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以來,西藏社會的諸多方面都發生了深刻變化,西藏社會進入了一個穩定、開放、多元的時期,出現了價值多元、共生共存的狀態。在新世紀的西藏文壇上,建國以來由文學承擔的啟蒙任務已經完成,作家們思考問題和探索問題的角度更具特點,個人的獨立性逐漸彰顯,以個體的生命直面人生,從個人不同的獨特體驗與方式出發,描述自己眼中的世界。這種立足于個人立場的文學敘事和更貼近生活本身的敘事方式,從不同側面展示了新世紀西藏社會翻天覆地的變化,建構起豐富和多元的西藏文學景觀,使文學西藏成為當代世界一道亮麗的風景。根據不同的背景和創作傾向可以把當代西藏文壇的漢族作家大致分為這樣二類:
第一類是活躍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帶著文學夢想和建設邊疆的理想主動選擇西藏的作家。比如馬原、馬麗華等。西藏成就了他們的文學夢想。對于西藏而言,他們是地道的外來者,亦真亦幻的西藏對他們充滿了神奇的誘惑,他們或執著于西藏的神秘與奇幻,或癡迷于藏地人與神的融合與感應?,F實在他們的眼里和筆下要么呈現出奇異的景象,要么被神秘地肢解,變得魔幻并充滿疑竇。他們和西藏相輔相成,西藏成全了他們對西藏的神秘向往和文學夢想,豐富了他們多彩的青春歲月。他們帶給世界的是一個充滿奇異的文學西藏。
第二類是因父輩原因在西藏度過童年和青年時代,并工作生活在西藏的漢族作家(西藏第二代),他們從小生活在西藏,異鄉即故鄉的情結聚積于心,西藏在他們的情感和生活里已經不再神秘,這里的高天群山也因此稀松平常,他們筆下的西藏既不同于藏族作家,也不同于如馬原一樣的漢族作家。敖超就是這樣的作家。
敖超小說的主人公總和西藏有解不開的緣分,執著一份西藏情結。他或她或因父輩的原因在西藏長大,并生活于斯;或因執著于對西藏的神秘而向往西藏,游歷西藏,他們或許只是西藏的過客,卻往往在那里平復騷動的內心世界,柔軟因生活重壓而日趨堅硬粗鄙的感覺。作者正是基于這樣的西藏情結,努力使小說文本與時代、社會和西藏生活保持了應有的聯結,從不同的維度給我們展示了一幅幅現實社會的生存本相。
這是一個游者眼里的西藏:“我眼里的拉薩宛如一朵綻放的以周邊群山為綠葉的美麗花蕾,這朵即將綻放的花蕾在陽光下慢慢舒展著花瓣,晨曦的氤氳在這朵花蕾的花蕊上展現著,它是營造在這座古老而有著朝氣的城市上空一片祥云,透過這層祥云看古老的八廓街,它就像是這朵花蕾上鐫刻的一條歲月的花紋,使每一條巷子都生動地體現在這個含苞欲放的花蕾上,這條花紋在春天的陽光下以花瓣的形式伸展著身子。”作者沒有停留在對西藏美麗風光和獨特自然景觀的呈現上,而是把筆觸深入到人物的內心,探求他們鐘情西藏的隱秘心理。西藏何以吸引那些身心疲憊的外鄉游子,為何“當我剛邁進酒吧的那刻,我就感到了那種接近飄然的自在,這里不是異鄉是故土?!薄独_,虛構愛情》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因生活的重壓和虛無感而向往能像神鷹那樣飛翔的年輕人高飛在西藏的種種見聞和經歷,這個異鄉的游子曾打拼在內地的繁華都市,經歷了艱難的求職、競爭、升遷和生活的起起落落,直到無法忍受這無所憑依的生活而向往像鷹一樣飛翔,于是它選擇了西藏,它學習藏語、喝酒,和這里的人交朋友,談戀愛等,企圖以這樣的方式融入西藏的生活。可是當這個年輕人游歷了這里的山水、寺院,過上了在自己看起來就是拉薩人的生活,甚至就要遭遇一場不期而至的愛情時,卻在藏偶遇了以前的戀人崔淑英,在面臨著去還是留的問題時,卻最終選擇了離開西藏。西藏僅僅成為“我”釋放壓抑情緒,擺脫沒有溫情和憑依生活的場所,因為只有在西藏,才能在酩酊大醉中像瀉洪一樣把許多年來堆積在心里一直壓抑的苦悶徹底地發泄,全部發泄出來,這樣的發泄也只有在拉薩朋友的面前得以體現,這是真我一種體現。可半年多的西藏之旅“我”的思維方式和情感方式仍然是我的,“我走了,與來的時候一樣,什么也沒有?!边@個外鄉的游者只能像劉哥所說的那樣“知難而退”。這就是生活軌跡,起點和終點難分彼此,生活的價值也正在于生活本身的各種形態里,個體的耀眼閃爍或是寂滅隕落,和生活里的溫情與殘酷一樣,構成了復雜中單純的兩極。生命就在這兩極里起落,翻騰,直到終結。
旅游結婚成為時尚或者拉薩成為旅游熱線的時候,人們會去拉薩旅游結婚,而去拉薩離婚就一定有某些更加特殊的原因?!度ダ_離婚》中的李小西和文杰選擇去拉薩的動機并不單純,不論是文杰要履行結婚時候對妻子李小西的承諾,還是李小西對于父親執著于西藏而離開她們母女的原因的探求,對于弟弟李小藏的歉疚的補償,不管怎樣,他們來拉薩離婚??蓜訖C往往不一定成為行為的現實,在短短的拉薩之旅中,李小西兒時對于父親的誤解和怨恨得以化解,代之而來的是對于父親尊敬、愛戴和對弟弟的負疚。并重新找到了自己也尋覓到失卻已久的愛情。這里,生活給我們露出了難得的溫情面孔,這溫情來自質樸的高地,建立在人與人的相互理解和尊重的基礎上?;貧w了人類情感的家園。
在這兩個短篇里,無論是對于需要逃離繁華都市想要像鷹一般飛翔的高飛,以及他的前女友崔淑英,還是婚姻亮起紅燈的李小西夫婦,西藏無疑成為他們療救心靈疾患的藥劑,逃避惱人繁華世界的世外桃源。而在拉薩開酒吧的漢人劉哥,作為西藏第二代,已然把拉薩認作故鄉,為了一份固執的故鄉情甚至犧牲了自己的婚姻,成為第二個李小西父親。不同的是他們的西藏情結一是理想系的,一是溫情質樸的情感系的,通過《拉薩,虛構愛情》和《去拉薩離婚》作者成全了兩代外鄉人的西藏情緣。作為一個和劉哥一樣的西藏第二代,作者對西藏的深情眷戀似乎在言說著這樣的事實:溫情西藏,就是我們的精神家園!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東西太多,對一個平凡的普通人而言,家庭就意味著生命的全部,在繁瑣的世俗生活中,生命展開的過程就是為家庭的吃穿用度而奔波的過程。《生命中所不能承受的》通過一個家庭的變故展現了普通人的生存現實以及企圖改變現實的努力。作者似乎有意模糊了故事的背景,父親韓衛國是個技術工人,性情溫良而且為人知足本分,母親許梅年輕時候曾在西藏當過兵并有幾分姿色,女兒小美是他們的最愛,他們一家過著平淡而溫馨的生活,故事從母親許梅與過去的戰友今天的老板王燁的重逢開始,小說的全部筆墨都用于突現生存本身的意義。韓衛國愛妻子許梅,更愛女兒小美,他視妻子女兒為他的所有,他的一切努力都為了她們。他不是不勤勞,也不是不踏實,可他總在生活的一次次變故中煎熬,他的收入和地位遠沒有妻子和女兒對生活的欲望漲得更多更快。小說通過描寫一家三口人對其生存處境的不同應對方式使他們的生存現實得到明確無疑的顯現。這個家庭中三個人都為他們的生存境況緊緊捆綁著,各自用自身的方式應付生存現狀的種種沉重壓力,改變生活的愿望和生活中的跌爬滾打都生成于他們最基本的生存欲求與所處境遇之間的磨擦和沖突。他們不愿束手在既定的境遇中認可命運的安排,渴望通過另一種方式和途徑來實現自己生活的欲求。母親許梅與過去的戰友今天的富豪老板王燁的重逢,是這個家庭致命的遭遇,王燁的成功富有和韓衛國的生存窘境,女兒小美和同學任娜娜在相貌和穿戴打扮上的明暗較量和相互妒忌,使這對母女情感的天平不斷傾斜。女兒小美因王燁從國外買來的一件漂亮貴重的新衣服竟激動到戰栗不已,“我期盼班里的男同學像看任娜娜那樣看著我,當然也希望女同學也像看任娜娜那樣看著我。我也想像著任娜娜驚羨地看著我的衣服,問我的衣服是什么時候買的而她又想買卻沒買到,”“我努力的想使自己平靜地等待那一刻,但我不行,我不由自主地全身顫栗,我越想使自己平靜下來全身就越顫栗得不停?!睉峙禄橐鼋怏w的韓衛國最終失去了自己為之付出一切的家庭。小說集中于對每個人生存景象的刻畫,生活中的不如意糾纏著現實中每個人,并以巨大的銷蝕性磨損掉他們個性中的一切棱角,生活的嚴峻性和銷蝕力則更滲透進每個人的生存空間。
這篇小說在情節展開中采用了一種多視角的敘述,即同一件事被不同的敘述者敘述,復調式的呈現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不同的生活欲望和他們的生存現實,而且不同的敘述視角在強調故事的真實性同時,強化了敘述者的個人觀點。在多重敘述視角中呈現了傳統婚姻模式與人性欲望騷動之間的沖突,增強了人物的悲劇色彩和生活的悲劇意味。表現了人們在現實生活中的執著、尷尬和無奈,以及由此產生的種種生存困境,雖然作者沒有正面展現我們所處的文化背景和社會語境,卻從中透析了生存的現實問題,涉及到現實的生存本相以及人性、家庭倫理、人生理想等精神維度,在敘事模式和表達方式上,作者沒有刻意渲染底層生活的苦難,沒有做崇高狀,但我們卻分明感受到人物內心的掙扎和恐懼,顯示了當下生活中人際關系中存在的冷漠、相互利用、妒忌,快餐交易式的情愛等生存本相,以及物質豐富精神粗鄙的現實。而作者思想的隱匿,使小說情境呈現出生活本身固有的復雜性和偶然性。
眾所周知,文學總離不開表現各種錯綜復雜的社會生活和自然世界,它可以關注社會生活和自然世界的方方面面,而西藏這塊特殊地域上所存在的神秘現象,則成了許多西藏作家們得天獨厚的創作資源和素材,在有關西藏的小說《去拉薩離婚》和《拉薩,虛構愛情》中,敖超并不著意渲染西藏的神秘,一反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后藏族作家和以馬原為代表的漢族作家筆下的神秘西藏的魔幻色彩,回歸了八十年代西藏文學的現實主義傳統。他執著的言說著當下現實,以關注現實人生為己任,有人認為這種現實主義小說,只能表現生活的表層,難以深入到西藏現實生活和民族宗教文化的深層本質。事實上,把握人的真實生存狀態,把握人的生命活動的意義,從人的生命活動的感性過程中,發覺或揭示人類美好的希望和意義,也是當代西藏文學的主題和要義之一。
作家總是要借助文學表達某種觀念,但文學的真諦不在于解說和演繹某種觀念,它更傾心于對現實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生命體驗,作為一個寫作者,敖超說,我所能記錄的除了來自最深刻記憶的一種演繹外,還有就是接近合理的一種編撰,每篇小說寫完后,我都會為自己小說中的主人翁那種幾乎不存在或不真實的情節產生過疑問,但文學是不能按照常規的模式來解決現實生活中的具體問題的,包括精神病。所以,敖超的故事情節起伏跌宕,這是值得稱道的。但故事內在的邏輯支撐點薄弱,有些細節失去了必要的張力,敘述和情節的展開停留在一般經驗的層面上,使小說缺少在現實根基中的突圍和超越?!度ダ_離婚》中,李小西與丈夫文杰的情感裂縫緣于一個叫崔婭的女人,而一次西藏之旅,挽回了瀕臨破裂的婚姻。李小西和文杰的復合值得推敲。僅僅因為在西藏李小西消除了對父親的誤解怨恨以及平復了多年來對弟弟的歉疚,李小西理解了父母的離異,尊重父親執著的一種對西藏的情感?作者借助西藏這個溫情的地方讓李小西和文杰復合缺乏必要的邏輯支撐。另外,在敘述和表達上,小說的敘事過程受到來自日常生活經驗的規約過深,羈縻了作者的想象力?!渡胁荒艹惺艿摹分?,妻子許梅和丈夫韓衛國的性格與故事情節的展開缺乏必要的緊張,某種程度上消解了故事的沖擊力,使小說的敘述未能抵達人物的深層意識而停留在物質層面的現實上。雖如此,敖超享受了這個愉快的敘述過程,讓盛開在自己心房的奇葩綻放在讀者的眼前。
可喜的是,敖超正成為西藏文壇值得期待的作家。
(作者單位:西藏民族學院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克珠群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