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來電話說,“咱們村要拆遷了,每家每戶都有新房子,你知道嗎?就在村南,咱家菜地那兒!”
我真為母親感到高興,我們家的房子早就破舊不堪了,每到刮風下雨就有一種風雨飄搖的感覺,身在遠方的我總為母親擔憂,又為自己不能給母親蓋一處住所而愧疚。這下好了,不用花錢就能住新房子,“這是您老人家的福分!”我在電話里說。
我們家的老房子是一九八零年蓋的,雖然后來扎了頂棚,但用紅筆寫在大梁上的“一九八零年建”的字跡至今仍刻在我的心里。在這之前,我家住在擁擠的四合院里,奶奶住西屋,我家住東屋,大伯家住南屋,而北屋住的是另外一家。
蓋房子的時候,父親和叔叔大爺們打了四五天的土坯。打土坯要用柴灰和煤灰,我便和姐姐天天到村里各家各戶去扒灰,每到一家,叫一聲叔叔嬸嬸,或者大爺大媽,便被熱情地領到柴房里,剛攤完煎餅的鏊子底下,一捧一捧地捧到筐里,有時還帶著火星子。沒有的,等第二天有了也會喊我們過來取。打坯時,先撒一層柴灰,再把事先用煤灰和紅土和好的泥巴用鐵锨裝在一個模子里,用一塊方石用力地砸,等成型了,一塊一塊摞起來晾曬著。
土坯打好了,要晾曬一陣子。這時就開始打地基了.等地基打好了土坯也晾曬得差不多了,挑一個好日子,放一掛鞭炮,村里的壯年勞力都來了,蓋房子便開始了。這可是一家的大事,女人做飯,男人們有的和沙灰、泥灰,有的往上壘磚和土坯。其實那時早有一些人家蓋全磚的房子了,可我們家窮,所以還是一半磚,一半土坯。
男人們下力大,吃飯也多,白花花的一鍋饅頭眨眼就沒了,大鍋菜里冒著油花,香噴噴的,饞得我們直流口水,但每次都是男人們吃完了,我們才和嬸子大媽們一塊吃。
蓋房子的速度很慢,父親整夜整夜地在工地上看著,遇到下雨天就整夜不能睡覺,因為土坯怕淋,要用草苫子一點一點地蓋住,等到天晴了才能繼續開工。父親不但要看場子,還要買料、運料。母親說,他可操碎了心,并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蓋房子了。果然,我父親沒有福氣再住更好的房子,因為十年前,他便從他操心蓋的房子里走了。
終于該上大梁了,男人們“嗨喲,嗨喲”把笨重的大梁抬到山墻上,然后就噼哩啪啦放鞭炮。這時女人們已經準備好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有清蒸魚、炸丸子、五香燉雞…….這一晚,男人們可以多喝一些酒,高興的還可以劃拳,我們小孩子和女人們也可以另起一桌,不必等吃男人們剩下的。
大梁裝好了,房子也完成了一大半,架上檁條,蓋上葦箔,攤上泥巴,最后鋪上瓦,房子就算蓋好了。父親和母親瘦了一大圈,但他們的任務并沒完成,因為還沒有院墻。材料剛夠蓋房子的,只能用玉米秸圍起來做院墻。父親母親又用獨輪車運送了好幾天的玉米秸,最后用干樹枝做了一個籬笆門子,我們的新家才算大功告成。
剛搬進新家,我心里別提多高興了,不斷帶同學到我家玩。因為父親住夠了小房子,所以我們的新房足夠大,但如今想起來,是因為沒什么家具才顯得特別寬敞:正中有一個方桌,兩把椅子,一個吃飯用的小矮桌子,一個挖在墻里的櫥子,再就是一張床,我和姐姐的床在里屋,弟弟還小,和父母一起睡。但在當時,我說不出的幸福和自豪,有時我會不停地在屋里走來走去,假裝拿東西來顯示我的自豪,同學羨慕的眼神也隨著我的腳步在寬敞的新房子里飄來飄去。
后來父親掙錢多了,父親母親上城里又買了一個大衣櫥,帶鏡子的那種,一套沙發,和一個落地風扇。再后來我家買了電視,十四英寸,黑白的,來看電視的人一撥一撥的,母親總是沏好茶招待來看電視的鄉親們,直到后來家家都有了電視。
慢慢地,全磚的院墻也代替了玉米秸院墻,而且在原來房子的旁邊又蓋了兩間,我和姐姐一直在里面住到出嫁.幾年后又蓋了東屋西屋,籬笆門換成了漂亮的磚瓦大門,母親和父親就這樣像鳥兒筑巢一樣一點一點裝扮著我們的家。可是,父親卻先走了,我們出嫁的出嫁,工作的工作,把母親一個人扔在了家里。
我出嫁的第二年,由于挖煤,地下被掏空,院墻開始坍塌,屋里的墻壁裂開了一道道的縫,總有泥灰從屋頂上往下掉,只好扎上了頂棚,母親天天心驚膽戰,新房子變成了名副其實的老房子。
如今不用自己花錢操心就能住上新房子,在為母親高興的同時,我心里卻生出淡淡的憂傷,是因為懷念蓋房時那濃濃的鄉情,還是因為在天堂的父親不能和母親一起去住新房子?或許都有吧!
可是,母親又來電話了,“還是不拆遷的好,新房倒是住上了,沒地兒種菜了,一個農民還要買菜吃!這像什么話!聽說城里的蔬菜又漲價了,能不漲價嗎?菜地都蓋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