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啊往南拐過幾個彎兒,河面寬敞了,水流得緩慢了。河堤邊的垂柳枝兒,迎風(fēng)擺動著,婀娜多姿地依依向水,流動著風(fēng)情萬種的嫵媚,燕兒猛地一個俯沖貼著水皮掠過,抄起了幾朵瑩瑩的宛如棉花似的水花,翻起了那濃濃的水鄉(xiāng)韻味。
河的左岸有片散發(fā)芳香的草地,翠色欲滴。綠柳成蔭中悠閑地坐落著一個小小的村落,幾十戶人家棲身于那里,這便是我的小村——水洼洼。也不知是多少年前,這里叫水祖村。那時,這里的土地肥嚕嚕地泛著油花兒,剛剛播散到地里的種子登時就浸上了油汁兒,“咔吧、咔吧”地拔節(jié)生長著,秋后收下來的糧食呀,自打小在母體受著肥沃土地的滋養(yǎng),黃燦燦的。用牙一咬,咕嘟咕嘟地冒油呢。為啥叫水祖村呢?小時聽洼里的白胡子爺爺們講,他們爺爺?shù)臓敔敚驮缭绲厣钤谶@里了,那清瑩透明的河水,像一面鏡子,明澈地一眼即可看到水中魚兒游動的身影,那陣它是一個人畜興旺的村子,在岸上稍走幾步就驚飛起成群的野鴨大雁,用網(wǎng)籮子在河里攪幾下,就會魚蝦滿網(wǎng)。我感覺,這里的土地噴散出來的永遠(yuǎn)是莊稼人喜歡的那濃郁香味,黃澄澄的蒙金地里,只要你全身勤快,就永遠(yuǎn)挨不了餓,因?yàn)槟愣昧嗽谶@片土地里如何勤勞和收取。兒時,我常私下里吧嘖著,這水祖村名就由此而來吧?于是,我?guī)е字傻囊蓡柸枲敔敚瑺敔斝χ壑装椎暮樱B連點(diǎn)起頭來,接著,他微笑的臉變得凝重起來,便又給我講起水洼洼的故事來……更不知過了多少年,早在水祖村落戶的幾輩子人都埋在黃土地里了,更不知是哪一天,皇帝有興趣來這里狩獵,高頭大馬,聲勢浩蕩,驚飛了野鴨和大雁,踏平了青苗。造物主創(chuàng)造的美好的生靈,在皇家的蕩滌中,臨死前的掙扎,驚慌凄慘的啼聲,使這里的人們感到很痛苦。早有一個小官跑到一家窩棚前,揚(yáng)著鞭子高聲問這片地方叫啥名字?窩棚里一個蒼老的聲音傳出來:“水祖村!”皇帝聽到了聲音,沉悶的像個雷聲,覺得這名字有礙于他們高高在上的皇朝祖家,有些惱怒,便隨口吐出“水洼洼”,封為村名。真是金口玉言,打這以后,皇帝走了,接踵而至的是災(zāi)難的襲擊。每年河里都要發(fā)大水,河水漫過了堤,便一下子把村子淹沒了,莊稼沖跑了,從此,這里真的成了“水洼洼”了,四處水坑遍地,雜草叢生,土地也改變了地形,有的變沙了,有的澇堿了,有的被一層又干又硬的地甲箍住長不出莊稼來。人們沒了依托,離鄉(xiāng)背井地走了,野鴨大雁也沒有了落腳之地,幾聲哀鳴之后,它們飛走了,丟下的是一片凄涼。
又不知過了多少年,人們朝這里來了,他們都是這里人的后裔,在他們的臉上刻滿了風(fēng)霜,仿佛那彈指間的工夫,使他們經(jīng)歷了多少滄桑。望著這片水洼洼的故土,他們躬下了身子,一把土捧在了手里,攥得緊緊地貼在心窩上,焐得暖暖的。那一雙雙悲傷、沉靜的眼睛含著情感,不覺,一股熱淚流過了臉頰,灑在了這片土地里。打這以后,他們便在這片水地上開始勞動,他們把鐵锨插在地上,張開兩手,狠狠地在手掌上吐了一口唾沫,開墾起荒地來。從此,他們用一根繩子把自己捆在了這片土地上,一天天地勞作著,男人們在田地里出汗,巧手的媳婦和姑娘們用葦皮子和秫秸,編笸籮織席子,他們求的是喜慶,盼的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和五谷豐登……
又不知過了多少年,到了公元一九八三年夏天,這里實(shí)行了責(zé)任制,人們再也不洗手焚香求菩薩保佑了。他們手里有了銀票子,船載車?yán)\(yùn)來青磚灰瓦,修蓋新宅。從那時起,水洼洼的孩子們不再跑了,他們開始讀書了,并且坐在地上,用手撫平了土,在上面用手指進(jìn)行練字。有一天,不知是哪一家的孩子終于耐不住性子,貪玩地跑到河里洗澡了,掌家人知道了這事,顏色很不好看地斥責(zé)說:“好不懂事的娃兒呀,現(xiàn)在有錢了,放著書不好好念,瞎轉(zhuǎn)悠個啥。”老人的責(zé)罵帶著愛嗔,罵完了他開始給孩子講水洼洼的故事,講他家的苦,沒有錢念不起書,吃了沒學(xué)問的虧。從此,孩子再也不貪玩了,院子里的地上到處有他的字,不覺地,手指磨出繭子,老人微笑著點(diǎn)起了頭,因?yàn)楹⒆拥淖衷骄氃匠鱿ⅰK萃莸乃啵适乱捕啵鼡軇又藗冏罾w細(xì)最柔和的心弦,激起了人們最隱秘的希望,無窮悲哀而又非常美妙的故事,融化在了人們心里。晚上,村里的娃娃們便一下子攏到了白胡子爺爺?shù)呐赃叄0椭浑p雙機(jī)靈的眼睛,張著一張張乖巧的嘴巴,聽白胡子爺爺講天上和地下的故事。老人的故事就和水洼洼的變遷史一樣,成船地載,成笸籮裝,又多又新鮮,總也講不到頭。一會兒他用那干巴巴的手指一指天上的月亮,問上面是什么?娃娃們說那是嫦娥仙子和玉兔,老人笑著一捋白胡子點(diǎn)點(diǎn)頭,他著實(shí)喜歡這些娃娃,用一雙帶著深深的愛的眼睛看看這個小子,用手摸摸那個丫頭,老也親不夠。一會兒,他又用手指向明光光像玉帶似的河面講起這條河的故事來。
這里的姑娘長得細(xì)細(xì)溜溜的模樣挺俊,心里的愛呀總也潑辣得滾燙,她們?nèi)杖論u著一條船,槳頭撥起水花“嘩嘩”直響,箭一般地向河當(dāng)心漂去了,接著,便遠(yuǎn)遠(yuǎn)地飄來了一陣陣嘻嘻的笑聲。她們那笑像河面一樣,又寬又亮。有時,她們笑過一陣子,彩衣一拋,便撲下水去洗澡,有時,也會碰上些膽大的小伙子,不管她們怎么的罵,嬉笑著坐在船頭非要看個夠,這時,她們臊了,把身子深深地隱在水里,露著頭,一雙俊眼望著小伙子,心里一個勁地罵他不要臉,只見小伙子莞爾一笑,隨手抄起她們丟在船上的彩衣,劃船就跑,這陣子她們真的急了,也不顧得羞了,竟然身子露出水面,乞求起小伙子來,這陣小伙子飛來一絲情,甜甜的,姑娘明白了,這就是愛。很快地夜下的樹影里,還有河沿的葦子里有了他們的身影,遠(yuǎn)遠(yuǎn)的,寧靜的夜中傳來了他們那甜甜的私語聲。
水洼洼的房舍緊挨著河,夜間里,人們躺在炕上,便能看到天和水緊緊地貼在一起,像是在親吻著,頑皮的星星像被網(wǎng)篩住的小魚一樣活蹦亂跳。每到這時,夫妻開始交談了,有時,談到他們的結(jié)合的趣事,談到焦舌時,他們的目光還像當(dāng)年熱戀時那樣的熾熱,每到感情充沛無法言喻的時候,媳婦一雙熱眼望著熟睡的寶寶,愛愛地來上一口。丈夫的心像火盆般的熱,也甜甜地親上女人一口。此時,只有風(fēng)兒知道他們的心,撩撥著柳枝兒,柔柔地響著。聽到這柔和的聲音,他們的手指發(fā)抖了,撩起被角,很快地一股暖流充盈在他們的體內(nèi),倍感舒爽。
住在水洼洼的人們樂趣很多,多少夢境都離不開門前這條河。尤其是十來歲的娃娃們,他們成群結(jié)伙總是順著河沿跑,有時極不安分地甩起胳膊往河里扔土坷垃。一旦家里的大人劃船進(jìn)城去,娃娃們有了盼頭,他們猜想著爹或娘該買回些什么東西吃,于是就眼不眨地等在河沿上,盼著家人早些回來。有時一等幾個小時,稍見有船靠岸,就問上了:“七大叔,俺爹回來沒?”七大叔笑著回答了:“看見了,在后頭呢,你爹給你買了好多東西呢!”他們笑了,便一起“噢、噢”地跳著高拍巴掌地叫起來,那高興勁驅(qū)散了剛才的困乏和祈盼,并且?guī)讉€娃娃相互摟著在河沿上打起滾來了。三伏天,太陽像下了火一般,人熱得沒法,白天烤了一天,夜晚暑氣漸漸退去,但還像蒸籠一般,熱騰騰地讓人受不了,于是,人們就在大月亮底下乘涼,閑談著。黑暗中,亮起了一閃閃的火亮,那是白胡子爺爺在那里嘮嗑。媳婦們便仨一群、倆一伙地圍在一起,扯動著麻繩“咝楞、咝楞”的極有節(jié)奏,小伙子們早就躲到老遠(yuǎn),脫得精光,一個猛子扎下河去,姑娘們離他們遠(yuǎn)遠(yuǎn)的,也都下了淺水處,一個勁地往身上撩水,涼刷刷的,從頭一直涼到心口窩,清涼敗火,爽快極了。這里的姑娘一般是不愿嫁到別處去的,也有一些姑娘被她們的父母許給別村后,當(dāng)離開水洼洼時,姑娘感覺心里有些酸楚,一把拉住來送行的伙伴落淚了。但嫁出去的姑娘是外姓的人,由不得她,就是再戀這片土地,也得離開。離開時,送行的姑娘安慰道:“妞妞,別這樣,又不是不讓你回來了,日后見面的日子長著呢。”并且,還在耳邊吹了幾句悄悄話,說“多保重身體,來年抱回個胖娃娃。”嫁出去的姑娘終于羞紅了臉,笑了。
姑娘帶著笑走了,但飛出的燕子終究會回來的,也許她猜想著,再過多少年,她帶著娃娃來,這水洼洼該著是個什么樣呢?她敢肯定,不管這里有多大的變化,這片土地始終會保持著水洼洼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