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一個叫史鐵生的知青作家,寫了一篇叫做《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的小說,其中有段描寫,使我至今難忘:
“天不亮,耕地的人們就扛著木犁,趕著牛上山了,太陽出來,已經耕完了幾坰地。火紅的太陽把牛和人的影子長長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后面跟著撒糞的,撒糞的后頭跟著點籽的,點籽的后頭是打坷垃的,一行人慢慢地,有節奏地向前移動,隨著那悠長的吆牛聲。吆牛聲有時疲憊、凄婉,有時又歡快、詼諧,引動一片笑聲。那情景幾乎使我忘記自己是生活在哪個世紀,默默地想著人類遙遠而漫長的歷史。人類好像就是這么走過來的……”
哦,那遙遠的陜北是這樣一幅如詩如畫的情景,那么,我膠東農村的家鄉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黃牛,木犁,黃土地,構成了一派凝重而沉郁的景色。那時候,我正像電影《人生》中的主人公高加林一樣,高考落榜,打起鋪蓋卷兒,喪魂落魄地回了家;人家高加林有那么可愛的巧珍姑娘悄悄地戀上了他,可我像一條灰頭灰腦的喪家之犬,除了苦悶、沮喪、彷徨之外,還能有什么呢?父親心痛地看著我這個沒出息不爭氣的兒子,老旱煙抽了一袋又一袋,這才拍拍我的肩膀,淡淡地說:“兒呵,還是到地里去走走看看吧!”
于是,我走出家門,走向了田野。外邊,正下著冬霽后的第一場春雨,她好比是清清爽爽伶伶俐俐的女子,熟知時節,從遙遠的天際匆匆而來,陣陣雨點先從那邊斜過來,先打著四下的離離野草,又向遠處漫過去,漫過去,與富有靈性的黃土情哥緊緊地相依相偎在一起了。頓時,凝重而干燥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清新活潑起來,潮濕的泥土變得生動起來,散發著雨水的清香和新鮮味兒,晶瑩透亮的水珠靜靜地伏在草葉上,微風拂來,便有幾滴不安分的水珠悄然滑落泥土,很快湮沒不見了。雨后初霽,初春的陽光從云隙間瀉落下來,泥土默不做聲,仿佛是揉揉睡意蒙眬的眼睛,又倒頭睡去的孩子,在等待著被母親喚醒。霎時間,我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
那時候,父親正值年輕力壯,是個很能干的莊稼把式,耕,耩,鋤,耪是他的看家本領,趕車,種瓜,編簍,泥水匠也是樣樣在行。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燕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在麗日藍天下,隨著幾聲清脆的牛鞭聲在初春那空曠的原野上炸響,催醒了沉寂的黃土地,父親的大手穩穩地扶住了木犁,在兩頭瞪著一對銅鈴大眼的老黃牛的奮力牽引下,呼呼向遠處奔去,后面隨即翻卷起一道黑色的泥浪。父親的背影由大變小,由近變遠,慢慢變成一個黑點,變得跟一片泥土差不多的顏色。看看天色已晚,在夕陽的余暉中,父親吆著牛回村了,還背著一捆隨手揀來的柴火,一邊走著,一邊扯著粗重的嗓子幽幽地唱開了:
春困秋乏夏打盹,
種田人土坷垃里滾。
汗水養肥了黃土地,
溝壟里點金又撒銀。
二三月播種八九月收,
五谷豐登喜盈門,
噢,種田的男人勤勞為本!
歌聲里有困頓,有歡樂,有希望,曲調悠遠、綿長。
就這樣,沉睡了一個冬天的黃土地蘇醒了,終于像漲潮的大海一樣,波濤滾滾,激情噴發,這對于那些日日赤裸著黑亮的脊背耕作于烈日之下,在壟溝里留下千百次腳印的農民來說,是何等愜意呀!他們像我的父輩祖輩一樣,太陽底下有他們滾落的汗珠,黃土地上有他們尋夢的眼睛,莊稼地里有他們插上翅膀的幻想,他們的純樸和沉默,就如同腳下的這片黃色的土壤。而對于粗手大腳的父親,我熟悉他身上那股濃重的旱煙味兒和汗臭味的混合氣息,雖說這種混合氣息不見得勝過香氣撲鼻的脂粉味,但卻令我那么著迷。孩提時,我時常會揮動著自己的如同燒火棍似的胳膊,可笑地去跟父親身上那些隆起的強健肌肉和道道青筋作比試,父親就會呵呵著意味深長地告訴我:“兒呵,只要你對腳下的這片黃土地愛得深沉,能鋪下身子當地種,那么,你的臂膀就會像我的這般結實,這般粗壯!”
父親揮著牛鞭,吆著黃牛,年復一年地在地里轉,就像磨道里的驢子一樣,春種,夏耘,秋收,冬藏——那是我父輩祖輩年年歲歲的生活足跡呵!春天,萬木萌發,斑鳩叫了,布谷鳥咕咕地叫了,樓鈴搖響,播下了希望的種子。夏天,鶯飛草長,紫燕呢喃,蜻蜓漫天飛舞,在雨季來臨之前,莊稼人搶收搶打下第一季作物,那是金燦燦的麥子呵!秋天,萬木凋零,雁叫聲聲,秋蟬嘶鳴,樹葉黃了,酸棗樹上布滿了珊瑚珠似的野酸棗,諸如花生,玉米,大豆,地瓜之類的大秋作物都已經成熟,都收獲上場了。就好比是羞紅了臉蛋的新娘子,羞答答地等待著投懷送抱,被情哥哥抱入洞房。冬天,北雁南飛,雨雪霏霏,寒氣襲人,還要忙著掘溝、挖河、整修田地,陰天打草苫,刮風抬石頭,一年四季似乎總不得閑。不過,去雪地里逮個野兔,去河里破冰撈幾條魚,或者在雪天像閏土那樣支起篩子扣幾只麻雀,還能偶爾享用一番生活的樂趣。正像西漢時期的晁錯在其著名的《論貴粟疏》中是這樣描述農民的:“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亡日休息。”
應當說,對于莊稼地里的營生,父親駕輕就熟,從早到晚手腳不閑,也從不叫苦喊累。即使在最艱難的日子里,也沒有產生過離開這片黃土地的念頭。他始終相信腳下這片黃土地,有耕耘就會有收獲,有收獲就會有希望,莊稼不成年年種。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人要知足常樂,啥叫福?吃的好點孬點沒啥,一家老小沒病沒災平平安安就是福嘛!”那年——當然是母親親口告訴我的,那年,我降生在我們這個窮門小戶的土炕上,母親萬分疲憊地躺著,祖母小心翼翼地分開我的兩條麻稈似的小腿,看見中間凸出個肉芽芽兒,伸手摸了一把,一張老臉頓時笑成了一朵菊花,咧著沒牙的癟癟的嘴巴兀自笑了,還叫起來:“孩他娘,小子,是個小子哎,咱家又添了個放牛的!”
跟著木匠會拉鋸,跟著瓦匠會和泥,在我七八歲的時候,就跟著父親下地了,耳濡目染,便早早地學會放牛,學會犁地了。一蓬蓬衰草,幾聲蛐蛐叫,都曾喚起過我許多美好的想往。一年四季五冬六夏,望不盡的井臺路,搖不完的轆轤把。冬去春來,原野上的野草野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我親手在屋前栽下的那棵青青的柳樹,又往上躥了一大截,不知不覺間又過去了多少個年頭。直到有那么一天,我的十個兄弟姐妹都沒有走出腳下的這片黃土地,倒是子承父業,一個個都像父親那樣鋪下身子去親近這片黃土地,年年歲歲,歲歲年年,耕耘著,收獲著,快樂著。麥收秋收,搶收搶種,是鄉村大戰,場景波瀾壯闊,聲勢浩大,激動人心。麥熟一晌,虎口奪糧,當弟弟們坐在高高的駕駛臺上,駕駛著“福田谷神”小麥聯合收割機,在滾滾麥海中轟轟作業,金燦燦的麥粒嘩嘩流淌進后邊的汽車里,那同樣是搶在雨季來臨之前打下的第一季糧食呵!當姐姐們的大馬力拖拉機在原野上轟轟駛過,巨大的犁鏵劃破沉睡的大地,眨眼間翻卷起大片黑色的泥浪,那同樣是黃土地春潮涌動,恣意流淌呵!而此時,哀哀父母,生我何勞,父親卻異乎尋常地衰老了,老眼昏花了,白發蒼蒼了,黃土所賜予他的古銅色的膚色也慢慢被光陰掠走,生命的火光也越來越黯淡了,不由讓人想起天邊的一彎殘月,想起花開花落春去也!只有那些壟溝里,灣塘河邊,溝溝坡坡,村邊地頭上行行重行行或深或淺的腳印,像一只只充滿希冀的眼睛,無言而執著地守望著這片遼闊的黃土地。
應當說,是黃土地賜予了父親那般堅強,那般執著,那像野草般的性格,就像那田野里的草,風吹雨打也不倒。他從來也沒有向任何艱難困苦低過頭、認過輸。那年秋澇時,一場暴風雨無情地摧毀了青紗帳般的玉米林,一年的收成眼睜睜地看著它被雨水掠走了,頃刻間化為烏有。玉米打趴了,父親并沒有趴下,反而用堅定的目光望著我們,低沉地吼一句:“好好干,明年再來!”后來,即使在我三十二歲的三弟因患尿毒癥撒手人寰的時候,即使在我那可憐的愛女被病魔奪走年僅十七歲的如花生命的時候,父親也并沒有掉一滴眼淚,而霎時間,我們看到的是,父親的腰彎得更厲害了,老臉也更加憔悴不堪了,仿佛與“那一面”只有一步之遙。也許,父親明白,即使再滋潤飽滿的生命,在死神面前,也會脆弱得如同曇花流星一般,在瞬間滑向虛無。只有這時,父親才會緩緩地說一句:“這人那,總是入土為安!”
哦,黃土,又是黃土!是黃土地賜予我們人類生生不息的生命,到最后,落葉歸根,還是回歸到黃土地里去,回歸到大地母親的懷抱里去。
前些日子,我們這里發生了一件震動四鄉八村的事情:一個80多歲的老人無病而終,壽終正寢。就在老人剛剛下葬,老人的孫媳婦剛好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呱呱墜地的嬰兒給全家帶來了一股濃濃的喜氣,喜氣沖走了悲傷。是的,月缺了,有再圓的時候;春去了,有再來的時候,一個希望破滅了,另一個希望不是很快又誕生了嗎?人生一場,轟轟烈烈,生生死死,悲悲喜喜,交織在一起,就這樣在這片寬厚的黃土地上,不知演繹著多少讓人歡喜讓人流淚的美好樂章!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那是黃土地賜予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