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揚開啟了中國司法改革的空間。盡管諸多探索是社會合力的結果,肖揚作為重要的參與者和推動者,功不可沒。
揭下“中國法院博物館”的紅綢,肖揚轉身微笑。這是今年2月的最后一天,也是這位最高法院院長最具意味的一個告別。
幾年前,肖揚提出加強司法文化建設,部署籌建法院博物館、圖書館、檔案館。卸任前,“三館”初步建成。肖揚和七位歷任院長的半身銅像在中國法院博物館進門處恭候參觀者。
2007年,中國最高法院院長肖揚完成了他任內最后一件大事,收回了死刑復核權。
1998年,肖揚開啟最高法院院長之責,60歲的他,更加只爭朝夕。
收回死刑復核權時,肖揚說過,要讓每個死刑案件都經得起歷史的檢驗。
最忙最累的十年
肖揚入主最高法院的前五年,曾被認為“政治上幼稚”。
這個所謂的評價源于有的人說他的司法改革是“脫離中國現實”。
基層法官們抱怨,肖揚擔任最高法院院長的十年,是他們最忙最累的十年。統一司法考試讓很多人進不了法院,特別是在中西部,法官后繼乏人,令人心憂。最高法院推行法官職業化,學習、培訓太多,很多法官應付不來。
相應地,法官待遇卻沒有實質改善。苦盼多年的法官津貼在2007年姍姍來遲。
也是在這一年,當有些部門在攬權攬財時,法院大幅下調訴訟費。肖揚解釋說,想讓有理無錢的人都能打得起官司。法院訴訟費的銳減,令偏遠地區基層法院的運轉都成為問題。
在這些法官眼里,他們的院長太“弱勢”,有人甚至說他是“三交”院長:交槍、交權、交錢。
當司法部長時,肖揚就以“交”出名。他主張司法部將律師交出去,讓律師走向市場,一度引起地方司法廳局的不滿。有人說,他還想把公證、勞教也交出去,身邊人說他傻。
肖揚也在“攬”。1989年,時任廣東省檢察院檢察長時,他建立了中國第一個反貪局,并倡導立一部反貪法。有人評論說,反貪局的成立,是向世界公開承認,中國是有貪污腐敗。
任司法部長時,他把法律援助制度引進中國。這個不賺錢的活兒,被分派到各個律師事務所和律師頭上,卻被律師所視為“勞民傷財”,加重負擔。
從最高檢察院到司法部,再到最高法院,肖揚干了很多事,卻鮮有讓他所在系統內的人們直接受益。
一位與肖揚同事的法官說,十年司法改革,一定程度是部門擴權的過程。但肖揚卻在不斷讓渡權力。他所做的努力,就是為了讓司法的歸司法,讓行政的歸行政,還原法院本來面目,讓法院心無旁騖地專事審判。
肖揚超越部門本位主義的改革思想,讓法院系統擴權,特別是經濟權力的希望落空。
然而,理解肖揚的人,卻深感希望。曾在他身邊工作過的人說,有他在就有朝氣。
一位知名時事評論員聽過肖揚的演講。他說精彩程度不亞于法學家,說理充分而且充滿激情。在最高法院的內部講話,肖揚也以其開明和大膽讓很多法官擊節叫好。
他們中的一位說,肖揚對現代法治觀念的體認,常讓人覺得他不是50年代的法科生。50年代蘇聯法與國家的理論占據主導,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西方法學。甚至有人說,那個時代的人學的不是法,學的是怎么整人。
讓審判公開
1998年底,中國法院全面實行審判公開。這是肖揚上臺后做的一件大事。
手持身份證的普通公民和持記者證的媒體記者走進了此前神秘的法院大院,當在法庭聆聽控辯雙方的交鋒時,他們獲得了完全嶄新的體驗。
意大利法學家貝卡利亞曾說過,“審判應當公開,犯罪的證據應當公開,以便使或許是社會唯一制約手段的輿論能夠約束強力和欲望。”
肖揚應是深以為然,他說,公正不僅應當實現,而且應當以人們看得見的方式實現。
“正義是看得見的正義”這些法治文明的常識性表達,常被法學者提及,但在中國最高司法官員口中說出此話的,肖揚是第一人。
一位最高法院法官說,肖揚這些年所做的,大多是現代法治中的常識性安排,但就是這些“常識”也是那么難以實現。“在這種環境下,他只能以客家人特有的執著和韌勁一點點地做。”
推進“依法治國”
1938年,出身于廣東河源縣貧苦家庭的肖揚,天性中攜著客家人強大的抱負心和寬闊眼界。他有客家人的堅韌,有法律人的自覺,也深諳中國現實政治規則。正是他當司法部長的第二年,他力推向中央領導舉辦法制講座。
1994年12月9日,中央政治局上了首堂法制課。之后,中央領導聽法制課成為制度。
次年,籌備第三次講座時,肖揚向中央提出,希望介紹法律界最關注的依法治國問題,正是在這一次講座的總結講話中,江澤民提出了“依法治國”方略。
從此,法律實務界和法學界關于依法治國的探討形成熱潮,有關“法制”與“法治”的討論成為思想界的焦點。
接近他的人這樣解釋肖揚的開明:他歷經中國法治衰興之路;他從開風氣之先的廣東起步;他愛好的法律史給他以熏陶。
有人說,他是在為開明思想和審判獨立奮斗。也有人說,他太激進,太理想主義。
肖揚致力推進的司法專業化也招致非議。在任最高法院院長的第二年,1999年,最高法院廣發英雄帖,從資深律師和學者中選拔法官。結果應者寥寥。
有人戲稱,資深律師一個案子的律師費,抵得上首席大法官一輩子的工資,怎么可能看得上最高法院法官這種清淡之職?
作為中國的首席大法官,肖揚一個月的法官津貼是340元。
從社會法律精英中納賢以失敗終,但肖揚做成了另一件事——2001年起,初任法官必須以通過國家司法考試為前提。中國從此告別了以政治合格為主的法官任用標準。法官這一“黨和國家的法律工作者”,第一次有了專業方面的任職要求。
法律是一種威望
2002年,中國法官們卸下半個世紀有著專政色彩的肩章大蓋帽,換上法袍用上法槌。肖揚一心堅持要從里到外改造中國法院工作者,要讓他們更像真正的法官。
肖揚說,法律的權威,與其說是一種權力,毋寧說是一種威望。
然而,這一彰顯法庭威儀的舉措也讓他受到指責。有些人詬病其為只重形式不重實質;更尖銳的質問是,為何搞那么多西方的玩意兒?
肖揚推出錯案追究制,希望能保證個案的質量,卻使法院內部生起請示之風,充斥行政式命令。為解決案件久拖不決,他提出公正與效率并舉,有人說,法院的唯一目標就是追求公正。
他顯然無法解決司法權威缺失的問題,他只能保證每次遇到攔車告狀的人,都停下來。他說,要么有冤情,要么有審判不公問題,總是有難處,老百姓才會采取這個辦法。
一位學者說,最高法院院長領導司法改革,這本身就是個悖論。因為法院也是改革的對象。
肖揚在這個悖論中行走了十年。
有學者說,肖揚開啟了中國司法改革的空間。盡管諸多探索是社會合力的結果,肖揚作為重要的參與者和推動者,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