喚著散去,黃昏安靜下來,——七十年代的黃昏,是真的可以和人一起安靜下來的。炊煙在平房的屋頂緩緩升起,蒼白的煙氣彌漫著安詳沉靜的氣息。一飯一蔬,那時的人們輕而易舉地獲取著簡單、平俗的幸福與滿足。她一個人站在街頭,暮色四合,孤獨與沉寂將她圍攏,但她愿意這樣。她是個膽小怕黑的女孩兒,但此時她不想回家,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想這樣,在街頭,一個人。
隔壁的閆爺爺躺在他家那口綠漆斑駁脫落的木箱子里,停放在門前。她第一次知道,那就是死。沒有哭聲,因為他沒有兒女,只有他的老伴,那個平時面相很兇、讓她見了總躲著的閆婆婆無聲地倚在門旁。據鄰居們說,對來串門的侄兒,閆婆婆只扔一碗餿了的涼飯在灶上讓他吃。她懷疑,真有這樣心毒的人嗎,閆婆婆會是嗎。她只有遠遠地打量這個確實有些怪異的瘦而黑的老太太。
鄰居們三五成群地聚在街邊,低低地說著什么。她遠遠地看著,竟然沒有害怕。她忽然明白,死原來是這樣的,輕易,不容置疑。
兩年后的冬天,躺在她家門前的,是她的爸爸。那是一口真正的棺木,厚厚的木板,紋路清晰,散著新鮮的木質氣味。爸爸躺在里面,瘦小,毫無聲息,兩條濃眉依然黝黑英挺。三十六歲的生命突然沉寂,該有多少不舍和不甘,她不知道。哭聲是媽媽的,她覺得陌生,更縮緊了身子。跪在棺木邊,她沒有哭聲,只有眼淚。她怕,心底和周身豎起堅硬的冷。街前擠滿了人,竊竊私語,她想努力脫掉落在她身上人們的目光,還有嘆息。她想這樣的時刻快些過去。空落,從此和她如影相伴,緊緊相隨。
那些淺淡的往昔,不知為什么,也不知從哪里的遠處落下來,落下來,一直落,浮在日子邊上,卻不肯沉進心底。
她又看見那個女人走在街上,背著她不離身的黑色背包,常年戴著黑手套的左手掩在背包下。都說那是一只殘缺不全的手,但沒有人真正看到過。那只手似乎代替了女人的臉,因為人們的目光最先接收的是她的手而不是臉。那個女人的腳步在街頭匆匆而過,雖然她一定能聽到孩子們好奇猜測的低語,但她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從容平靜。
時光有時并不能涂抹掉從前的印記,反而會讓一些不經意的情節,蕩然無存的事物,在某一時刻變得更加清晰,不觸目依然灼灼可見。走在這條街上,從前的老房現在是喧嘩的農貿市場,人車熙攘,川流不止,你必須尋到一處縫隙才能穿過這條街。但不知是什么,總能逼迫我透過喧鬧的景象看到以往的街頭。奶奶,還有她的老伙伴們,坐在門前的矮凳上,說著家長里短,偶爾的一輛或兩輛車從街頭開過,也不會影響她們的閑聊。她們說她兩根纖細的辮子,蚊子都能扛得走。她害羞地笑著,悄聲跑開。
蔣大夫是這條街上眾所周知的人,談起她所有人都會肅然起敬。她,和這條街上的許多孩子,都是蔣大夫接生的。她從沒見過蔣大夫,她想象,她應該是個面容威儀、銀發梳理得一絲不亂的微微發福的老人。但她難以想象,最初自己嬌嫩細小的身體是如何經過這位老人的手觸摸塵世。是的,蔣大夫已經很老了,她從不出門,住在這條街邊一座從前日本人留下來的大房子里,有很深的走廊,而且黑,白天的陽光也照不見。孩子們捉迷藏,總會躲在里面,只有她從不敢進去,暗而神秘,她不敢驚動,還是怕隱藏著別的什么。世上許多事是想不明白的,何況,那時她還小。
現在,就是說不再是孩子的她,對這個世界就明白了嗎?例如,什么機緣,讓她重又回到這條街上,迂回曲折,經過秘密通道,繼續生活。面對時間和上蒼,哪里有平等的理解。
在這條街上,她和兒子走過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但她從沒有和兒子說起過她和這條街,無論七歲的兒子是否懂得,她總覺得有什么在阻礙她說起。攬著身邊的兒子,兒子的身體軟而溫熱,禁不住眼睛有些酸脹。透過淚光,她迷蒙地看見,穿著連衣裙的小女孩羞澀地從街邊跑過。那條有蕾絲邊的連衣裙是生病的爸爸從上海買的,曾惹來多少小伙伴艷羨的目光。可是除此,爸爸還帶給她什么,更多的卻是缺失。——沒有父母護佑的童年,一生的成長都在竭力維護內心的安全,倔強地敏感而自尊。
二十幾年的光影飄忽掠過,生命仍在隱秘中穿行,而生息與變遷卻圖解得愈發艱難。電影《迷失東京》里,東京街頭最后的耳語,意味深長,女主角含淚微笑,沒人知道他對她說了什么,但昨天就此戛然而止,只有音樂輕揚回蕩。我忽然淚流不止,好像有人對我說了什么,——我多想是。
如果我問自己,昨天離我有多遠,我說,比永遠多一天。滴答,滴答……我聽見時間明確而沒落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