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銀行決定林毅夫出任要職,象征著當代中國人文社科知識分子在學識、能力、信譽方面,都逐漸獲得西方國家和國際社會的認可與賞識,更象征著中國對現有國際政治經濟既致力于變革舊秩序、又在推進國際秩序民主化進程中積極參與,并謀求在重要國際組織中獲得更多的發言權、領導權。
到世行去是個有益的選擇
1月16日世行行長佐利克親自致電林毅夫,告知任命他擔任世行常務副行長和首席經濟學家的決定,2月4日世行董事會批準這項任命并正式對外公布。林毅夫將于5月底離開中國,到華盛頓工作四年。對于他個人,同樣是做研究,只是從為中國服務到為全球服務。雖然暫時不能再直接參加中國的政策討論和決策了,但林毅夫認為“可以為中國和世行的合作做許多事,去世行是一個有益的選擇。”
一直以來,世行的經濟學家主要來自西方發達國家,他們基于西方經驗提出建議,“華盛頓共識”就是這樣的標準藥方——發展中國家應進行以自由化、私有化為特征的經濟改革,同時執行緊縮性的財政政策。
但發展中國家的許多問題,是在西方經驗之外的。比如,市場不完善,許多時候,市場和問題一起產生;企業普遍缺乏競爭力;制度框架很弱,政府缺乏執行能力,等等。
作為華盛頓共識的批評者,林毅夫說,他不反對華盛頓共識的長期目標——建立完善的市場經濟體系,但不贊成激進的改革。他認為,在發展中國家和轉型中國家“自由化、私有化、緊縮財政”是一個不可能三角。
主流西方理論認為,國有企業預算最大化,而不是利潤最大化,效率低下,國家財政需要對他們進行大量補貼,導致預算失控,財政困難;有效的解決方案就是進行私有化,這樣國家預算將不需要耗費在補貼上。
林毅夫認為,私有化并不能必然導致效率,只要企業的政策性負擔不消除,私有企業同樣會虧損,同樣會要求政府補貼,而且在逐利沖動下,他們對補貼的胃口會更大,這樣,控制預算的目標將難以實現,結果伴隨著自由化和私有化的是預算失控、巨額的財政赤字和失控的通貨膨脹。
林毅夫表示,將在世行首席經濟學家的位置上,更廣泛地研究和探討發展中國家面臨的機遇和限制條件,和各國政府及研究機構一起探討符合該國實際的解決方案。
他將與世行的七八百位經濟學家合作,通過了解和溝通,為全球發展問題提供更多新的視角和認識。“過去人們傾向于用標準藥方解決問題,現在,我們明白,經濟學家們需要用診斷式的方式提供政策建議。”
就像世行過去幫助北大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一樣,他也將幫助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學家們建立起獨立的學術研究機構。他認為各國問題的最終解決和發展機遇的把握有賴于該國政府和研究機構的智慧。
不尋常的任命
“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我認為發展中國家的貧窮并不是命運。”2007年11月1日,以這樣的一句話,中國經濟學家林毅夫結束了他在劍橋大學“馬歇爾講座”上的長篇演講。
1946年以來,首次有中國人走上這個以現代西方經濟學奠基者的名字命名的國際頂尖講壇。林毅夫沒有意識到,他的這句話,與他今后四年的新角色有著某種奇妙的契合:數日后,剛剛在10月離任的前任世行首席經濟學家、法國人弗朗索瓦·布吉尼翁來電詢問,是否愿意成為他的繼任者?世行的宗旨,正是在全球范圍內減少貧困。
世行為挑選新的首席經濟學家成立了一個小組,布吉尼翁是其中的成員,他并不是以個人身份發出邀請。“我感到驚喜。”2月1日,林毅夫說,“世行是最重要的國際發展機構,它的首席經濟學家是經濟學家在國際上最高的公共職務,一般是大師級的學者擔任。我知道我不是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任世行首席經濟學家,完全沒有想過!”
“我需要一點時間考慮。”林毅夫沒有立即回復,兩天后,他回答如果有這樣的機會他會慎重考慮。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任命:62年以來,他是首位來自歐美國家之外的世行首席經濟學家。
士不可以不弘毅
27歲時,臺灣人林正誼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航道,將自己帶到了陌生的中國大陸,也帶到了不可知的未來面前。
1979年5月16日傍晚,“封金掛印”之后,上尉林正誼游過兩千多米的臺灣海峽,抵達對岸的廈門,更名為“林毅夫”。他的家人事先毫不知情,第二個孩子還在妻子腹中。23年后,臺灣軍方才發布了對其“投敵”的通緝令。
此前,由于以臺灣大學學生的身份從軍,林正誼成了軍中寵兒。蔣經國專門接見他,并囑人關照。他先后從軍校和政治大學畢業后,被派往金門,任最前線的連長。
時至今日,人們仍難以理解:這個地道的臺灣本省人,不需要蹈海以解鄉愁之苦。而1979年的大陸,經歷了十年動蕩,經濟凋敝,亦非樂土。是什么使他拋妻離子,冒著生命危險前往?
一位北大學生回憶,林毅夫有一次談及此事時曾說,“當時有一種強烈的感覺——祖國的統一和民族復興的希望在對岸。再待在臺灣,內心不安。”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林毅夫以這樣的句子解釋當年的抉擇,“得失之間并沒有那么難。”
或許是巧合,他回來后的兩個月里,兩項深刻影響中國未來的變革先后出現——6月15日,萬里在安徽鳳陽縣農村考察,肯定了當地農民自發的包產到戶嘗試;7月15日,爭論不休中,鄧小平決定“不爭論”,宣布設立深圳等四個特區。
林毅夫此后的經歷,雖不平常,但已在與中國相關的既定航道內邁步。
為了解中國社會生活,他就讀北京大學經濟學系。當時的國內,只有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現代經濟學尚未引進,此時的林毅夫,還不知他將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
世行是在第二年來到中國的。1980年中國恢復了在世行的席位,世行開始派遣官員到中國,為中國政府培訓干部。人們回憶,長期與世隔絕之后,最初的中外交流頗有些類似巴別塔故事:邊際成本(marginalcost)被譯成“零碎材料的成本”;而收支平衡點(breakevenpoint)則是“破碎了摸平的一點”。
了解一些西方經濟學又通曉英文的林毅夫贏得了意外的禮物:他為到訪北大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舒爾茨擔任翻譯,對他印象深刻的舒爾茨主動邀請他到美國留學。
1982-1986年,在盛產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以自由主義和嚴謹的數理分析著稱的芝加哥大學里,林毅夫“幾乎四年沒出校門”,從這個西方經濟學的麥加開始了經濟學家生涯。他的博士論文《中國的農村改革:理論與實證》被舒爾茨評價為新制度經濟學的經典之作。
1987年,放棄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教職和世行等多家國際機構的工作機會,林毅夫帶著三十多箱英文資料回到中國,成為1978年后首位歸國的經濟學博士。許多人為他惋惜——中國沒有研究伙伴,沒有討論和交流,甚至資料都難以搜集,如何做研究?“我都知道。可研究的是什么?就是要對不能解釋的現象給出合理的解釋。中國有的是這樣的經濟現象,這是最重要的。”林毅夫說,關于回來的決定,他“一點猶豫都沒有”。
同樣從海外回來的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副主任盧鋒說,他贊同林毅夫的一個說法,“我們不要完全講犧牲精神。回來是一種選擇,是認為從長期而言對自己有利的選擇。經濟學的理性要用在經濟學家自己身上。”
清華-布魯金斯中心主任肖耿至今記得林當年的忠告:“做研究如同給木板鉆孔,從薄處入手更容易有收獲。”“對中國經濟學家而言,勿庸置疑,回到中國是理性選擇——這里是‘經濟現象的金礦’。”而1980年代的西方經濟學界,少有人了解中國。
二十年來,幾乎沒有休息日,林毅夫不知疲倦地掘金。現實也慷慨回饋:改革開放以來,他最早在國際頂尖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數量可觀。回到本土,以規范的經濟學方法研究本土問題,并為國際承認。“他是我們的先行者。”肖耿說。
推動社會進步更重要
雖然林毅夫在國際經濟學學術期刊上發表的論文,在全球華人經濟學家中一直排名在前一二名,在國際上的排名也一直很靠前,但是,他并沒有選擇成為典型的學院派學者。1987到1993年,他先后在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和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任職。從那時開始,為政府提供決策咨詢、參與制定政策是他的工作內容。他逐漸成為同齡的學者中離權力核心最近的幾位之一。近年,“新農村建設”的建議者、“十五計劃”和“十一五規劃”的主要咨詢專家等角色更使他為中國公眾所熟知。
走近政府、成為政府智囊,于林毅夫并不是困難的選擇。這與他29年前的選擇邏輯一致。他從小喜歡歷史,曾想成為歷史學家,喜歡中國文化,也實踐著中國文化對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的定位。
他不介意人們認為他過于靠近政府,“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別人的評價不重要,把自己擺低一些,推動社會進步更重要。”當被問及獨立的學者和智囊的角色,哪一個他更在意時,“獨立的學者”,林毅夫絲毫沒有猶豫地回答,只有作為一個獨立的學者思考問題,才能對政府的決策有所貢獻,這樣才能稱得上是智囊。“固然很幸運,有些建議后來被政府采納成為政策”,但是,他說“不曾有在政府作出了決策后改變自己的看法去附和政府政策”。
他同樣珍視另外一個角色——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CCER)主任。
1993年底,一次會議的間歇,他與張維迎、易綱等幾位同樣有留學背景的學者聊到了在國內成立一個獨立的學術中心的想法,所有的人都感到興奮。
然后是行動。1994年,CCER在北京大學成立,這是第一個由歸國學者成立的獨立研究機構。
成立之初,CCER有政策、有兩間半辦公室和6位海歸學者,而所有資金,都是“化緣”而來,“開始時主要資助者是福特基金會、洛克菲勒基金會和世界銀行,還有不多的一些私人捐資。”林毅夫說。
林毅夫的哥哥是私人捐助者之一。1996年,在他捐資成立的獎學金頒獎儀式上,他說,“我不了解我弟弟的研究,但我知道他做的事情一定對國家有利。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他的事業。”
世行也是堅定的支持者。1994到2000年間世行資助留學人員在CCER做客座研究,并參與各種CCER的學術討論——1996年,世行該年度的“世界發展報告”初稿討論會就是在這里召開;包括斯蒂格里茨在內的多任首席經濟學家也多次到訪CCER,進行學術交流。
CCER有著國內罕有的管理框架。日常管理事務由主任會決定,教員晉升、招生和研究方向由主任和學術委員會主任聯系會決定。而它的教授會扮演著中心最高權力機構的角色,中心的章程、內部規定和戰略方向的決定和變革,以及中心新進人員的聘任,由全體教授會決定——每個全職教員,包括助理教授、副教授和正教授“一人一票”。
如今,北大中國經濟研究中心的辦公場所古雅秀麗,被稱為“全世界最美麗的經濟研究機構”,在這里,如盧鋒所說,數十位有著海外學術背景的中國學者致力于“為轉型中國貢獻認識增加值”。從成立至今,在糧食問題、電信改革、銀行改革、WTO、通貨緊縮、宏觀調控、土地問題、農民工問題、住房問題等幾乎所有關系國計民生的重大決策中,都有CCER發出的聲音,逐漸受到高層領導的矚目,成為國家決策的高級智庫之一。
CCER的獨立性與學術水準同樣為人稱道。中心從來不乏對政府批評的聲音:盧鋒對糧食政策、周其仁對電信壟斷和土地制度直言不諱的批評……不僅贏得了學術界的尊重,也得到決策部門的關注。從成立之初,創始人員確立了學術獨立的原則,此后所有的人“一直像保護眼睛一樣珍視這一原則”,而這一獨立性,不僅是相對于政府政策,同樣也相對于公眾一時的輿論,在內部,教授們已經習慣了學術觀點的分歧甚至是對立。“現在,學術自由和獨立已經自然而然地進入我們的文化基因。”林毅夫說。
“幾個天真的學者,有很大的責任感,因緣際會,很幸運地做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談及CCER,林毅夫的聲音罕有地帶上了感情色彩,他表示,世行任期結束后,他仍將回到這里,“這是我終老的地方”。
全球發展問題專家杰弗里·薩克斯說:“作為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的長期領導人,林教授是一位非常成熟的管理者,這些管理技能至關重要,因為世界銀行是一個龐大的、需要杰出管理者的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