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弓鞋懶踏三更月,莫不是衫袖難禁午夜風(fēng)。莫不是旅館蕭條卿嫌悶,莫不是兵馬奔馳心怕驚。莫不是芳卿心內(nèi)懷余恨,莫不是薄幸心中少至誠。既不然神女因何不離洛浦,空教我流干了眼淚(呃)望斷了魂靈。
“砰”,一聲醒木響,驚醒多少夢中人。
這天是冬月初幾的上午,北風(fēng)雖說不大,可那也是刺骨寒風(fēng),街面上行走的人很稀少,可這書館內(nèi)卻是人頭攢動,煙氣繚繞,這書到了節(jié)骨眼,臺下一人叫:“好!”
誰?眾人循聲望去,那書館前二排東頭的位置,有一位爺,器宇軒昂,背頭倍亮。上衣是對襟藏藍(lán)緞子小棉襖,下身看不著,但桌前有一碟花生米,一碟鹵肉,一壺老酒,一雙竹筷。此人知道這時大家正巴眼地望著他;此人更知道這說《劍閣聞鈴》的女藝人正媚眼東移,芳心專注,呵呵,沒別的心思,按書場規(guī)矩,這叫“好”,就得拿叫好的賞錢。女藝人此時是瞄能給多少賞錢。
這人叫完好后,隨手往兜里一摸,心里一咯噔,壞了,零錢沒帶來。他環(huán)顧左右,對一位不太靠交的書迷耳語幾句,那人隨手拿出二十元暗暗遞給這位爺。這爺把這二十元錢往桌上一放,就有跑堂的高喊一聲,并把錢拿了過去:“黃爺賞錢嘍。”
這人姓黃,叫黃爺,問我咋知道?是我舅舅呢,嘻嘻。
書繼續(xù)。黃爺稍歇。起身,一側(cè)一拐地往茶房走去。咦?你別咦,這位黃爺走路原來就一側(cè)一拐,瘸。
那年我上學(xué),老師問我:“你叫什么?”
“我叫黃井洋。”
“老師不對!”
老師抬頭問那位接話的小跟屁:“老師怎么不對了?”
“恩,恩,他不對。他叫李井洋,不叫黃井洋。”“是呀,你不是街東老李鐵匠鋪的小三嗎,怎么姓黃了?”
“我舅舅姓黃,我就姓黃!”
“哈哈,哈哈。”
我舅舅他腿有殘疾,鎮(zhèn)上人管他叫黃瘸子。他對這殘疾還天天美滋滋的,你看他雙手拄拐,一腳點地一腳落地的,挺著胸,歪著頭,望著遠(yuǎn),是在欣喜大自然因有了他而無限風(fēng)光而高興?
你再看他走起路來,這左腳往前一邁,身子還沒有什么變化,可這右腳一抬,身子明顯地往左后一側(cè)歪,胸,往前一挺,右腿就往前伸了過去,落地,完成了一步。可這一步中,他還雙手倒背著呢。這么地走上幾步,有位過去的老賬房先生就“嘖嘖”,問他,他答的更好:“這老黃,就像有錢討賬的主,比過去的老財還傲!”
我舅舅就是傲,不敢說他在小鎮(zhèn)東頭一站,西頭亂顫,但他在書館茶肆那可是響當(dāng)當(dāng)。不用說別的吧,那書館二排東頭的位置非他莫坐,無論刮風(fēng)下雨,只要書館說書了,他就會來捧場,就是不來,那座位也得給他空著,當(dāng)然,書錢茶錢他會照樣付。這還不算,有些年書館不景氣,說書的賺不到錢,場子就時常閑著,這時他就急了,就會天天和書館老板商量該請哪兒的藝人。當(dāng)藝人請來了,他就更忙了,就會拄著他那根瘸拐四處張羅聽書的老哥們來捧場。開場了,當(dāng)書場滿員了,你看他的桌上必有一盤椒鹽花生米,一碟鹵肉,一壺二鍋頭。還有,開書啦,他就在那悶頭喝酒,從不張揚(yáng),可臉上顯露的是那春風(fēng)得意。是呀,他口頭常談:哪處君子不養(yǎng)藝人,咱這鎮(zhèn)是圣賢之地,豈能讓藝人在這栽了跟頭?
這就是我舅舅黃爺之顯擺。
再說我舅舅來到茶房。茶房就和書房隔一道門,里間是響著笛的白鐵大茶壺,挨著大茶壺的地方有一長條桌子,桌子上擺著三排紅泥小茶壺,少說也有七八十個。擺茶壺的桌子里靠墻處,是一溜碗柜,碗柜里擺著時令小菜,以及煙、酒等等。今天看茶壺的是老板娘,也是沒人來要水,及買什么的,她正倚靠著茶房門框,一邊聽書,一邊看著場內(nèi)。她見我舅舅走了過來,就閃身讓了進(jìn)來:“老黃大哥,來點啥?”以為我舅舅來買什么的了。
我舅舅那天實在是有點尷尬:“他嬸,有錢拿二十。”
“呵呵,不湊巧,手頭沒有。”
沒有?書館老板娘連二十元錢都沒有,鬼都不信!我舅舅一聽,就暗罵道,都說這貨吝嗇,今日之見,蝎子精顯形啦,這毒娘們,屬狗逼,許進(jìn)不許出。沒這幫人給你支撐著,你這茶館能開得成?可我舅舅想,不看僧面還不得看佛面?咱不沖老板來的嗎。要是往日,她男人在,別說二十,就是二百,也不會打奔,可偏偏她在,可偏偏她這個有名的夜叉在,在她這栽了跟頭。我舅舅心不悅,馬上跟了一句:“借三十。”并眼仁不動地凝視她,那意思,簡直就是兩國的最后通牒。她一見,也覺不對,喊過茶房,邊對我舅舅說:
“你等等,我看有沒有。”她就借口回后屋取錢。
也是那天該著多事,她在夾道遇上了混混侯二。侯二迎向她,咬著她耳朵說:“剛才我看黃瘸子找你,他要干什么?”
老板娘看人,那是一葉知秋,知道這侯二不是好餅,一句:“去,去。”想打發(fā)了事。可侯二那是有名的鍬手,專愛挖“坑”,小“坑”不用太大,夠兩面的人都能在這“坑”里跌倒就中,最好別傷筋動骨,只要能掀起不大不小的波浪,只要能成為大家笑談的作料就中:“還黃爺呢,就開那點退休費,天天裝什么裝,月初滿街上晃,就那好漢絆不到的倆半子,顯擺的就像是誰家的爺?月底兜兒光,和街頭要飯的段二差不多,窮嗖嗖的,誰不煩?昨天,又不上哪借錢去了,上哪能借得著,他沒該你的吧?”
老板娘看不起侯二,根本就不能聽他的話,可這事關(guān)今天往外借錢的大事,偏偏今天男人還出門,以往要是碰上這檔子事,有他做主。可今天,卻讓自己管事,她正遲疑,侯二一看火候不到,緊加一句:“哈哈,他最近走桃花運了。聽說和南街啞巴姘居了,那得多少錢往里搭……”
“什么,什么?他腰不挺粗的嗎,沒聽說他落魄呀?”
“你沒聽說的多了,你聽說老牛吃嫩草嗎……”
還沒等侯二繼續(xù)說什么,她實在是聽不下去了,當(dāng)家的臨走時叮囑過我這錢不能隨便外借,可如今這黃瘸子也真不怎的,對他,這錢那是更不能借了。于是她“噔”、“噔”、“噔”,轉(zhuǎn)身去回絕黃瘸子。侯二一見,呵,走!且聽下回分解。
我舅舅一見老板娘,此時這位拉拉著個長白山臉像借了她高粱還她稗子般,吃了很大虧地對我舅舅:“沒有!”說完,就轉(zhuǎn)過身給舅舅個后背。
舅舅哪吃這個,手往桌子上一拍:“看看。”說著從衣兜里掏出張百元大票:“不是沒錢,只是這錢有點用項,以為你這我天天來,明天就能給你帶來。別廢話,我再買一碟花生米,一壺酒。找錢。”有什么說的,給打酒,稱花生米,找錢,并讓跑堂的給送了過去,這時的老板娘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很不自然。
我舅舅,黃爺,接過找完的錢緩緩踱步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場風(fēng)波算是停息。
不大一會兒,老板娘來到黃爺這,聲音很低,但語氣不容懷疑:“你那一百元錢還沒有給我。”
“什么?”黃爺一聽,滿臉驚駭:“你看到我擺弄的一百元了吧。”
“可你又把錢裝兜里了。”
“好,咱別在屋里吵吵,那樣影響老少爺們聽書,咱走!咱到屋外去!”語調(diào)沉穩(wěn)輕緩,手勢干脆有力。說著起身,隨手帶落了桌上的碟子、酒壺。這碟子、酒壺落地一乒乓,滿書場誰還能聽得書?
人們跟到屋外的時候,老板娘正囂張:“你賤嗖嗖的,到哪都沒有二兩,拿著張錢,還收回去了,錢少別打逛語,不知道別人,誰還不知道你!有倆錢都不知道給誰好了。你給誰我不管,你今天欠我的,立馬一個字,給!”
黃爺一聽,無邊怒火沖肺管,嘴唇哆嗦,眼睛瞪圓,對這如此的人格侮辱怒目中并不言語,開始自己扒自己衣服,扒了一件喊老板娘一句:“翻!你翻!”
老板娘愣住了,這時的大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都咋地了咋地了的問黃爺,黃爺依舊是不言語,依舊是往下扒衣服,邊扒邊喊:“翻!”。“你翻!”。
前文說過,這是冬月初幾的日子,北風(fēng)雖說不大,可那也是刺骨寒風(fēng),而這時,天上飄起了清雪。我舅舅,黃爺,身上扒的只剩了一條短褲,還光腳站在這雪地上,他眼眉緊鎖,怒目對視;身上,胳膊上,青筋暴凸。呀,呀,我怎么能讓他把衣服穿上呀,別凍著呀。我正著急呢,舅舅看到了我:“小三,咱爺們今天是栽了,咱賴人家錢了,你快回家找你舅媽,讓她帶一百元錢來贖人,家里沒有,讓她去借,哪管磕頭叫祖宗,也把你舅舅贖回去。今天要是有一百元錢在,那你舅舅就在,今天要是沒有一百元在,那咱爺倆就是分別之日!”
我一聽:“舅舅,站直嘍,別趴下!讓他們看咱爺們,是不是孬漢!”回頭就跑。剛拐過街角,被后面趕來的我舅舅朋友老李大叔叫住,并給了我一百元,說:“就說碰到你舅媽了,別提是我給的錢。快,救人要緊!”我一見這錢,心想,這錢快,我舅舅見這錢能穿上衣服,就把錢接了過來,急轉(zhuǎn)身跑回書館街前,并把錢遞給我舅舅:“舅舅,給她!”。我舅舅也沒想這錢咋來的這快,把錢往老板娘身上一摔,一句“狗眼看人低!”然后脖子高傲地拔著,眼睛鄙視著那臭娘們,手往下一指,指著她。
此時我舅媽不知咋知道了,在街那邊就遠(yuǎn)遠(yuǎn)地哭著跑來了:“快給他穿上啊!”
此時老板娘的十三四的丫頭手舉著一張一百元大票喊過來了:“媽,你把錢放米袋上干什么?”
此時老板騎著車子從外撥開人群,問:“咋啦?”
此時那個挖“坑”的侯二,腦袋低到了褲襠,他一臉疑惑:“咋弄這樣啦?”
此時倔強(qiáng)的我舅舅依舊沒穿衣服,可卻挺腰凸胸,面對老板娘雙手遞過來的一百元不接,嘿嘿冷笑,披上我舅媽遞過來的衣服,跟著我舅媽回家,后面跟著一大群街面上的人。
下午的書場肯定不能開,書館門前冷冷清清,街上三兩行人還在指指點點。此時老板一家在后屋,他們面對桌上的一百元,正對這事問女主人,當(dāng)問清原委,一家正對女主人聽信讒言而懊惱。忽然,前屋傳來乒乒乓乓的器皿破碎的聲音,并同時從外頭跑進(jìn)一人:“不好了,黃爺來砸壺了!”
老板一見,對那來人說:“快!找人把他勸回。”并同時對家人說:“我知道他,這人剛性,都躲躲,沒啥大事。”
此時黃爺,我舅舅邊咳嗽著,看來是略感風(fēng)寒,邊拄拐打量著茶房。但見條桌上,空無一壺;地上,碎壺一片。“走!這一百元夠賠她的了,”心說。走的姿勢依舊這左腳先往前一邁,身子還沒有什么變化,可這右腳一抬,身子明顯地往左后一側(cè)歪,胸,往前一挺,右腿就往前伸了過去,落地,完成了一步。可這一步中,他還雙手倒背著拖著根拐呢。這么地走上幾步,走著他一個平凡的殘疾人,一個不想受欺凌的人的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