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全縣城西去,城盡處,兩山隔水壁立而起,其勢雄偉,形如門,地名因勢就形取名禁門關,古書上又叫碉門。古時,在這里設有關隘,駐有兵卒,為川西軍事要地。天全,是通往少數民族聚居地的最后一站。以西,便是莽莽大山,茶馬古道便逶迤其間。此去,山高路遠,林深坡陡,人煙稀少,前途兇險,“一出禁門關,性命交給天”。
如今,駕車沿寬闊的川藏公路西行,十多分鐘,便會見到一個立于公路邊的仿古牌坊,上面寫著:甘溪坡茶馬古道。在牌坊前,有一條僅容一車可行的小路從公路邊逸出,向半山上延伸。
這注定不會是心靈浪漫之旅。
這個叫甘溪坡的小村落,是當年背夫出禁門關后歇憩的第一個驛站。雖然距天全只有二十多華里,已是當年背夫一天的行程。村莊坐落在半山腰。依然保持著原有的風貌,石砌的院墻,青瓦,木屋。透著鄉村的古樸與本真。一條碎石鋪就的道路穿村而過。桃樹的枝丫從農家小院里斜伸到路上。房前屋后有成片的竹林,間雜有幾株高大的樹木。竹林里,有雞在散漫地覓食。被粗大鐵鏈拴著的看家狗,見有生人,汪汪汪地吠叫著撲向來人,把鐵鏈繃得咣咣直響。有主人聽到響動,出來吆喝一聲,狗立即變得乖乖的,還會搖著尾巴做出歡迎的姿態。
一座關于茶馬古道的陳列館,就在村口。三開間的瓦頂木屋,與村莊的其他房屋無二。在大門旁,守著兩尊石獅,顯出與住家戶的不同。在大門上方,掛著黑漆木匾,上面寫著陳列館的字樣,涂成金色。平常大門緊閉。一把大鎖鎖住往昔歲月。有領導視察或重要的游客來,才打開,將與茶馬古道有關的歷史與實物展現出來供人緬懷追念。陳列館后面的小平壩,樹了一塊碑,上面刻有作家聶作平撰寫的《背夫銘》,陳述古道的歷史與背夫的命運。
在村里,原有好幾家供背夫歇息的驛棧。但都早已改作民居。當年的情形只能從住家戶的講解中去想象:當夕陽疲倦地靠向山頭,感覺夜色比背上的茶包沉重。驛店的主人走出店門,手搭涼棚,向路的東方望望,又向西方望望,再抬頭看看天,莽莽群山綿綿不斷望不到盡頭,而從店前通過的道路,窄窄的,轉過彎就不見了。路上不見有行人。店主進屋去拿出風燈,在夕陽的余暉將要被山掩去的那刻,將燈點亮,高高地掛在屋檐下。隨著風的吹動,那燈晃在夜色里,在與星星融為一起之前,好讓那些貪圖行程的或負重掉隊的背夫能循著這燈光走進店來,讓一天的行程有一個著落。夜里,不肯停歇的風在山谷間響起,有野獸覓食的嗥叫隨風傳來,讓人心悸。背夫們將隨身攜帶的食物就著店里的鍋灶烤熱,匆匆吃了,將疲倦的身子倒在簡陋的地鋪上便酣然入睡。屋檐下的燈仍在風中晃著。
在村莊后面高地上,有一棵早已枯死卻仍聳立天地間的高大古樹。據村里人講,這是一棵記錄著背夫與家人生離死別的悲歡樹。從禁門關背著沉重的茶包出發,家人常常會送上一程。夫妻或戀人,一天的行程,一天的叮囑,一天的不舍與牽掛。此去,山遠路遙,深山老林里的熊豹猛獸、土匪兵痞,夏天怕山洪塌方,冬天怕冰雪封山,九死一生的行程啊。但為了一家的生存,不得不以命相搏。于是相約樹下,雙雙跪下,三叩頭,默默地內心里虔誠地向山神祈請,保佑一路平安。起身,用刀在樹身上刻下一道記號。約定返回的日期。過了日子,還不見人回家,來看記號,如已被削去,說明人已平安返回,又去排班,準備下一趟的行程,將不日到家。記號還在,說明人還未返回,恐有不測。最難莫過人等人啊,在離別后,人分開了,心卻隨著背茶包的人一路西行。回到家,每天扳著指頭計算行程,該到哪兒了,歇哪兒了,該交貨了,該返回了。等到了約定的日子去看,那記號還在,一直就懸著的心就更落不下去了。日子過得就更長,夜里噩夢不斷。望眼欲穿啊。三天兩頭跑到樹下去,跪拜,叩頭,祈禱。逢人就問,遇到我家那人了嗎?語調里帶著急切,后回就成了哭腔。但總有許多的記號是再不能從樹身上削除的。深深地,久久地留在樹的身上,刻在了家人盼歸的心上。留在樹上的傷痕越來越多,不堪承受人間的悲痛,樹,終于在陪著那些盼歸的家人的淚水將自己的血流干了,枯了,萎了。死了,仍立在村后高地上,等那些再也走不回來的背夫的靈魂來踐行他們給親人的承諾。守望東來西往的背夫,庇護一路的行者。而有一首歌,在山風中傳唱了很遠很久:“陽雀叫喚口朝天,小妹望郎一天天。白天黑夜望郎歸,遲遲不見郎回轉。”
專家在評價茶馬古道的歷史作用與現實意義時,曾把它稱為連接漢藏民族友誼的血脈。那么,當年那些背夫就該是這血脈里最重要的血細胞了。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川藏公路正式修通后,背茶包這一行當才真正被汽車運輸所取代,這之前一千多年的時間里,漢藏兩族之間茶馬互市所需的茶包都是靠人力這樣一步步背進藏的。但僅僅隔了半個世紀的時間,那段歷史竟被人們漸漸淡忘。就是甘溪坡這一段古道,也是前幾年才引起重視的,政府作為一段旅游的景點來推介與保護。在這個村里,還有三位曾當過背夫的老人健在。這些當年被稱為“人騾”的背夫,現在已都是七十歲以上的老人了。面對媒體的采訪以及游客的探詢,這些活著的歷史親歷者,話語里透著濃濃的辛酸與歷史的凝重。但隨著歲月的久遠,年歲的增長,這些親歷者還能將背夫的生活講述多久?負重自強,不屈服命運,向苦難抗爭。這些精神,只有通過資料的記載以及古道上那深深的拐子窩向后人展示了。
隨著時間的湮沒,茶馬古道斷成無法再續起的記憶。那曾經的事與物散帙成無法再裝幀成冊的歷史。我們只能借助殘存的道路去拼接歷史,只能依托零星的傳說與故事去想象歷史。在天全甘溪坡這個古老淳樸的村落,保留著的這近兩公里的古道,以及那些曾經是古驛棧的房屋,已成為茶馬古道珍貴的實物標本。供懷舊的人們借此去追尋茶馬古道上遺落的歲月,去歷史的深處聆聽馬蹄喀喀,拐子叮叮。
當人們的雙腳行走在這段不長的山路上,腳底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下完一個陡峭的山坡,在一個叫月亮橋的地方,古道與川藏公路相會。公路上,各種車輛川流不息。現在,運送貨資的車輛,從天全禁門關出發,只需要半天就可以到達康定。這段路程,當年背夫要走上半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