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次訪問溫鐵軍,印象最深的一次是2006年9月的一天,隨他去在河北定縣的“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那天在火車上,一位看模樣像是來自小城鎮的男子問溫鐵軍:“我好像在哪見過你?對,我想起來了,在電視上!你講農村問題……”
第二天一大早,見溫鐵軍和鄉建學院的學員們在操場上做操。50多歲的大學教授,竟和一群青年農民一道“聞雞起舞”。
接著聽他講課,印象最深的是農民學員聽課時的欣喜和熱烈——就仿佛找到了成就他們自尊與自信的大家庭;就仿佛當從這個家里走出去時,他們即是社會主義新農村真正的主人。
2003年7月,溫鐵軍資助一批志愿者,在河北定縣翟城村集資建立了中國第一個免費培訓農民骨干的教育基地——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鄉建學院的宗旨是鼓勵和發動農民合作,團結起來自助圖存,在建設家鄉的實踐中尋求自我發展,從而為中國找到一條農民不必遠離鄉土,而是靠提高自身素質來形成建設性的力量,改變農村貧困面貌的“改良式”新鄉村建設的道路。
晏陽初鄉建學院的建立,是溫鐵軍邁出農村政策研究領域和為農民立言的學術領域,進入鄉村建設實踐的標志性拐點。這為他,也為鄉建學院本身,帶來了種種贊譽和詆毀——九億農民的代言人、用腳做學問的人、最具行動能力的中國三農人物、我們這個時代的理想主義者、農民的黃埔軍校、烏托邦、行動派、做秀、炒作……
對于外界的褒貶,溫鐵軍“從來都不在乎”。這位人稱“溫三農”的專家級人物,自詡只不過是個“doer”(做事的人):“我就是一個干活的。在我有生之年能干多少干多少,愚公移山,挖山不止。”
溫鐵軍的這種堅韌似乎有足夠的支撐——他多年來堅持的觀點和努力,與國家“十一五”規劃中的新農村建設部分“不謀而合”;三農問題已成為當今中國重中之重;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作為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一項內容,已經成為國家發展戰略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
我們做的事情應該成為主流了
瑪雅:今年是改革開放30周年。30年來,中國農村發生了巨大變化,但也有不少地方仍然十分貧困,所以三農問題成為國家重中之重。你是有影響的三農問題專家,但是至少在過去相當一段時間里,你的觀點并非主流,這是為什么?
溫鐵軍:我們今天學術界的主流是私有化、市場化、自由化、全球化,或者比較中性些,是工業化、城市化、資本化、現代化,非主流的五花八門。我們這些人可以被歸類為非主流,是因為我們埋頭搞新鄉村建設,主張人民生計、聯合協作與多元文化。
有人認為,應該建設一套非常標準的西方制度,才能夠解決中國的問題。然而,中國的現實是,仍然有大約8億農民生活在分散的農村。無論這個國家的大城市怎么變,鄉土中國的村社還是村社,幾千年的傳統文化傳承的小農村社制度作為農村的一般經濟基礎,至今基本沒變,還是2億多小農戶生活在380萬個自然村,行政性地集中為60萬個行政村。
俗話說,十里不同風,農村地方性的差異非常大。既然是數千年來形成的制度,既然各地的情況千差萬別,我們能不能簡單化地把這種傳統的村社制度直接和所謂的現代法治社會對接?中共中央已經明示,真正要讓全國人民的生活達到中等發達國家的水平,得到2050年前后。然后再經過兩三代人的努力,到21世紀末才有可能達到發達國家的水平。那么,有沒有可能今天就把發達國家的現行制度照搬過來,就實現現代法治了?如今,印度、巴西、墨西哥、印度尼西亞,還有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國,哪個都比中國照搬得徹底,可哪一個不是30%以上的貧困率,嚴重的50%多?哪一個全面完成了工業化?而且甭管人均收入有多高,仍然是城鄉二元結構,靠大型貧民窟集中貧困人口。比如印度,全面繼承了殖民主義時期宗主國的上層建筑,自由選舉、多黨制議會民主、私有化和市場化早都落實了,但是被主流肯定的工業化、城市化的發展卻越來越不如中國。
由此提出的問題是,發展中國家到底要什么?鄉土中國到底要什么?2004年我出了一本關于宏觀問題的文集,書名就叫《我們到底要什么》。如果發展中國家照搬西方,得到的必然是一種惡性循環。
瑪雅:如果照搬西方行不通,你認為中國的事情應該怎么辦?
溫鐵軍:鄧小平當年曾說:要摸著石頭過河。我是個搞農村實驗的,腦子里更沒有什么一定之規。我覺得,先實事求是地去做調查研究,把情況搞清楚了,才能逐漸得出接近客觀事實的理性認識。
方法論告訴我,不能承認照搬的東西就都有普適性。做實驗的人片面不得,也照搬不得。我對一些主流派說,不要在鄉土社會強制推行你們照搬的理論、規范和標準。也許在大城市,你們可以按照美國的標準來,但千萬別讓中國農民也必須那樣,否則,這個國家非亂套不可。
溫家寶總理講過,我們國家這么大,各地情況千差萬別,經濟結構也不同,怎么可以靠一個政策、一聲號令就一刀切地解決問題?但是那個年代延續下來的一刀切的思想,至今影響還沒有完全消除。我覺得,不論是傳統的,還是新的一套治理辦法,都有一個和當地的實際情況結合的問題,都需要一個因時制宜、因地制宜的不斷實踐、檢驗的過程。既然這樣,我們做的農村實踐當然應該成為主流了。
在三農領域做調查研究大有可為
瑪雅:學界對你們的鄉建實踐似乎還不太認同,除了主流非主流之分,有沒有這個原因:因為你過去一直是做政策研究的,進入高校的時間還不長,政策研究更注重實踐經驗,學術研究更注重理論?
溫鐵軍:我到學校工作后,有人說,溫鐵軍的研究是“行動派”,意思可能是說,溫鐵軍沒有理論,只是行動。在高校干了兩年之后,我切實知道自己沒有理論,所以2006年1月我參加“中國經濟50人論壇”,發言結束時,我鄭重地說:溫鐵軍是中國當代社會科學理論界最沒有學問的學者。
確實,如果按照西方的學科思想和評價標準來看我們的研究——如何開發鄉土資源進行組織創新、制度創新,如何轉化鄉村社會的對抗性沖突,這算什么學科研究呀?我現在做的鄉村建設實驗研究,是怎么才能形成一種良性的、符合小農村社制的經濟基礎的鄉村治理結構,用什么方式才能把農民的自組織發展起來,這些都是長期的、見效非常慢的工作,沒有學術成果,也得老老實實地做下去。我搞了11年農村實驗才寫出很少的幾篇文章,如果按照現在高校的學術評價標準,每年必須有科研論文、科研成果,越是著作等身,就越是麻煩大了。所以,今天學術界浮躁到急功近利的地步,是現行的教育制度和科研考核評價制度逼的,才造成高校和科研機構普遍是“有大樓無大師”。
瑪雅:但你畢竟是在這個圈子里,不可能完全不顧它的規則,按照你自己的一套玩兒。
溫鐵軍:你說得沒錯。我在這個圈子里,太受它的規則限制了。說實話,我過去很有做點比較研究的想法,但卻無法符合現在的學術規范,要有多少外國人文章的引證等等。外國人在發展中國家的農村研究上,沒誰干過基層實驗這種苦差事,就憑一己之綿薄,我拿什么去做歐美模式的那種國際比較?2004年是我到高校工作的第一年,我的科研考核情況很差,只是在國家985計劃中報批了一個鄉村治理與鄉村建設的項目。到學校3年之后慢慢熟悉了,才開始以我的學術思想為設計依據來申報課題,大約一年的時間里連續獲批了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重點項目和教育部重大攻關項目,還有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等項目。
在三農領域做調查研究是大有可為的。上一代產生了一批像晏陽初這樣的大海歸、梁漱溟這樣的大儒、盧作孚這樣的大實業家、陶行之這樣的大教育家……這些真正的大師,哪一個不是鄉村建設實驗的發起者和參與者?陳翰笙、薛暮橋、費孝通等先輩知識分子也是從鄉村研究起步。中國革命的領袖毛澤東早期也受過鄉建思想和平民教育的影響。這些成功的知識分子之所以回過頭來反哺鄉土社會,動員那么多人搞鄉村建設,就是因為中國社會城鄉差別越拉越大,貧富差別越拉越大,需要緩和各種矛盾。他們做的不就是改良嗎?當年的主流是工業化、實業救國、科技教育救國,非主流的就是鄉建。當今世界的主流是私有化、市場化、自由化、全球化,就是所謂的“西式四化”,但我認為,這些“化”未必能解決中國的三農問題。
“西式四化”解決不了中國的問題
瑪雅:“西式四化”既然是主流,為什么解決不了中國的問題?
溫鐵軍:“西式四化”從邏輯上說是成立的——只有先私有化了才能市場化;有了市場化的自由貿易,“商品是天然的平等派”,新生的中產階級就必然要求政治自由化,最后通向全球一體化。但是,麻煩出在這個過程必然形成的制度成本會慣性地轉嫁到農村,于是就有了日益嚴峻的三農問題。近年來有人甚至希望一步到位,把美國的經濟理論和政策復制到中國來,以為中國只要照搬美國的制度就萬事大吉了。但是他們忽略了一個常識,“中國無農場,美國無農民”。中國有兩億多農戶,美國僅有17萬農場主,難道能把針對農場主的美國農業政策和理論照搬過來,解決中國的三農問題嗎?
中國的現實是,平原面積只占國土面積的1/8,而水、土、光、熱這四種適宜農業的資源比較匹配的平原面積只占國土面積的不到10%。沙漠、山區和高原肯定不是企業家辦工廠的首選地,所以工業必然集中在平原和沿海,因此城市也必然集中在平原和沿海,這樣,農業、工業、城市和人口都主要集中在平原和沿海。因此,中國的區域差別拉大,本來應該是中國經濟地理條件制約的結果,而并非完全是人為的結果或者制度之禍。
很多人把城市化作為解決三農問題的根本出路,認為只要加快城市化,放開戶口,讓農民進城,三農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但我還是希望大家謹慎些。因為我去過很多發展中國家考察,只要是人口超過一億的,就沒有發現哪一個城市化是成功的。
瑪雅:你評判它們不成功的標準是什么?
溫鐵軍:發展中國家的城市化,大都是用大型貧民窟來實現的,那只不過是一種“空間平移、集中貧困”——農村分散的貧困人口轉移到城市,變成相對集中的貧民窟人口。比如印度,無地農民缺乏生存條件,農村貧困人口高達36%,他們部分地流動到城市的貧民窟,仍然缺乏生存條件。這就叫城市化?印度農村的土地是私有的,城市的土地也是私有的,大量失地農民涌入城市求生計,進入私人所有地就是侵犯私有財產,是要被捕的,所以他們只好居住在公路、鐵路、河道兩側的公有土地上。印度要搞基礎建設,首先遇到的困難是怎么對付大量的貧民窟——住在里面的人上百萬,拆遷的困難和引發的沖突可想而知。沒有基礎建設,就沒有外國的直接投資,盡管印度是完全市場經濟國家,可FDI(外國直接投資)連中國的1/10都不到。只要到印度的貧民窟看看,就知道為什么它工業化發展不起來了。
印度這種“空間平移貧困”是個規律,類似情況其他發展中國家也有,比如孟加拉、墨西哥、巴西等。我這幾年去過許多國家的貧民窟考察,那里的生活簡直不堪入目。近年來批評我的人很多,確實沒法應對,因為他們的一個共同特點是——都沒有“眼見為實”。
農村政策的底線是不搞土地私有化
瑪雅:目前國內一些學者呼吁土地私有化,一些地方的農民也要求獲得土地所有權,你認為土地私有化對中國將意味著什么?
溫鐵軍:中國農村一旦以土地私有化推進兼并,那就不是貧民窟的問題了,而是暴力沖突。我曾多次考察墨西哥的農民起義、埃及農民的地權斗爭、印度的游擊區,以及其他國家發生的農民對抗性沖突,根本的制度原因就是資本主義與土地私有化結合。2004年我寫的印度考察報告,題目就叫《無地必反》。
世界上人口過億的發展中國家,只有中國真正完成了土地革命,而土地革命是民主革命的核心內容。因此,在發展中人口大國中,唯獨中國不存在發生農民起義的制度環境,政府至少還可以通過大幅度增加新農村建設投資,來改善農民的生存條件。其他國家凡出現農民起義的地方,至今暴力沖突不斷。血的事實告訴我們,中國農村政策的底線就是不搞土地私有化,否則,我們犧牲了幾千萬人的生命才完成的民主革命又會倒退回去。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今后無論誰談土地私有化,就讓他去其他國家的貧民窟看看。中國的問題,是一個人口膨脹而資源短缺的農業國家,追求工業化的發展問題和整個發展過程中的制度安排問題。如果政策失誤,制造出一兩億無地農民,聚集到城市形成貧民窟,就要出大亂子。
瑪雅:黃賭毒在城市泛濫,在農村一樣可能泛濫。這類問題通過加強司法和思想教育來解決,是不是比土地制度更能奏效?
溫鐵軍:一般來說,我國農民在自己長期生存的社區內部基本上不犯大罪,個別小偷小摸可能有。為什么?這首先是地權在起約束作用。從制度經濟學研究發展問題的角度來說,我國現在這種農地制度的基本作用是什么?是國家穩定。獲取這種制度收益的就是國家。在中國這么突出的人地(人口與資源)矛盾之下,能夠這么短期完成工業化的原始積累,而農村仍然能夠維持安定,靠的不是司法,不是警力,而是地權的約束。在當代的改革中,很多農村基層治理所依據的鄉規民約都明確寫著,一旦刑事犯罪,其地權形成的股份收益,或者村社內部分配的福利隨即喪失。尤其是在有一定工業收益的鄉村,比如廣東珠三角農村實行以土地為中心的社區股份合作制,一般都把村社土地和工業資產做成股權分給每家每戶。這種股份合作制就有一條共同約定:村民如果刑事犯罪,股權將被取消。因此廣東的刑事案件雖然高于其他地區,但主要仍是外來人口犯罪。
農村土地按人口平均分配、按戶占有產權,這是中國特色的農地制度安排。這種制度有效地穩住了本來就嚴重過剩的農民人口,直到1990年代末期產業資本大規模擴張之前,避免了其他發展中國家在無序流動下形成的貧民窟,從而也就避免了社會性犯罪和政治動亂。這是因為,流動人口增加所導致的刑事犯罪增加是規律,既不是倫理道德和教育問題,也不是法制建設不足的問題。
中國現在13億人口,2020年以后達到15-16億,無論搬來的是什么主義、什么制度,能穩得住嗎?十幾億人在這么點資源的地方共生,如果是在所謂制度優越的歐洲,早就打翻天了。中國最大的一個穩定器就是農民平均占有的土地制度。所以,千萬不能簡單化地給三農問題開藥方。新時期已經不再是三農問題能否緩解,而是關乎中華民族能不能穩定地、可持續地走下去的問題。
“改良式”新鄉村建設的理念與實踐
瑪雅:“改良式”鄉村建設的具體含義是什么?你們是怎么做的?
溫鐵軍:主要是三個方面:第一是人民生計,強調民生,強調一套和民生有關的制度,比如孫中山的舊民主主義就是節制資本、平均地權,這些內容今天仍然是我們的任務。第二是人民合作、聯合,強調合作才能和諧,聯合才能穩定,一盤散沙不可能穩定。第三是人民文化多元性,中國400萬個自然村要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就要強調多樣性,而不是一味地標準化、一元化。
當年晏陽初、梁漱溟等先輩知識分子所做的鄉村重建,英文是“rural reconstruction”,我在2003年意譯成“新鄉村建設”,完全吻合后來中央提出的“新農村建設”的內容。2003年7月,我們與農民聯合創辦了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宗旨就是堅持“人民生計為本,多元文化為根,互助合作為綱”的原則,以推動中國鄉村的可持續發展。
這幾年來,我們組織了各種各樣的青年知識分子下鄉,已經在全國100多所高校建立了支農社團,上萬名學生參與支農活動。很多市縣的領導要求和我們共建市縣級的新農村建設實驗區,在福建、海南、安徽、河南、河北等地,有了一批試點縣、試點區、試點市。
目前,我國農民還處于高度分散、無組織狀態,因此要幫助農民,就要幫在根本上,那就是在農村發育各種社會主義因素,幫助農民組織起來。因為,高度分散的農民不可能和外部成規模的主體之間,通過談判形成正常的契約關系,面對2億多分散的農戶進行交易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農民形成合作社組織后,各方面的事情都會有他們當中產生的骨干來操作。因此,我們對農民進行培訓,培養“種子”,派青年志愿者去幫助他們形成經濟合作社,組建文藝隊、老人、婦女協會等。這些方式是低成本的,農民能夠接受,也比較容易見效益。
瑪雅:你們是通過鄉村建設培養農民的組織化意識?
溫鐵軍:穩健地提高農民的組織化程度,穩健地推行組織創新和制度創新。提高農民的組織化程度,才能讓政府的投資落到實處,新農村建設的各項好政策才有得以貫徹下去的載體。提高農民的組織化程度,才能降低形成有效合約的交易費用,才能使中央良政被人接受。一盤散沙,兩億多農戶,絕對不可能成為農村真正穩定的載體,這個基礎30年了還沒建立起來呢。所以說,提高農民的組織化程度,通過組織創新和制度創新,用農民自己產生的種子回到本鄉本土去做這件事,這個社會就會通過對話出現協調,出現和諧,逐漸地走向穩定。這和中國共產黨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目標是一致的。
瑪雅:農民在家鄉開展鄉建,也得有一定的經濟條件才能做事。
溫鐵軍:所以我們才要先搞合作社。任何組織創新、制度創新都離不開一個核心要素,就是資金。中國現在每年通過商業銀行系統,包括郵政儲蓄系統,抽走幾千億農村資金,當然農村的事就搞不成。別提致富,連起碼的簡單再生產都維持不了。在國家不出錢的情況下,只能我個人先出錢墊底。搞合作社,農民來入股,我先拿1萬,算我入股,農民一戶拿100,100戶就有1萬塊。我跟農民承諾,如果發生虧損,拿我的1萬塊錢先去頂賬,減低大家的風險損失。這樣大家就愿意入股了,就干起來了。有了這2萬塊錢,夠10戶人養雞,大家組成一個養雞組,統一去賣雞蛋,降低市場風險,不必被小販欺負了。這些事情都是潛移默化自然生長起來的。
其實我們做的,就是按照經濟學最起碼的道理,給他注入一個小額的具有組織作用的資金要素。有的地方無外乎就是先搞個婦女協會,買點鼓鑼、小喇叭,大家聚在一起扭個秧歌什么的。這點投資不大,幾百塊錢,但總得有人給,都是不發達地區的農民,你讓誰拿錢?在安徽、山東等地,我先后直接資助了10個合作社,一共拿出6萬塊錢。這10個合作社有1/3原來是維權組織,現在變成了改良的鄉建組織。農民開展新農村建設,基層政府也愿意跟他們合作了,甚至有些農口的部門還愿意出點資金,幫助他們發展合作社。農民說:“我們過去哭著維權,現在笑著鄉建。”
愚公移山,挖山不止
瑪雅:我一直關注新鄉村建設,在北京、山東、河北多次觀看你們對農民培訓。有人說,你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很認同。我欽佩你和何慧麗、賀雪峰這些“鄉建派”帶頭人,以及追隨你們的青年志愿者,可是始終有一種書生氣的印象。就像你說的,三農問題尖銳復雜,關乎中華民族能不能穩定地、可持續地走下去的問題,像你們這樣一點一點地做,真能解決問題嗎?什么時候才能見成效?
溫鐵軍:愚公移山,挖山不止唄。我們上一代知識分子曾經有過很大的成績,如果沒有抗日戰爭,至少有梁漱溟在山東把鄒平搞成縣治鄉治村治的三治模式,還有晏陽初他們在河北把定縣搞成了村治模范縣。上一代人做過的事情,其實已經是歷史經驗了,只不過我們一段時間革命話語比較強烈,把改良的記憶也抹掉了。
我為什么從1990年代中期開始反復強調三農問題,就是因為那個時期的盲目照搬不符合國情。三農問題后來變成了全黨工作的重中之重、全部工作的重中之重。當然不是我一個人,只要下鄉搞調研的人都覺得有問題。我個人能力微乎其微,無能扭轉,但提點問題總可以吧?同時身體力行。坐著說不如起來行。做得成做不成,總之是讓大家看得見,這樣做是可以的。那么我這么點微薄的力量、這么點微薄的財力都有了經驗,那國家一年多少百億的農村投入,如果稍微朝這方面傾斜一點、轉移一點,這就在很大程度上化解了矛盾,社會不就穩定了嗎?
盡管有些人認為我目前所做的事是烏托邦,但是,農民的響應程度是相當高的。如同我們三年前開始新農村建設試驗一樣,相信再有三年,通過城鄉良性互動來形成有效經濟的實驗也會產生初步的經驗。
瑪雅:下一步你有什么計劃?有什么政策建議?
溫鐵軍:我們下一步的任務,主要是進一步加強城鄉之間在安全食品的生產和消費上的良性互動,以便改善城鄉二元結構。只有切實地形成了城鄉之間的統籌協調,那才是真正的中國式的和諧社會。
我還打算通過中國人民大學上報教育部,想把鄉村建設或者農村發展列入教育部重點學科。我覺得,應該在農村基層建立創新基地,我也希望教育部能夠批準,看是不是能有組織地動員一些知識分子來和農民結合。這是一條大路。前面說到的那些大家,無論是費孝通、薛暮橋、陳翰笙,包括晏陽初、梁漱溟,幾乎都是農村研究起家的。今天還是在這方面多做點事情,慢慢來,急不得,大國是犯不起大錯誤的,小錯誤可以不斷犯。我剛才講到的一些問題,現在已經開始解決。1990年代盲目地大規模洋躍進,終于得到糾正,指導思想上、戰略上變化了。我覺得執政的中國共產黨很聰明,也很有遠見,是很值得欣慰的一件事。沒跟上的人是落伍者,作為一個實踐者,應該超前,應該早做。
在政策建議方面,我們進入了后農業稅時代,應當重視自下而上地促進農民中的良性組織的發育,填補鄉村治理功能相對弱化留下的組織空間,防止和抵制各種不良勢力借機擴張、占領農村陣地,與政府對抗。尤其應該強調的是,我國農村是以兩億高度分散、兼業化的小農戶為基礎的,國家對那些弱勢小農自愿聯合所形成的任何良性組織,都應給予最大限度的支持和保護。這也是世界上所有小農經濟國家普遍的政策。為此,有必要在“農民合作社法”的執行和修訂中盡力體現黨和政府關于“三農問題重中之重”的指導思想,使法律所規范和保護的農村主體及其經營領域準入相對更寬泛些,注冊登記更容易些,國家提供的財政、稅收等方面的優惠更多些。還建議全國人大和有關部門在審查修改與三農有關的法律內容時,需要特別避免以往城市知識分子過分照搬西方法律制度的弊病。
瑪雅:經過這幾年的努力,你對新鄉村建設的前景樂觀嗎?
溫鐵軍:我從來沒有什么樂觀悲觀,沒想著能干出什么氣候來。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是給后人提供堅實的鋪路石,讓他們踩著走過去的時候穩一點。我們經歷了這個國家的風風雨雨,有的只是一種責任感,就是讓這個國家、這個民族,讓我們的后人走得好一點、穩一點。
(溫鐵軍: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院長、教授;
瑪雅:香港《鳳凰周刊》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