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大雁急速從村莊上空飛過,豐滿的羽翼扇起巨大的氣流,讓路邊一叢衰草哆嗦了兩下身子。不經(jīng)意間扔下的幾聲鳴叫,加快了枯葉們俯身撲向大地的速度。而當大雁的蹤影在視線的盡頭終于化為虛無,一場輕霜不期而至,這時的我也從祖先泛黃的老農(nóng)歷中嗅到了冬的芬芳。
如果不是那層或輕或重的霜,那場或大或小的雪,故鄉(xiāng)的冬與秋也沒什么大的區(qū)別。午時的陽光仍然是暖人的,柴垛邊、墻角下,三三兩兩,或蹲或坐,抽袋旱煙,拉拉家常,黑棉襖上灑滿金黃的陽光,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愜意正漫無邊際地滋長。莊稼老漢是生活的智者,他們讀得懂土地的哲學,更會閱讀冬日里珍貴的陽光。冬日的陽光腳步很輕,起來時還在西院墻上跳著, 吃過早飯就已溜到了窗口,等喝過兩杯茶,便會發(fā)現(xiàn)它正神神秘秘地在書房的地板上和一堆枯藤的陰影互相糾纏著。這些變化來得那么快,有時猝不及防,黃昏的余暉就漫過了東墻角那株臘梅的樹頂。我會驚訝地嘆口氣——天真的短了。
黃昏走來了,一片晚霞的紅涂抹如黛的遠山,于是遠山便如擦了脂粉的小女子,把微紅的笑靨朝向你,讓你不自覺地想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鄰家女,想起林妹妹折一枝粉梅暗暗地發(fā)呆。北風漸遠,樹林愈加清瘦,點點歸鴉背負起季節(jié)深處最濃的余暉,背負起元代那位歌者漂泊無依的辛酸,在一連串沙啞的叫聲里,將肥碩漆黑的身體埋進干枝與枯葉編織的大巢。我曾一次次注視這冬的精靈,也曾一次次地想:夜的帷幕就是它們拉開的吧。
小村莊的冬夜靜謐之外是更深的靜謐,偶爾的一聲犬吠,或是誰家木板門吱嘎關(guān)上,都會激起一圈不小的漣漪,在冰冷的空氣與流瀉的月光中回蕩很久。家家戶戶昏黃的燈光在月色里影影綽綽,煙囪里冒著煙,可以自由地想象,農(nóng)家人或許正圍爐品茗,談論著明年的好收成呢,他們把爐火生得旺旺的,就像把日子過得旺旺的。外面的溫度在下降,空氣中的水汽凝華成霜,結(jié)在屋瓦上、樹梢上、院墻斑駁的苔痕上,月亮星星和輕霜來約會了,彼此擁抱著,緊緊的,不讓風從彼此身體的縫隙里鉆進去,可是一大意,卻被黎明鉆了空子。
清晨才看到霜的真面目,屋瓦白了,卻遮不住經(jīng)年累月沉淀下來的黑,在白與黑之上是陽光在快活地跳呢。樹梢銀亮銀亮的,樹上左右搖擺的巢也仿佛增添了歲月的印痕,掩飾不住一種衰老的趨向。黃茅草長出了白胡子,一大把年紀了,仍然那么倔強,柔韌的筋骨在凄冷的風中挺立著,遲遲不肯倒下?!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村北的小河邊,蘆葦?shù)那o更瘦了,瘦得經(jīng)不起一場繁霜,它們一律向著河心躬下身子,似在眺望,眺望那沿河而來的女子和她藏著掖著的愛情。我分明感到了它目光的熱烈,那熱烈絕不亞于農(nóng)人盼望一場雪的熱烈。
暖流來了,農(nóng)人站在田埂望望天,那執(zhí)著的視線還沒來得及移動,一場寒流尾隨而至。于是天陰了,低垂下來的天空內(nèi)心在醞釀著一次反叛,盡管它刻意地想保守住這個秘密,但最終還是被孩童們稚嫩的尖叫聲打破了幻想。所有的秘密在這一刻隨一陣不大的北風魚貫而出,雞毛信、鵝毛信從天空的口袋里毫無保留地倒了出來。農(nóng)人伸出雙手接住,帶著無比的虔誠輕輕地抖落到土地上,熱烈的目光將這一小片潔白融化成不起眼的水痕。又有農(nóng)人披件大棉襖來了,頭發(fā)上頂著幾瓣雪花,見了面,遞過一鍋旱煙,深深地吸一口,臉上的笑容將飄落的雪花融化,“明年又是好收成”,“是呀老哥,瑞雪兆豐年嘛!”兩位老漢沒有再多講,只是靜靜地站著,看著,直等到他倆都變成了雪人,直等到他倆的視野里再找不到其他的顏色。
這一夜鄉(xiāng)村無眠,斷枝的咔嚓聲攪擾了棲鴉的美夢,它們頻頻抖動身軀,不時抬頭張望。屋里的爐火呼呼地鬧著,農(nóng)人們的話語里更多地提到了春天。是呀,春天正在雪被下孕育,在農(nóng)人更多的企盼中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