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凈而溫暖——王棵印象

對于一個交友挑剔的人來說，遺忘應(yīng)該是最善于干的事情，我正是這樣一個人，并且以同等的心態(tài)去審視同一件事情，我很能體諒別人對我的遺忘。我覺得這種遺忘是對彼此的一種尊重。這樣一來，所剩無幾的朋友就被放大了，體察這樣的朋友，這種被放大了的友誼，及雙方對這份友誼的施與，這個過程是很溫暖的。

溫暖這個詞我很喜歡，估計王棵也很喜歡，他曾經(jīng)奇怪地把它用在了小說上，他是這樣形容那個小說的——我寫了一個很溫暖的小說。我當(dāng)時一下就被這個詞和他的用法給擊中了，半天沒緩過勁來。后來，事實證明，這的確是一個很溫暖的小說，王棵寫了一個名叫米粒兒的女孩，還有一個絞盡腦汁變著花樣去愛她的父親。那樣一個父親，一下子勾起了我的欲望——任何一個女孩，哪怕在她變成一個女人以后，父親在她心里也應(yīng)該是一個高山仰止的人物，是前世上帝安排在她生命中第一個男人，是一個永遠的隱喻。王棵營造了這樣一種父親帶來的溫暖，很充沛，并且過于充沛，對我來說，這個完美的父親勾起我欲望的同時也勾起了我的痛感，我的遺憾，我的失落。我沒有對王棵說到這一些，在寫到這里之前，我對米粒兒的嫉妒僅僅是我個人的秘密。對這個小說的談?wù)摚谑蔷蛢H僅停留在了它技術(shù)上的一些問題及它可能的去向。最后，這個很溫暖的小說發(fā)表在《人民文學(xué)》上，王棵用溫暖這個武器擊中了《人民文學(xué)》。

假如我先于認識王棵而讀了他的小說，那我必定會對他展開一番想象。這當(dāng)然不好想象，尤其你要想去想象的是一個善于用小說偽裝自己的小說家。我想象過很多由于對一篇小說過目不忘而極力想去想象的小說家，比如因為《在社會上》而去想象李紅旗，因為《你讀不懂我的夢》而去想象鐘晶晶，事實證明，當(dāng)我在網(wǎng)絡(luò)或是雜志上看到這些人的照片之后，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跟我的想象相去甚遠。直到現(xiàn)在我還很遺憾我沒有這樣去想象王棵的機會，兩年前在我認識他的時候，我還沒有讀過他的小說，只是剛剛被他的一個小說題目所迷惑，那個小說發(fā)在一個小雜志，有一個棒到極限的名字《看到了食物就想到了愛情》。這個題目是在《小說月報》報刊選目上看到的，它像粒珍珠在眾多其他字中散發(fā)著獨特的光芒，緊接著，我還沒有開始想象王棵，就認識了他。在第一眼我就覺得，這個安靜站立在我對面的，有著英俊五官和睿智眼神的大男孩一樣的王棵，就應(yīng)該是寫《看到了食物就想到了愛情》的人。

假如我遲遲沒有見到王棵，而把一篇一篇讀他的小說這個過程搬到前面去做，那我肯定會像愛那些小說一樣愛上王棵。我從來不覺得因為愛一個小說從而連帶去愛寫出這個小說的人是一件多么不應(yīng)該的事情，喜歡聰慧的美好的東西肯定是一種天性。至少，任何一個喜歡王棵小說的人都應(yīng)該對這個幕后的寫作者抱有好奇和探究的欲望——作為一名鮮跟女性打交道的、戀愛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的、至今未婚的軍人，他究竟為什么對愛情和婚姻那么洞若觀火？那些男人女人之間俗套的愛情，偶爾的純潔，隱在的較量，明智的屈從，都表明王棵的立場：他一眼洞穿了愛情和婚姻。

好吧，我先認識了王棵，后讀了他這些關(guān)于愛情和婚姻的小說，之后我確定，王棵用他自己和他的小說，使我認識到我們之間注定要產(chǎn)生牢不可破的關(guān)系：溫暖的，干凈的，恒久的友誼。這樣一種友誼將永遠高高在上地存在著，使我們可以在Q上開這樣的玩笑：爭取等老了的時候，有機會一起去開會，顫巍巍地見面握手，各自兒孫滿堂。這樣的玩笑很少開，偶爾開開，覺得很好玩，也開心，每逢這時候我都對發(fā)現(xiàn)了王棵大男孩的品性而感到十分消受。

對，很多時候王棵難掩大男孩的天性，這些天性借助于某些帶有夸張意味的口頭語來表現(xiàn)，也借助很多看起來似乎不合時宜的喜好來表現(xiàn)，比如王棵愛看超級女聲和快樂男聲這件事情。該怎么看待王棵混跡于全國無數(shù)少男少女之中，每星期五晚上準(zhǔn)時坐在電視機前面，為這個顛來倒去的選秀節(jié)目而抓狂這個行為呢？當(dāng)然人們看待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是褒貶不一的，某些憤世嫉俗的人甚至有可能用出語不遜來表明自己的立場，看看王棵是怎么做的呢？他四兩撥千斤地說：以是否看快男來推斷別人有無文化的人，怎么說都不是個特別高明的人。是否參與快男之類的娛樂文化，這和有沒有文化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你喜歡看就看，不喜歡看就不看；看也不代表什么，不看也不代表什么；看也沒什么不好，不看也沒什么好；看也不見得有什么不好，不看也不見得有什么不好。對一個作家而言，我認為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是：尋找觸動。你必須左看右看，用周圍的一切去撞擊你的腦袋，如此腦袋才會爆起火花。從這個撞擊的需要來說，一本世界名著和一場街頭無聊把戲是同一樣?xùn)|西。對撞擊物作出質(zhì)的區(qū)別，是偏激的。對一個藝術(shù)感覺差的寫作者而言，即便這個撞擊物是一麻袋的書，但你撞完后腦袋還是醒不過來，最壞的可能是，你給撞成腦震蕩，提前老年癡呆。對一個藝術(shù)感覺好的人而言，一粒老鼠屎都可能撥動他的思索欲，此后火花大閃，智慧大增。

絕不憤青的王棵，用這樣幾句話使我大感快慰，因為我也是個混跡于少男少女之中抓狂的人，也很想反駁那些指責(zé)我看快男是“不可理喻”的人，但我從沒有想到如此有說服力的駁語：你必須左看右看，用周圍的一切去撞擊你的腦袋，如此腦袋才會爆起火花。當(dāng)然，如果我能想到，我就是王棵了，而王棵只有一個不是么。他的任何語言絕不是憑空說的，說著玩的，《用“快男秀”觀照“文秀”》這個帖子就是個有力的佐證：王棵把某些有代表性的選手和評委跟作家和編輯很奇妙地一一對照了一下，你不得不相信，他是思索著的，很嚴謹、很令人尊重的思索。這就是王棵的睿智、聰慧、獨到、明晰，他絕不是一個呆板的小說家，一個呆板的小說家是刻薄的，不可愛的，而一個不呆板的小說家是包羅萬象的，大氣如虹的，他完全可以做到這樣：微笑地給你足夠的時間讓你掀動嘴皮子，之后用一句話，很輕地，然而字字珠璣地砸向你，讓你無法招架。任何一個人即便還能繼續(xù)憤青，肯定底氣是泄了一半了的。這樣一說，王棵大男孩的天性是可貴的，我敢保證，即便他老了，也不會放棄混跡于少男少女當(dāng)中看快男和超女這件事情，想想多美好啊，一個老作家還可以如此這般投入到一場選秀節(jié)目中去。

很自然地應(yīng)該說到王棵的思索，無疑他是一個善于思索的人和一個善于思索的小說家。在我印象里，幾乎每一個小說在寫前或?qū)懞螅加幸欢挝淖肿C明他所進行過的思索，那些文字很充分地表明了他思想脈跡的細微和清晰。這種寫作肯定是成熟的，一個小說，它具備了成熟的思索，獨到的立意和語言，那么它剩下的就只有成功了。《米粒兒的天堂》就是一個例子，在寫之前，王棵很冷靜地想到：我要斗膽去寫溫暖。關(guān)于溫暖的寫作，有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一些癔病患者，大聲高唱凱歌，聲嘶力竭。被觀者喻為濫俗或傻。第二層次，實在與溫暖無關(guān)，最多可曲解為對溫暖的一種索要。寫者的動力是內(nèi)心無休止的控訴欲，他們回顧并不見得存在的血淚史，寫現(xiàn)實的各種陰暗及人性的低劣。第三層次，是對人生和人性有透悟，在明察秋毫過后，恥笑自己內(nèi)心的控訴欲，發(fā)現(xiàn)心底的微弱火種，將之點亮，給全世界看。我關(guān)于溫暖寫作的想象，無非是想超越第二層次。一個男人在我的想象中出現(xiàn)了。他沉默，瞪著鋒利的眼睛混跡人群。他像一汪黏稠的水，柔軟，可融于一切他物，但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比任何人都容易煮沸自己，烤熱他愛的人。那個患有先天性疾病的女孩，他的女兒，他們遙遙站在兩幢樓上，暗自體會刻意的小游戲帶來的竊喜。我看到，溫暖終于被我抓在了手心里。

在寫作之余王棵很喜歡在街上沒有目的地走來走去，作為一個男人，有這種嗜好似乎挺令人費解，但你千萬不要小瞧了這種嗜好，王棵在用一切他看到的東西撞擊大腦。他看到一個賣唱的男人，發(fā)現(xiàn)一個奇特的情形：聽得最認真的觀眾是兩個乞丐，并且乞丐給賣唱的投了三次錢。這引發(fā)了王棵的思索：一、乞丐也有施舍欲，二、乞丐有欣賞藝術(shù)的權(quán)利。這是種帶有調(diào)侃意味的思索，而在我眼里，這是極其珍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