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天一夜,春節近了。
一大早,七爺就起來了。七爺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臘月二十六,是向東來看他的日子。向東是七爺戰友的孩子,如今出息了,是十里鄉的鄉長呢。
每年的這一天,鄉長都會來看七爺的。七爺是有四十年黨齡的老革命軍人。
鄉長知道七爺和父親有過命的交情。一次戰役中,七爺為救父親,腿部落下了殘疾,走起路來有點跛。退伍后,七爺謝絕了組織上的安排,回到村里務農,終身未娶。
雪花還在飄個不停。
這天,冷得很哩。七爺找出那件破舊的軍大衣,披上。
不會來了,肯定不會來了。七爺收拾了一把柴進了灶屋,開始生火做飯。麥秸火很旺,噼哩啪啦地引燃了干柴。火苗跳動得熱烈,映在七爺的臉上,紅彤彤的。
吃過早飯,七爺在堂屋生了一堆火,取暖。快晌午的時候,鄉長一頭撞了進來,身后還跟著村長和兩個村干。一個村干肩上扛著一袋面,另一個拎了兩壺油。村長沖七爺笑笑,招呼著兩個村干把面和油放下來。
鄉長進了屋,偎在火邊問,叔,你身板還硬實吧?我看你老人家來了。
七爺說好著呢,這么大的雪沒有路眼,你咋來的?七爺拉了幾個板凳,彈了彈上面的浮灰,熱情招呼大家坐下。
鄉長說坐車來的,車子進不了村,在村委停著呢。
雪大,你就別來了,叔挺好,沒啥事。
一定要來的,我爹也不在了,就還剩你一個親叔了嘛,于公于私我都得來看望你老人家。鄉長這樣說著,眼圈紅的,淚在眼里閃著,他忙掏出一包煙分給大伙,又親自給七爺點著。
七爺重重地吸了一口煙說,那中午還是在叔這吃飯吧,有菜,前幾天趕集買的。
鄉長還沒有搭話,村長攔住了話頭說,那哪行啊,這次鄉長怎么也得去村委的飯店,你老就別忙活了,一起去。
七爺說不行,要去你們去,向東就不去了,俺爺倆好好嘮幾句。
鄉長沖村長擺擺手說,不用麻煩了,坐會就走。接著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二百塊錢遞給七爺說,叔,我還要趕到縣里開會,大過年的,這錢撇給叔過年用,也是咱政府的一點心意。
七爺堅持不收。鄉長說,叔,以后我想來看你恐怕就不方便了,你老收下吧。
咋?出事了?
鄉長低著頭沒有做聲,村長嘆了口氣說,過了春節,我們的向鄉長就要走了,要去鄰縣任副縣長了。
雪花還在飄,氤氳著淡淡的霧氣。
兩雙手推讓了半天,最后七爺拗不過,收下了。七爺說,工作要緊,走吧,我送送。
村子和村委隔著一條小河,說是小河,其實是排水和灌溉用的,狹窄處也就兩米寬。河里漲水把用土墊起的河床沖塌了,鋪了幾塊大石,石頭上很滑,不太好過。
鄉長停了下來,望了望村長說,鄉里撥的款到位了吧?要抓緊修上柏油路,還有在這里要修個石橋。
到位了。村長拍著胸脯說開春一準修,放心吧,鄉長。
七爺顛著腳步跟了上來,鄉長扶了一把七爺說,叔,你腿腳不方便,回吧。
七爺說,你這一去,咱爺倆……再送送,過了這條小河就快到公路了。
村長忙俯下身子說老爺子,我背你過河,咱送送鄉長。鄉長說還是我來背吧。鄉長半蹲著:叔,你趴侄兒的肩膀上,咱們過河。
這次,七爺沒有推讓,摟著鄉長的脖子。雪花飄在七爺的臉上,很快被熱淚消融。
鄉長身子又低了低,托起七爺,穩穩地邁上了大石。村長和兩名村干緊跟其后。七爺伏在鄉長背上,鄉長踏上突起的那塊石頭再邁出一步的時候,身體傾斜了一下,村長趕緊上前扶了一把……
過了河,雪住了。鄉長扶著七爺在前,村長三人緊跟著,走得很慢。
村委早已站滿了等待送行的村民。鄉長來的時候大家都知道了,臘月二十六正逢集——集散了,村民沒有散。
鄉長的腳步很沉,一步一步地從人群的這頭挪到那頭,從一雙手握到另一雙手。
終于,轎車發動了。鄉長摸了摸口袋,那二百塊錢被七爺悄悄地塞進了褲兜里。鄉長忍著淚,回過頭:大道上站立著一位老人和近百名送行的村民。大家沒有散,揮手致意的動作還是很整齊。
縣長向東上任伊始,辦公室轉來了七爺的一封信。
信不長,大致意思是:孩子,你官越當越大,叔高興啊……最后,叔還要說一句:孩子,那天你能背叔過河,叔就相信,你能做個好官。
向東的眼睛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