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游走

二00一年，深圳，我去了海濱公園，主要是想看一看聞名遐邇的紅樹林。一看嚇一跳，它是綠色的，受周期性海水浸淹的木本植物，郁郁蔥蔥。退潮時，根系纏繞在一起，密不透風(fēng)，像一道綠色的屏障，防風(fēng)護(hù)堤。正值黃昏，落霞與千鳥齊飛，我沿著一條甬道往前騎，心曠神怡，忘了這里是海防禁區(qū)。大約過了五分鐘，崗樓上下來兩位武警戰(zhàn)士，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我，就說了一句話：站住，不許動。

因身體的原因，我去過的地方很有限。上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回年級組織春游，去興慶公園，我媽專門煎了雞蛋，夾在饅頭里，讓我當(dāng)午飯。對了，書包里還有兩個蘋果，一壺水。臨出發(fā)了，班主任說崔敏你就別去了，下了車還得走一段……我獨(dú)自回了家。失落是免不了的，想老師也是好意，怕累著我，回家的路上，將雞蛋饅頭就給“報銷”了。其實(shí)，一個小時前，我剛剛吃過早餐，是煎雞蛋的香氣太重了，無法抵擋誘惑。時至今日，煎雞蛋、炒雞蛋，仍是我非常中意的食品，怕是積習(xí)難改吧。

1988年我騎自行車去了法門寺，早上六點(diǎn)出發(fā)，黃昏時分到了扶風(fēng)縣城，有一百多公里。那是到目前為止，我騎自行車跑得最遠(yuǎn)的一次。走一路問一路，大伙都很客氣，線路是對的，但建議我馬上搭乘汽車，我笑著搖了搖頭。起初唱著歌兒，高歌猛進(jìn)，過了武功，就不唱了，人也變得麻木。氣喘吁吁爬上一道梁，很陡，當(dāng)?shù)厝硕纪浦囎樱í?dú)我沖了下去……真爽啊，風(fēng)呼呼叫著，加速度越來越快，根本就無法控制，我飛了出去，打了好幾個滾兒，才停住。而對面，一輛“東風(fēng)”重型卡車早就站下了，距離我也就兩米遠(yuǎn)。司機(jī)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咧著嘴，眼睛瞪得多大。萬幸，沒傷筋動骨，僅僅自行車的腳蹬有點(diǎn)歪，拿磚頭砸了砸，還能騎。到了扶風(fēng)縣城，嚼著鹿糕饃，看周圍熙來攘往，唯一的感覺，是驕傲，真的驕傲。 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這是古訓(xùn)。依我之淺見，自然風(fēng)光的旖旎、曼妙，都不如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碰撞，能帶給我們更多的啟迪。1991年，我去青海塔爾寺，下了車才發(fā)現(xiàn)，車站離寺院還有很長一段路。萬般無奈之下，叫住了一個騎自行車的小男孩，問能不能帶我過去。男孩姓肖，小腦袋上扣一頂黃呢帽，愣愣的，我現(xiàn)在還留有一張他的照片，少年老成的神態(tài)。居然答應(yīng)了。那是一輛嶄新的自行車，當(dāng)然，我馱著他，一個景點(diǎn)一個景點(diǎn)轉(zhuǎn)過去，花了整整一上午的時間。如果沒有小肖，我的塔爾寺之行將難以想象——塔爾寺太大了，它是一個建筑群落，藏傳佛教的圣地，古稱“佛山”，是“十萬獅子吼佛像的彌勒寺”。回到汽車站，想請他吃飯，小肖說他是穆斯林，正在齋期，白天不能飲食……

問他長大了有什么理想？他靦腆地笑了，說是當(dāng)兵。我將自己的地址留給了他，說有機(jī)會來西安，一定找我。火車駛出西寧，陰霾密布，遠(yuǎn)方的雪山，白得刺眼，漂亮極了。而一個十歲孩子留給我的溫暖，卻是任何景致所無法替代的。

我從小就喜歡畫畫，有幾個朋友，也是同道，但漸漸放棄了。因?yàn)楫嫯嬰x不開寫生，東奔西走，我的身體就成了繞不過去的坎兒。雖然不畫了，但對絲綢之路，對敦煌，卻神往久矣，甚至想寫一部與莫高窟有關(guān)的史詩。因此，在去青海之前，應(yīng)該是1985年，我去了一趟敦煌。

我住在友人介紹的“沙洲飯店”。當(dāng)時房間里還有一位老者，躺在那兒看書，見我進(jìn)來，一言未發(fā)。他給我的印象極為深刻，還是目光，鷹隼似的，咄咄逼人。我想起大姨家隔壁的老頭兒，心里咯噔一下。放下簡單的行李，去外面洗漱，將“傻瓜”相機(jī)帶在了身上，那是我最值錢的一個物件，出門在外，不可掉以輕心。由于經(jīng)度的關(guān)系，敦煌天黑得比較晚，我在街上徘徊，仿古建筑很多，釉彩亮麗。回到“沙洲飯店”，將近九點(diǎn)了，我與老者談了很久。那是一個命途多舛的人，曾經(jīng)被打成右派，顛沛流離，說話口音很重。我們一直聊到凌晨兩點(diǎn)。人不可貌相，這是我在敦煌的收獲之一。第二天一大早，我尚在睡夢中，老人就離開了，桌上，給我留下一袋橘子，蜜橘。

怎么說呢，我是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來到莫高窟的。公元366年，一位叫樂尊的僧人云游至此，見三危山金光萬道，狀若千佛，心中大喜，隨即在崖壁上鑿建了第一座佛窟……到了1900年，道士王圓箓偶然發(fā)現(xiàn)了藏經(jīng)洞，再一次震驚了世界；斯坦因、伯希和們蜂擁而至，數(shù)以萬計的藝術(shù)品、文獻(xiàn)菁華從此流落海外……

我是想寫一部以“敦煌”為大背景的長詩。從公元366年寫起，一代又一代的畫師、工匠薪火相傳，殫精竭慮，演繹出了怎樣一幅卷帙浩繁的圖景啊！為此，出發(fā)前，做了大量的文案準(zhǔn)備工作，甚至連提綱、分卷的名稱都一一列出，就等著親眼看一看，感受一番，再一蹴而就。

正值三月底，春寒料峭，道路兩旁的積雪尚未融化。莫高窟的門前早已是綠蔭匝地，來到山頂，才看得見廣袤的戈壁與沙丘。當(dāng)時的游客還不是很多，我買了專業(yè)票，尾隨在講解員的身后，從一座窟子鉆進(jìn)另一座窟子，眼花繚亂，無所適從。突然，講解員停下了，他的一番話，將我從遙遠(yuǎn)的經(jīng)變故事和瑰麗的飛天中拽回到現(xiàn)實(shí)的生活場景。

“你腳下的每一塊方磚，都能換回一臺彩電。”

那時的彩電屬于緊俏商品，遠(yuǎn)未普及，多數(shù)人家，看的還是黑白電視機(jī)。我低下頭，仔細(xì)打量了一番，果然，方磚古樸而渾厚，四周鑲嵌著朵朵蓮花。我小心翼翼退出來，仿佛踩在脆弱的熒光屏上，稍不留意，那些方磚將四分五裂，變成齏粉，慘不忍睹。

坐在宕泉河邊，所有的詩情化為泡影，我感到絕望，深入骨髓的絕望，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不知是想象力的枯竭，還是鋼筋水泥、電視機(jī)，種種現(xiàn)代元素的侵?jǐn)_，我變得呆若木雞。走馬觀花，又去了月牙泉，泉水混濁而骯臟。當(dāng)?shù)厝藸恐橊務(wù)袕粕猓舐曔汉戎城鹕希S處可見。遠(yuǎn)處的廟宇搭起了腳手架，工人們上下攀爬，正進(jìn)行新一輪的修葺。慣性使然，我坐上火車，吃著蜜橘，前往嘉峪關(guān)……

沒有必要一一羅列了，那將顯得拖沓而冗長。但有兩處場景總是揮之不去，時不時地，像池塘中的小荷，浮出水面。有一年夏天，坐火車經(jīng)過中原大地，當(dāng)時正爬一個坡道，車速緩慢。突然，一個赤裸著上身的青年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他“坐”在一塊石頭上，雙腿被截去，背景是一望無際的麥田，浩浩蕩蕩，令人目眩的麥田。那張臉黑紅黑紅的，笑得如此燦爛，見不到一絲一毫的悒郁。我透不過氣來，幾乎被擊懵了。后來，每當(dāng)我沮喪、悲觀，一籌莫展，總會想起那個年輕人，那張笑臉，他有怎樣的生活？為何笑得如此燦爛？！

2001年，深圳，我去了海濱公園，主要是想看一看聞名遐邇的紅樹林。一看嚇一跳，它是綠色的，受周期性海水浸淹的木本植物，郁郁蔥蔥。退潮時，根系纏繞在一起，密不透風(fēng)，像一道綠色的屏障，防風(fēng)護(hù)堤。正值黃昏，落霞與千鳥齊飛，我沿著一條甬道往前騎，心曠神怡，忘了這里是海防禁區(qū)。大約過了五分鐘，崗樓上下來兩位武警戰(zhàn)士，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我，就說了一句話：站住，不許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