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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日光城到圣城,從圣城到不夜城,拉薩,一個發生翻天覆地、日新月異的都會。
時髦的電燈代替延用數千年的油燈,是西藏現代化進程的一個標志性里程。1929年,拉薩市北郊92千瓦的奪底水電站蓄勢已久的溪水激揚,瞬間刺眼的燈光照亮了達賴的書房和鑄幣的工廠,給西藏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驚喜。可惜的是,西藏的首家電站沒幾年便毀于山洪,和平解放之前一直無力再建一個閃閃發光的電站。
西藏解放后,中央領導人認為“充分認識開發能源對建設團結、富裕、文明的新西藏具有特殊重要性。”在周恩來總理親切關懷下,1956年在奪底換地重建了舊西藏早已坍塌的水電站,裝機容量是西藏第一個電站的7倍;1960年又在日光城東郊的拉薩河支流建成了納金水電站,其裝機容量為奪底新電站的11倍,標志著西藏電力工業的起步。“納金日夜發電忙,拉薩城里放光芒”。電力工業的發展,給翻身做主人的西藏人民帶來無比喜悅的心情與建設現代化西藏的信心。
然而,1965年西藏自治區成立之時,全區發電裝機容量僅為8420千瓦,對于整個西藏或一個拉薩城而言,還不能代替大部分古老的油燈,還不能把拉薩城照得燈火通明。“沒有現代化的能源建設就沒有西藏的現代化。”中央要求西藏電力必須有個突飛猛進的快速發展。
六、七十年代的西藏,有什么既經濟又能快速加以利用的自然能源用于發電?1975年7月1日西藏地熱井羊八井試鉆,鉆進不足40米時就發生強烈的井噴,汽柱高達百米,證實了羊八井地下蘊藏著巨大的能源!可用羊八井的地熱發電呀!地熱發電,當時已不是新奇的事,遠在1904年的意大利,就把地下滾滾而來的熱汽轉變為了電能!
“要充分利用水力、地熱資源,發展動力和燃料工業。”在國家計委、科委的大力支持下,1975年9月23日,西藏自治區黨委、政府毅然做出決定,利用地熱資源修建地熱試驗電廠,以尋求解決西藏用電的燃眉之急。
自此,轟轟烈烈地正式拉開了羊八井地熱大會戰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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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熱發電,當有地熱井先行。地熱井制服了地下深處桀驁不馴的熱水和地面龍騰虎躍的熱汽,并把它們通過井口的閥門源源不斷地導入蒸汽輪機,高速運轉之時,電流就呼之即出。
打井,在羊八井打地熱井,成為1976年地熱大會戰的首要任務。
但誰來打地熱井?誰來打海拔4300米以上的高原地熱井?誰來打隨時都會出現嚴重事故、隨時都可能遇上猛烈水熱爆炸而造成機毀人亡的地熱井?卻是地熱大會戰的首要問題!
時至今日,從事地熱勘查與管理的人們仍然記憶猶新、心有余悸。在地熱井試鉆過程中,就出現了危及人身安全的嚴重事故。國慶之日,羊八井盆地的井架高聳,鉆機轟鳴,前無古人的地熱井鉆探在急切地期待中正式展開。隨著鉆桿一米一米急不可耐地潛入地下,一縷接一縷的水汽隨之輕盈飄上井塔,飄向高原盛夏湛藍湛藍的天空。五米、十米、十五米、三十米,鉆機上的卡盤伴隨著云蒸霞蔚的水汽歡快地旋轉著,歌唱著。三十七米,鉆進到這個深度是人們永遠不會忘記的時刻,7月4日,從鉆孔冒出的不再是一縷縷溫柔的水汽,而先是呼嘯而上滾燙的混濁的高溫熱水,并形成高達十幾層樓的熱水柱,大風吹過,熱水柱散落成彌漫整個井場燙熱的水汽。繼之,一層層泥土、一顆顆礫石騰空而起,嘶嘶地射向灰暗的天空。井噴了!從高空落下的石塊砸向鉆塔,火花四射,從高空飄落的熱水灑向人群,熾熱難耐。在這個過程中,一旦被四處飛落的石塊砸著,非死即傷!隨著熱水混合泥砂石塊的噴出,鉆孔變形了、擴大了,鉆塔歪了、斜了,鉆機陷了、沉了……兩天以后,井口形成了一個熱汽蒸騰的水坑,后來動用解放車拉進來了63車砂石才填滿水坑。
別說鉆井引發井噴,就是人跡罕至的地熱分布區也會發生石破天驚的水熱爆炸。就在羊八井小學南2公里處有一個水面常年飄蕩熱氣的湖,湖水溫度在50攝氏度左右,人們叫它熱水湖。熱水湖倒映著美麗的念青唐古拉雪山,大致呈橢圓形,南北長110米,東西寬80米,面積達7500平方米,遠大于一個標準足球場。水體碧藍的熱水湖湖底會有多深呢?當時地熱專家考察,湖底呈鐵鍋形,也像周邊不怎么整齊的漏斗形,邊緣淺、中心深,最深處超過16米。熱水湖的熱水自何處而來?根據觀測,湖中心的溫度高,熱水自最深處源源不斷地噴涌而上。這個熱水湖,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呢?根據熱水湖的特征與地熱井井噴形成的水坑特征極其相似,地質學家堅信熱水湖是古時候水熱爆炸造成的!形成一個面積超過足球場、深度達到4層樓的爆炸坑,需要多大的爆炸能量呀!這樣的爆炸,幾十公斤重足球大小的石塊可會被拋向數百米開外,細小的砂石可會射向數公里開外!如果人或動物偶遇這樣的一次爆炸,性命何存?!
危險!羊八井地熱田時時刻刻存在著水熱自然爆炸的危險!在羊八井地熱田打井,更可能會出現人工觸發水熱爆炸的巨大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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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危險面前,在任務面前,在西藏光明前景的召喚聲中,有一幫人喊出了“寧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地熱田!”
這幫人是誰?他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藏族鉆井隊員!
藏族鉆井隊早在1971年就已成立。成立之初的45位職工,多出身于西藏各地的奴隸家庭和農牧民家庭。他們原先以青藏高原北緣的格爾木為基地,目標就是在美麗西藏大地上鉆探石油。在倫坡拉盆地一干就是5年,他們臥冰踏雪、櫛風沐雨,為青藏高原發現第一滴石油而立下了汗馬功勞。
1976年6月,意氣風發的藏族鉆井隊成為“西藏地質地熱大隊”的重要組成,改編后更名為“1243鉆井隊”。在隊長索加、指導員次仁達的率領下,鉆井隊拔營格爾木,白雪皚皚的玉珠峰依依不舍地為英雄們送行;扎寨羊八井,窮姆崗峰恭身捧著潔白的哈達為英雄們接風,還有那蜿蜒曲折、連接著一個個溫泉、熱泉、沸泉、噴泉、熱水湖的藏布曲,熱情地為長途跋涉而來的英雄們濯足洗塵。
當正在緊張進行地熱井鉆探準備工作的時候,共和國兩個重大歷史事件震撼著英雄們的心靈。7月28日,渤海之濱的唐山地區突發震撼世界的大地震,那山崩地裂、房坍屋塌、人死畜亡的悲慘景象,讓英雄們流下苦澀的淚水,也為自己的處境擔心。天天望見井場東南方的那座也叫做“唐山”的山脈,讓隊員們情不自禁地想起發生地震慘絕人寰的渤海之濱的唐山。看看那碧波蕩漾的熱水湖,在地質隊員專業的眼光下,誰說不是1411年9月29日當雄縣城南邊大地震留下的杰作呢!腳下曾發生的大地震為8.0級,比原子彈爆炸的威力還要強烈!比唐山大地震還強0.2級呀!在地震多發時期,架塔鉆井,打破羊八井本來就十分脆弱的地殼的寧靜,會不會意外引發水熱爆炸、會不會發生難以預測的大地震?會不會鉆井未成身先卒!?
地震的威脅叫英雄們惴惴不安的陰影還沒有消散之時,更讓英雄們難以接受的消息從共和國的首都北京傳來。9月9日零點10分,敬愛的毛澤東主席突然病逝!他老人家再也聽不到西藏人民建設事業日新月異的喜訊,再也聽不到羊八井地熱勘探即將突破、拉薩的夜晚即將不再黑暗的喜訊,怎不教人悲痛欲絕!
每一雙眼睛閃爍著悲傷的淚花,每一雙粗手搬運著沉重的井架,每一張嘴巴都默默無語,只有冷涼的金屬與冷涼的金屬偶爾相互撞擊的響聲傳向井場寂靜的遠方。從內地萬里迢迢一車車運來的貝烏鉆機,一根根立柱、一根根拉桿、一顆顆螺絲、一顆顆螺帽,在秋風蕭瑟、冷風刺骨的羊八井井場上被重新鏈接起來、鉸合起來、鉚合起來!抱成一團的井塔一米一米地伸向雪山無語、白云徘徊的天空。18日,1976年的9月18日,一條黑底白字的條幅扎在井塔凌空的半腰,烏云也低垂,哀樂也低沉,莊嚴肅穆的悼念會場,鉆井隊隊員們淚流滿面,滴滴掉落,打濕了胸前潔白的小花。會場外一頂頂帳篷的一個個角落,止不住的哭聲此起彼伏。曾經在大慶油田上見油見氣、歡歌笑語的貝烏鉆機,也默默地佇立著,一言不發地等候著,等候著。
西藏的光明,周總理關懷過、毛主席關懷過。地熱勘探的這一年,周總理走了、毛主席也走了。只有地熱勘探突破的喜訊,才能告慰先輩的英靈,才能為先輩們以自己的生命換來的每一個共和國國慶日增光添彩!
井架,一天又一天地長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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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10月1日,五星紅旗在高高的井塔上迎風飄揚!擦干一把把淚水的藏族鉆井隊員各就各位,隨著一聲號令,沉默多時的貝烏鉆機發出震撼念青唐古拉山脈的巨響!地熱攻堅的戰斗已經打響!
戰斗打響了,但鉆井隊員們心里清楚,這又是一次小米加步槍的惡戰!貝烏鉆機雖然順利地開機了,但它畢竟是石油鉆機,沒有經歷過高溫的考驗,在井臺上沒有一件屬高溫地熱鉆井的專用設備可資使用!以前打過水井、石油井,都是低溫環境下的常規作業,誰也沒有成功打過有可能把人煮熟蒸爛的高溫地熱井,沒有經驗可循。之前在羊八井鉆進還不到40米時就出現嚴重的井噴,40米之下的地質情況又如何?地熱水的溫度會有多高?鉆進時可能會遇見什么樣的情況,會出現什么樣的危險?這些危險有沒可能避免?如何避免?如何應急?拿什么應急?等等,在這段特殊的歲月,沒有多少的資料可資參考,更沒有什么物質可資防范!
這種險象環生的情況下,藏族鉆井隊員提出了震天撼地的響亮口號:“打井如打仗,噴火也要上!”
也許在人類來到之前,羊八井的地表早就開始了噴“火”——那滾燙的熱水。一群群咕嘟、咕嘟如白花盛開的沸泉,一簇簇嘶嘶、嘶嘶嘶如禮花怒放的噴泉,散布在藏布曲的兩岸,盆地的四周,從地下而來的熱氣溫暖著高原寒冷的空氣。水火相容,一頭可以是鐵石心腸的冰,一頭是熾熱的火,中間可以是溫度不一樣高的熱水或者蒸汽。而對于噴火,對于一縷縷勇往直前的蒸汽,如果控制不當,則禍福不同。
隨著貝烏鉆機向地下深處的挺進,井場早已籠罩在一團彌漫的水汽之中。高原秋風送寒,一團團的熱汽在井架的電纜、拉索、橫桿上凝結成晶瑩的冰掛,如鐘乳石一般。早先白天溫熱的太陽還稍稍能夠把冰掛融化,掉落地下,井臺漸漸成為起伏不平的冰場。后來,凜冽寒風中的太陽,已不能給冰掛溫暖,因而冰掛急速長粗、長大,井塔披上了一層層厚厚的冰甲,遠遠看去,如同冰雕的宮殿一般。然后,一天重于一天的冰掛,時而把電纜拉斷,時而把橫桿壓彎,時爾掉落下來把人砸傷,給鉆探工作帶來不少的麻煩。
噴發不太猛烈的蒸汽凝結成冰掛,還沒有什么危險。隨著鉆進深度的增加,地下熱水的溫度不斷升高。50米深,地下的熱水已經開鍋了!沸騰了!到了100米深,水溫已超過了100攝氏度。到了135米深之時,地下熱水的溫度、壓力驟然飆升,突然竄出來的熱汽已不可兒戲了!
災難性的熾熱蒸汽何時會突然噴出?有兩種可能。當地下地層、溫度、壓力的突然增大,導致瞬間發生的突如其來的井噴,是一種不易預測的、后果可能極嚴重的情況。當提鉆操作之時,鉆桿從地下拔出,隨之鉆頭處壓力減小,周邊地層或熱水的壓力較大,熱汽或沸水就有可乘之機,隨之如惡狗一般竄出。對于前一種未知的情況,鉆井隊員們惴惴不安,知微見著,不敢麻痹大意;對于后一種情況,隊員們小心翼翼,謹小慎微,都是精心操作。然而,不速之客還是不請自來了,給鉆井隊員們留下了一生都永遠不會消失的記憶,定格為永恒的畫面——
11月20日,鉆探深度超過了前所未有的200米,井下的熱水壓力猛增,突然頂起井臺上六十公斤重的轉盤,撼天動地的熱水直沖寒冷的藍天,蒸汽如同原子彈爆炸一樣形成巨大的蘑菇云,井噴了!同往常一樣,每次大大小小的井噴,都是決一死戰的號令。大家從各個帳篷直奔井場,沖上熱汽籠罩、視線模糊的井臺!有的摸到燙手的轉盤,翻身坐上,力圖用自己身體的重力把轉盤壓回井口;有的抱著破舊的帳篷去堵轉盤四周噴射的熱水蒸汽;有的見到帳篷用完,就脫下自己身上并不厚實的棉衣,直赴上去,去封堵熱浪勁射的空隙……。不知過了多長的時間,汽老虎累了、倦了,無路可逃了,殘喘著微弱的氣息,井噴再一次被降服了。
當撤離熱汽繚繞的井臺之時,人們突然發現三班司鉆布利的右手鮮紅,串串血滴滴落地上,當即摘下布利那如同紅旗一般鮮艷的手套,直送去醫務室包扎。醫生在清理血肉模糊的右手時,驚訝地發現布利的中指少了一截!同事們隨即回過頭來直奔井場,找到了血手套,并在深暗紅色的一厚層淤血里找到了斷指!然而,時間已經過長,已經被熱汽烘烤的時間過長,斷指已經失去了生理活性!加上醫療條件的限制,已經不可能為布利在現場做接指手術了!至今,30年后的今天,右手少一截中指的布利,還無法想象手指是如何被轉盤壓斷的,也還無法想象自己又為什么能夠忍耐斷指帶來的疼痛而堅持與井噴作忘我之搏斗的。
冒著隨時都可能噴出沸水的危險,貝烏鉆機向火熱的地下深處一米米地挺進。每一次提鉆或者下鉆,都會與大大小小的井噴進行短兵相接的戰斗,藏族鉆井隊員都可能面臨著失去健康或者生命的危險。重大井噴之后的某一次提鉆,一股熱氣蒸騰的沸水從圍堵轉盤的破帳篷里突然竄了出來,直射控制鉆進的操作臺。情況緊急,如果不及時壓住嘶嘶直往上竄的沸水,勢必引發更為嚴重的井噴。此時,當班的鉗工嘎瑪索朗大喊一聲,“突水了!”并直奔轉盤,一見沒有破帳篷之類的東西可用之堵塞冒水的孔洞,危急之下猛然撲上,嘎瑪索朗用自己穿著棉襖的身體堵住了噴口!堵住了上竄的沸水!戰爭年代,有英雄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堵住敵人的槍口;建設時期,有英雄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排除危險!
危險排除了,年輕的嘎瑪索朗身上大面積的燙傷留下了。抹不去的傷痕,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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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12月7日,經過68天的苦戰,貝烏鉆機的鉆頭挺進231米的歷史性深度,井底熱水達到了220攝氏度的歷史性溫度,達到了地熱發電的設計指標。消息通過電波傳到了首府拉薩,傳到了首都北京。人們歡欣鼓舞,看著冬天寒風呼嘯的夜色,想象著圣城即將迎來滿城的燈光!
然而,鉆井隊員們卻愁上眉頭。井雖然打到了足以發電的熱水溫度壓力,但只是開了一條熱水外流的通道,而這條通道會隨著熱水的流動、隨著周圍地層的擠壓,井壁很快就會坍塌,通道就會堵塞或者變形;或者在井口安裝不了閥門,控制不住沸水蒸汽的噴射。制服不了渾身是勁的沸水蒸汽,也難于用之發電。
固井,立即固井,否則功虧一簣!鉆井隊隊長索加、指導員次仁達緊急召開隊務會議,決定立即固井。但是,固井車的泥漿泵在高原上運轉不正常,固井用耐高溫水泥還在坎坷的青藏公路上左搖右晃,拿什么固井?
“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作條件也要上!”
固井工作全面鋪開。固井車連推帶拽被安置在井場的一角,試圖代替高溫水泥的建筑水泥從拉薩被緊急調運過來了。然而,固井車的泥漿泵剛一開始就不工作!不能攪拌,泥漿的比重如何提高?沒有高比重的泥漿注入熱汽上竄的熱井內,如何固井?井隊隊長索加命令把建筑水泥倒入泥漿池里,用木棒、用鐵管、用支帳篷的鐵桿進行人工攪拌。但如何地攪拌,泥漿難以均勻起來,比重也難以提高上來。這樣的泥漿是不能用于固井的!如注入井內反而會被高壓高溫的沸水熱汽頂上來,如上膛的炮彈,后果也將不堪設想!看在眼里、想在腦里、急在心里,只見索加隊長瞧瞧那來自大慶油田鐵人王進喜手中的鉆機,竟然縱身躍進結著冰凌的泥漿池里,前后揮動雙臂,上下踏著雙足,奮力攪拌泥漿,如鐵人攪拌泥漿一般!見此情形,桑登跳進去了,那木加跳進去了,19位跳進去了。泥漿池里擠滿了這幫世界上最可愛的鉆工!他們手臂揮舞,泥漿飛濺,他們宛如在跳著神圣的“鷹舞”!
泥漿池中的索加,是怎樣的一個鐵人呀!他的脊梁上,比常人多了一塊半尺長的鋼板!那是遠在1970年的一天,索加脊骨嚴重折損,在醫院里無奈地獲得了一塊頂起脊梁的鋼板。“汽車大梁斷了,焊起來照樣跑。我的脊骨已經接好,還能繼續為黨、為人民、為家鄉操勞!”一直為西藏能源建設而操勞的索加隊長,這一次在泥漿里“舞蹈”,是自己腰上的鋼板為他伴奏的!
此時,記錄員眼含熱淚,用顫抖的聲音報告著泥漿的比重。一點三……一點四……一點五……每一小點數值的增加,泥漿泥中的血肉之軀要付出多大的疼痛!多大的毅力!冬天氧氣短缺,在地面上的走動都會氣喘噓噓,何況在泥漿池中!齊胸深的泥漿,壓得索加他們喘不過氣來,加上倒水泥時揚起的灰塵,飄入一張張深呼吸而張大的嘴巴,嗆得難以忍受!水泥的強堿灼燒著皮膚,錐心一般痛楚!不是機械的胳膊、不是機械的腳足,都已成了機械!但這機械是靠熱血來驅動的,是靠愛國、愛西藏的愛心來驅動的!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去爭取更大的勝利!”隊員們一遍遍默念著口號,用這口號支撐著漸漸無力的身體,用這口號相互鼓勵,相互攙扶!泥漿的比重已上升到了一點六一……上升到了一點六五……上升到了一點六八……一點點,一點點,泥漿比重一點一點地提升著,時間一秒鐘一秒鐘地流逝著……,隨著記錄員哽噎地報出一點七二,固井所要求的泥漿比重已經達到的時候,泥漿池中的索加們再也不想動彈了,再也無力祝賀自己的又一次勝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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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年春天了。1977年3月11日,西藏自治區革委會和國家地質總局聯合在莊嚴的布達拉宮前面,為藏族鉆井隊授予榮譽稱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高原英雄鉆井隊”!
第一口地熱井固井成功后約一年,1978年1月21日,西藏第一座地熱試驗電站在羊八井建成發電!裝機容量達到1000千瓦!
十年磨一劍。到了1986年,英雄鉆井隊在羊八井的“火”場中掘出了42口地熱井,冒著井噴而帶來機毀人亡的危險向地下深處鉆進了11328米!為地熱發電先行準備了充分的熱汽飄飄的井口。1991年,羊八井地熱電站裝機容量達到了25180千瓦!當時年發電量占拉薩電網豐水季節的夏秋季總發電量的45%,枯水季節的冬春季超過了60%!
青藏高原誕生了夜明珠,拉薩成為了世界上嶄新的不夜城!
不夜城閃閃發光的光源景象如何?大家都欲一睹為快。偏僻小鎮羊八井不僅迎來了國內、外的專家學者與探險家,也迎來了國家領導人。1984年黃燦燦的油菜花沿藏布曲盛開的時節,人大副委員長班禪額爾德尼·確吉堅贊視察了正在安裝地熱發電機的羊八井工地;1984年秋實時分,國務院副總理田紀云在高高聳立的鉆井平臺上與工人親切交談。轉年,曾經畢業于清華大學水利水電專業的李鵬總理也來到羊八井視察;特別是1990年7月25日,國家主席江澤民欣喜地驅車沿拉薩河的支流藏布曲溯源而上,來到了熱汽騰云駕霧的羊八井,高興之余寫下了“開發地熱資源,造福西藏人民”一行大字……
回首拉薩幾年之內成為舉世矚目的現代化不夜城,它來自藏族同胞的艱苦奮斗,來自祖國內地的無私奉獻,同時來自各界人士的真誠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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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熱大會戰所需要的物質,源源不斷地流向雪域高原。
鉆機,是實現羊八井地熱勘探突破的關鍵設備。
1976年6月,組成藏族鉆井隊的同時,拉薩發出的急需地熱鉆機的電訊傳遍祖國各地,傳到了遠在東北的鉆塔高聳的大慶油田。油田的領導當即指示鐵人王進喜所在的1205鉆井隊,調撥一臺最好的鉆機援助西藏的地熱勘探。
那時期,有專門用于地熱鉆探的鉆機嗎?沒有,國內一臺也沒有!有在地熱高溫環境下還能正常工作的鉆機嗎?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王進喜濃眉緊鎖,大眼掃視,長臉微動:哪一臺鉆機將像當年文成公主一樣出嫁雪域?!
七十年代,國內油田勘探最好的鉆機當數蘇聯生產的貝烏鉆機了。其中,貝烏40型鉆機鉆進能力達到1200米,足以捅進羊八井地熱田的深處。該型鉆機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身材還比較苗條,40米身高,60噸的重量,還是比較適合迢迢萬里運往雪域高原的。
王進喜像摸自己的孩子一樣摸了摸那臺貝烏40型鉆機,揮了揮粗大的手,便讓他的徒弟們一個部件、一個部件地拆卸開來,重新刷上天藍色的防銹漆。對于易損的部件、器材,再另外配備一套。他們想想可能在地熱鉆探中情況特殊,易于磨損或生銹,可能會不夠用,又添加了一套或二套。有了鉆機,如果不會開又怎么辦?王進喜翻了翻厚厚的一疊鉆進操作規程、崗位責任制手冊、鉆進工作記錄本等資料,囑咐自己的得意門徒喬二虎準備隨鉆機“陪嫁”進藏。
貝烏40型鉆機穩穩當當地坐上了火車,幾經周轉,到達了青海的西寧。當時的青藏鐵路西寧至格爾木段正由十萬鐵道兵進行如火如荼的建設大會戰呢。火車走不成了,就由十幾輛清一色的解放卡車背著、馱著,浩浩蕩蕩地行駛在1953年慕生忠將軍率領數萬大軍七個月內筑成的青藏公路上。
1976年9月,車隊氣喘如牛一般爬上了唐古拉山口,穿過綠毛毯一樣點綴著鮮花的羌塘草原,直達早在羊八井恭候多時的藏族鉆井隊。
虎背熊腰的喬二虎連同貝烏40型鉆機站立在羊八井地熱大會戰的前線,鐵人精神也站立在了熱水沸騰、蒸汽噴涌的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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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熱大會戰所急需的技術,也源源不斷地流向雪域高原。
高溫地熱鉆井技術,是進行地熱大會戰火線上急需的關鍵技術。1976年和1977年地熱鉆探,均發生嚴重的井噴,帶來地基的下陷、地面的開裂、井口的爆炸,導致了4口鉆井中途報廢,國家財產受到損失,更為嚴重的是因為井噴致使一位鉆井隊員失去了年輕的原本能歌善舞、活蹦亂跳的生命,還有一些隊員因為沸水熱汽燙傷而造成終身的傷殘。
擺在原地質部勘探技術研究所汪仲英、湯松然、周韶光等技術人員面前的重大課題就是如何保障鉆進安全,避免人員傷亡。在鉆探科學的邏輯中,就是確定什么樣的鉆井泥漿才能適應井底的高溫,并壓住嚴重井噴時井底的壓力。一旦泥漿注入井底,就會受到地熱無情的加熱與煎熬,化學反應隨溫度升高、壓力增大而變本加厲,有機處理劑發生降解,顆粒發生聚集或分散,泥漿化學性能與穩定性就會發生變化;同時,一旦受熱泥漿溫度達到或超過沸點,也咕嘟咕嘟地冒泡,井底的高壓乘虛而上,從而引起井噴。增加泥漿比重、保持泥漿穩定、促進泥漿散熱,成為了解決地熱井高溫、高壓引發井噴的三大措施。
如何實施?汪仲英技術員的腦海,提出了一個個方案,但也否定了一個個方案。不能抱殘守缺,不能固執己見,要開拓進取,要因地制宜,要找到適合于羊八井地區的解決方案,要找到適合高溫高壓地熱井的解決方案。
這位泰國歸僑,看到了一車車配制泥漿的粘土、耐高溫的水泥、大比重的重晶石粉,都需要從內地千里萬里走過無數的坑坑坎坎的道路運來,而運來物質類種與數量難于滿足鉆井事故多變的急需,遠水哪能解救近渴呢!羊八井及其附近有無可用于配制泥漿的材料?
“君子善假于物。”在地熱地質大隊地質人員的陪同下,汪仲英與組員湯松然、周韶光等人在井場周圍觀察著天賜的遠古石頭與新生泥土。他們一步一停歇艱難地登上白雪皚皚的念青唐古拉山坡,在熱浪洶涌的熱溝,在硫化氫氣體飄蕩臭雞蛋刺鼻味道的臭溝,尋尋覓覓。他們一步一回頭地進入水草起伏、水蛇游蕩的藏布曲兩岸,在清波漣漪的熱水塘,在噴泉淺吟的江心洲,覓覓尋尋。一丘丘雪白的高嶺土,一層層銀灰的泥質巖,讓他們看到了找到粘土的希望。他們還驚喜地看到了形態奇特的沸泥錐,是天生泥塑藝術家的杰作。沸泥是地下的熱水承受不了巨大的壓力,穿過裂隙、透過泥質巖地層,使途經的巖石蝕變而形成粘土,并把它們帶到了泉口,聚集形成沸泥塘,或者堆積形成了粘土層。沸泥來自地下深處,當然還可以在人工條件下回歸到地下深處了!他們找到了含砂量很小的粘土,可用作配制鉆井泥漿的基料,大大減輕了從內地運輸材料的壓力。
配制泥漿的粘土可以就地取材,戒滿求進的汪仲英領導的泥漿科研組精益求精地提出的解決羊八井鉆進中發生井噴的技術方案:盡量減少泥漿中粘土等固體顆粒的含量,避免它們在高壓下聚集鬧事;添加鐵鉻木素磺酸鹽、改性腐植酸類等泥漿化學處理劑,讓漿泥即便在250攝氏度的高溫環境下也不至于失節,安分守己地保持穩定;必要時,在泥漿中添加重晶石粉,增加泥漿的比重,在井底出現高壓易于井噴時,就用這種重量級的泥漿壓住探頭探腦、蠢蠢欲動妄想有朝一日騰云駕霧的井噴;同時,在井口裝上泥漿散熱裝置,讓日夜勞作不息、循環不止的泥漿在注入井口之前得到足夠的涼爽,避免在井底沸騰開來。
果然,知識就是力量!藏族鉆井隊采用了泥漿科研組提出的方案,英雄們輕裝上陣,有了知識的保駕護航,索加們不必再用知寒知冷、知痛知疼的肉體去攪拌泥漿,嘎瑪索朗們不必再用會累會苦、會傷會死的肉體去堵塞井噴。
解決羊八井問題而形成的高溫地熱鉆井與成井技術,于1984年榮獲地質礦產部科技成果一等獎,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更重要的是提供了全國開發高溫地熱的技術儲備。同時,汪仲英個人獲得了第一屆李四光地質科學獎,還獲得了“全國技術革新能手”和“全國歸僑先進個人”的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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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選擇羊八井作為西藏地熱大會戰的主戰場,那是因為許多單位、許多人士前赴后繼、卓有成效地開展了羊八井地熱的早期調查。
西藏的地熱,早在千年前就有文字記載。唐代大將兼旅游家王玄策曾隨行遠嫁的文成公主進藏,一路上已注意到了雪域高原的溫泉與噴泉。《法苑珠林》一書中的《王玄策行傳》篇上有載:“吐蕃國西南有一涌泉,平地涌出,激水高五至六尺,甚熱,煮肉即熟,氣上沖天,象似氣霧。”并試圖解釋地熱的成因:“有熱湯從地中來,初出甚熱,后流至遠處稍冷,為有余水相和,所以冷也。”王玄策所描述的噴泉,不一定是羊八井地熱現象,但引起了人們對西藏地熱的注意,是西藏地熱文化的啟蒙。
真正關注地熱調查與開發,是在新中國成立與西藏和平解放以后。1951年,為了對青藏高原進行深入的科學認識與人文理解,中央人民政府決定派出中國科學院西藏工作隊。1952年6月,由地質地理、語言文字等6個專業59位專家組成的工作隊分兩批赴西藏,并于1953年9月返回北京,實現了西藏的初步考察。
從英國劍橋大學學成歸來的李璞博士是工作隊隊長,也是由水文地質學家任天培、礦床地質學家朱尚慶等9人組成的地質地理組組長。他們牽著馬、背著包、捧著指南針,走在一身戎裝的工作隊員的前列,考察了東起金沙江,西到日喀則,北至唐古拉山脈的廣大雅魯藏布江流域,喜悅地發現28種礦產,揭開了西藏地區地質調查研究與礦產勘探開發的歷史性一頁。李璞博士等人對羊八井雪白的瓷土礦(高嶺土)和淺黃的硫磺礦進行了初步調查,提出它們的形成與地熱溫泉作用有關,并首次報告了碧波拍岸、水汽彌漫的熱水湖的存在。這是新中國西藏地熱調查勘探工作的開端。
李璞博士等人的調查成果,促進了西藏地質局于1956年的成立。雄居拉薩河畔的西藏地質局繼續對羊八井露出地面的兩種礦產進行普查、詳勘。1960年,從南京地校畢業后自愿赴西藏工作的于尊政和他的同事們測定了數個羊八井溫泉的溫度、水頭噴高、流量等參數,提供了后來地熱勘探的線索與基礎數據。1972年,位于羊八井盆地北緣、念青唐古拉南麓的硫磺礦施工鉆探,發現地下35米之下的溫度普遍增溫,增溫梯度很大,泥漿出口溫度高達40~50度,說明地下可能是個火爐,為此建議進一步進行地熱勘探。
1973年,遵照李四光部長“我們一定要打開(地球)這個龐大無比的大熱庫,讓它為人民利用”的指示,中國地質科學院地質力學所的康文華等人艱難地行走在青藏、川藏公路的兩側,進行路線地質調查,特別對羊八井、茲格塘錯等5處溫泉群進行了踏勘。同年,成都地震地質大隊和中科院蘭州凍土研究所的科學家對青藏公路沿線地震的成因關心有加,便沿著安多至拉薩段對水熱爆炸坑、湖等地熱現象展開了調查,以探討地熱與地震之間到底存在什么特別的關系。
繼之,西藏地質局綜合地質大隊物探分隊閃亮登場。物探隊員們專心致志地開展了羊八井一步一回頭的面積性地熱調查工作。1974年開始,扎根雪域高原的葉建中、施國良率領物探技術人員,背起一袋袋沉重的鉛電極,劈開一叢叢低頭松、一堆堆蒿草恣生的草地,鋪開數百米長的粗大電纜,用強大的電流向大地輸出一陣陣文明的問候,并收到了一串串大地親切的回音——電阻率測深工作覆蓋了羊八井盆地70平方公里的區域,獲得了地下電阻率的分布圖。按圖索驥,他們以30歐姆米的電阻率為標志,圈出小于該電阻率的區域為熱田在地表、地下的分布范圍,為鉆孔的布設提供了科學的依據。
在羊八井開展物探工作的同時,中國科學院西藏綜合考察隊新設了地熱組。這個決定,來自綜合考察隊常務副隊長章銘陶的決定。可以一天不喝水進行野外調查的“野駱駝”章銘陶隊長,本身就是知名的水利專家,他在雅魯藏布江下游驚濤激起千堆雪的大峽拐彎段進行水資源調查時就注意到了地熱問題。1974年,在章銘陶領導下,由緊急從武漢地質學院抽調來的朱立、宋鴻林等人組成的地熱組,便隨即對拉薩市附近、山南地區、昌都等地進行了地熱的考察。
1975年,北京大學地質地理系的師生加盟中科院綜考隊地熱組,其技術力量迅速增長,佟偉、張知非、劉時彬等人成為技術中堅。此時,兵分兩路,一路繼續如藍天上的白云一般居無定所地在西藏進行大面積的地熱考察,另一路則欣然接受原水電部西藏工作組和西藏科委的委托,對羊八井熱田進行了全面的地表地質調查與評價,他們測量溫泉的表層溫度,分析熱泉的化學元素,估計地下深處那神秘熱水的體內溫度,并配合西藏地質三隊謀劃著在什么位置布設鉆孔,以求對淺層熱儲進行鉆探。
1975年7月,兩口預期打進150米的鉆孔只分別鉆進了43米和70米,因為強烈的井噴,因為發生了水熱爆炸而半途停工。但正因為區區淺鉆就導致了羊八井地熱的強烈反應,說明羊八井真是個藏龍臥虎的所在,沸水熱汽能量不可低估。章銘陶,一匹勇敢的在青藏高原游走的“野駱駝”,也因此信心滿懷,極力鼓吹羊八井地熱田具有前所未有的開發前景,在管理層游說羊八井的地熱發電可以照亮夜晚的圣城拉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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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標一致,同心協力,全國各地的許多單位與人士的共同努力,首先在雪域高原的羊八井展開了前無古人的地熱大會戰,從羊八井地熱田源源不斷地流出了照亮圣城的電流,流出了溫暖圣城的暖流!
一百二十萬平方公里的西藏大地,除羊八井之外,是否還有比羊八井更好的地熱田?西藏的地熱資源到底有多少家底?將如何進行開發利用?一些戰略性的問題擺在了地質工作者的面前,特別是西藏地熱地質大隊的全體職工的面前。
因地熱調查而誕生、因地熱開發而發展的西藏地熱地質大隊,在羊八井指揮鉆機鉆進的同時,在廣度、深度兩個方向展開了整個西藏地區的地熱資源戰略性評價,對西藏地熱資源的開發展開了戰略性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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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近代走向現代,人們所發現西藏的地熱顯示區年年增加,并由于羊八井的工業開發,人們對西藏地熱能的興趣與日俱增。
新中國成立后,多批次的工作隊、勘探隊、考察隊深入青藏高原腹地,發現的溫泉點、熱水區逐年增加。1956年,西藏地質勘探隊根據地質普查結果編制《西藏南部溫泉分布圖》,圖上標示出40處溫泉。1981年,中國科學院青藏高原綜合考察隊出版《西藏地熱》,標示并說明溫泉或水熱區猛增至354處。
分散于西藏各地大量的溫泉或水熱區之間在空間上的分布有什么規律?在地質成因上有什么聯系?為了走在西藏能源長期規劃的前面,摸清地熱資源家底,在羊八井地熱大會戰即將結束之際的1986年,地質礦產部果斷向西藏地熱地質大隊下達了《西藏自治區地熱資源區劃》的任務。大隊長次仁達、總工王代昌高度重視這個西藏能源調查的項目,立即責成覃昌龍副總工為項目負責,竭盡全力開展自治區地熱資源的科學區劃工作。
時年41歲的覃昌龍,再成為未婚的男人。但未婚的男人不一定單身。覃昌龍“家”的男人有四位:覃昌龍、祁玉林、扎西多吉和覃曉峰,組成了漢、蒙、藏的大家庭。覃昌龍的始祖是協助大禹治水的伯益,“由西至東風光俱麗,從早及晚氣象咸和”,“覃”字的析字聯,道出了覃昌龍的漢人特征。而因元朝的蒙古大軍駐扎青海祁連山下,一部分軍人落地生根,因“祁連山”取姓“祁”,數百年成為地道的農民或牧民,才有從青海省湟源縣出生的蒙古人祁玉林。因當時在格爾木的覃昌龍和老婆離婚,幼小而多病的兒子覃曉峰寄養在好心的祁玉林家,覃家與祁家扯上了聯系。扎西多吉呢?本是西藏昌都一個破落寺院的小僧人,無人管教,當時覃昌龍剛好到昌都進行地質調查,就收養了年幼的扎西多吉。
身材不算太高的覃昌龍,一旦有青藏高原作為自己的腳墊,就成為了一座十分偉岸的山峰。如火如荼開展西藏地熱區劃項目的5年,祁玉林還在青海種地,家里只有正在讀小學的扎西多吉、覃曉峰。兄弟倆只知道他們的爸爸常常很長一段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暫短回家又忙于縫縫補補、洗洗涮涮。但他們倆并不知道,在他們的爸爸消失不見的日子里,他們的爸爸正與周再勇、張家誠等8位勇敢的地質隊員在西藏120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行走,海拔5000米以上的行程可與二萬公里的長征相媲美;他們倆并不知道,他們的爸爸在阿里的一條泥河中陷車三天三夜,如果沒有一幫好心牧民的幫助,他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們的爸爸了。
5年2萬公里走過了68個縣市,覃昌龍項目組的同事們把120萬平方公里的地熱分布裝進了腦袋。總體的結論是,西藏的地熱資源極為豐富,可采資源總量達到1.52億瓦,將是西藏能源建設的寶貴的自然資源。但西藏各地的地熱資源也相當的不同。如西藏北部,泉華堆積成一個又一個的臺、壟、丘、錐、柱,說明曾經有過遍地的炎流,只是如今的溫泉溫度不好,只能溫文爾雅地迎接姍姍遲來的訪客。再如西藏南部,雅魯藏布江兩岸,不期而遇的沸泉、沸噴泉、間歇噴泉、熱噴泉、熱水塘、水熱爆炸坑,熱情洋溢地噴射著晶瑩的禮花。
根據熱水區地表溫度的高低、分布的密度,西藏劃分為5個地熱資源區、19個地熱資源帶、75個地熱資源地。
羊八井熱田也有了明確的區劃歸屬——羊八井現實優勢資源地,谷露-多慶錯高中溫資源帶,西藏南部高溫資源區。因此,西藏還有不少像羊八井熱田一樣熱儲豐富的地區!
1990年11月25日的成都,天高氣爽。地質礦產部組織的專家組緊張地對覃昌龍項目組提交的《西藏自治區地熱資源區劃》報告進行嚴格的審查驗收。北京大學教授佟偉來了、中國科學院的沈顯杰來了、中國地質科學院的黃尚瑤來了、西藏地礦局的葉建中也來了……他們都屬中國權威的地熱專家。通過四天的討論,中國第一份以省區為單元的地熱區劃成果順利通過驗收!
后來,《西藏自治區地熱資源區劃》成為西藏能源長期規劃的重要基礎性資源,其成果獲地質礦產部的科技成果二等獎,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覃昌龍本人,也因此獲得了全國總工會“五一勞動獎章”,“全國優秀科技工作者”稱號。
但這些榮譽,又怎么能夠說明一代援藏地質隊員們扎根西藏、奉獻一生的特殊經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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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廣度調查整個西藏自治區地熱分布的同時,也向深部探尋地熱的前景。
已發現的數百個地熱顯示區,地表的地熱活動強度各不相同,地下的熱儲會不會一樣呢?熱儲層會呈什么結構呢?是不是地下越深、地下流體溫度越高、熱儲量越大,因此而越有開發利用價值?受到技術的限制,羊八井地熱田的探井與生產井深都不足300米,300米之下的地熱情況如何呢?會不會具有更大的開發價值?這些問題,常在地熱地質大隊地質人員之間探討著、切磋著。其中,藏族地質技術員多吉更加用心思考著這些等待求證的問題。
1978年,羊八井地熱大會戰捷報頻傳之際,多吉從成都地質學院畢業,直赴西藏地熱地質大隊報到。當他注目那面用錦繡成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高原英雄鉆井隊”大旗時,深受英雄們的精神所感動。從山南加查縣一個偏僻的小山走出,從接近刀耕火種的農民后代成長為新一代的大學生,還有什么苦不能吃!?像藏族鉆井隊的英雄們一樣,多吉暗下決心,一定要用自己的知識、自己的才智,從事地質工作,為家鄉的建設奉獻自己的青春與生命!
聰明好學的多吉,是地熱地質大隊少有的秀才,在吸收并發揮地熱勘查新理論、新技術方面表現優異。母校是常回去走訪的地方之一,成都既是西南交通的門戶,又是科學文化的中心之一,地質科學的最新進展,總會被成都地質學院各個學科的教授們娓娓道來。不僅關注國內,同時放眼世界。1987年,多吉暫時放下與生俱來的藏語、漢語,操起陌生的并不嫻熟的英語,在國際地熱協會的資助下,飛赴意大利比薩國際地熱學院,在比薩斜塔的光影下,專門學習國際最新先進的地熱勘查技術。技術需要科學來指揮。從地熱學院學成結業后,多吉又到了美國加州大學勞倫斯國家實驗室,研究地熱資源的評價方法與熱水礦床的形成機制。站在國際地熱科學技術的最前沿,多吉成為了國際地質協會的在中國并不多的會員之一。
世界上聰明人不計其數。但聰明人只有把自己的才智貢獻給人民、奉獻給社會、奉獻給祖國,人生的意義才會更加輝煌。在加利福尼亞并不很長的日子,這位結實而敦厚的西藏青年,孜孜不倦的工作態度、精益求精的科學精神,深深地打動了他的老師和周圍的學者;急于了解西藏社會與文化的美國人,難于找到像多吉一樣既懂漢語、又會英語的杰出人才。因此,幾番試探,多次邀請,留在美國這個人間天堂吧,有你舒心的工作環境,有你發揮天才的講臺,有你溫暖寬敞的住房,還有你不期而至的種種美好的際遇與希望。婉言謝絕后,他又回到了藏布曲邊上地熱地質大隊非常簡陋的營房。
1991年,羊八站地熱電廠的裝機容量為25兆瓦,深度小于300米的淺層熱儲的發電開發基本上達到飽和。因此,對300米之下的地熱進行勘查,進行深部資源的潛力評價,是地熱地質大隊必然的選擇。
在1993年11月,經過1243英雄井隊一年多苦戰,ZK4002井終于在硫磺礦所在的查桑溝北端鉆成,終井深度超過羊八井史無前例的2000米。轉年春暖冰融之際,ZK4002井引噴成功,在1500-2000米井段獲得了溫度高達329.8度的高溫流體!證實了羊八井深部熱暖存在著巨大的能量。只可惜的是,ZK4002需要引噴,說明井內流體壓力不大,如果不往該井或附近注入地表水以利用地下深處的溫度進行加熱,其地下熱水或熱汽壓力就得不到提升,單井發電潛力就不可能太大。
羊八井熱田深部是不是只有高溫的干熱巖體的存在?是不是不存在可供開采的高溫高壓流體?這些問題關系到是否再進行深部的鉆探,關系到對深部資源的定性評價。對此,專家們的意見出現了嚴重的分歧。
地熱井每鉆井一米,需要數百元的投入,一口二千米的地熱井,需要數千萬元的投入,國家財產,不可兒戲!然而,如果錯誤地評價了羊八井熱田深部熱儲的性質,那么必然導致巨大經濟價值的熱儲將深藏于地下,無人問津,國家損失將會更大!
根據自己對羊八井的潛心研究,多吉高級工程師堅持認為,羊八井熱田深部存在可供開采的流體具有很大的可能性,ZK4002井只是一孔之見,不能因此就認為整個羊八井深部就一定沒有豐沛的高溫流體的存在。堅持這種意見,存在著很大的風險,需要足夠的膽識、勇氣與無私奉獻的精神。假設深部不存在有工業意義的熱流體,就不再進行深井鉆探,對深部的認識不管對與錯,均已達到了頂峰,蓋棺論定,就不再需要去驗證什么了,是最保險的也絕對不會犯什么錯誤的態度。然而,如果認為深部存在意義重大的流體,則需要去求證,需要再進行鉆探,需要大量的人力、財力、物力的投入,結局是兩種可能,其中之一便是重蹈ZK4002井的覆轍,“二孔之見”將很大程度上否決深部資源的潛力,導致的結果是堅持已見要求再進行深部鉆探者,將為千夫所指,也將使他們一輩子抬不起即便是學富五車的頭。
多吉得到了領導的大力支持。臨危受命,多吉與梁廷立、余章堯、次仁達等同事們承擔起了ZK4001孔的井位設計、工程施工的責任。
究竟應該把鉆機安放在上百平方公里的羊八井盆地的哪一塊地方?新井位的布設具有一錘定音的作用,關鍵之至。1995年初,不敢一絲懈怠的多吉,無論在家里還是在單位在工地,不分晝夜,不管寢食,不顧孩子的訴求、妻子的訴說,傾心研究盆地近二十年來勘查所獲得的珍貴文獻,忘我地觀察四十多口已塵封的鉆井巖心,記錄、編圖、計算,反反復復地推敲資料的可靠性、數據的準確性,計算的誤差有多大……設計井位的過程,應該比十月懷胎更加辛苦吧,更加緊張吧!其精神壓力,是常人所不易了解、難以體會的。所謂甘苦自知吧。
1995年9月,數年前已研制成功的國產地熱鉆機在指定位置樹起井塔。17日,ZK4001井在不少專家心有余悸的擔心中,在多吉堅定的目光中開鉆了!工程初期,與淺層的高溫熱儲遭遇,特大井噴試圖一口吞食掉高聳入云的鉆機!工程的中期,又遇支離破碎的巖石、千瘡百孔的地層,注入的泥漿一去不再復返,特大的井漏,泥漿不再抵達井底、不再能夠冷卻高溫的鉆頭,鉆進,似乎無路可去,ZK4001井似乎即將報廢!多吉與眾多技術人員一起,柳暗花明,闖過一關又一關。直到1996年10月15日,ZK4001井正式打成!
不用人工引噴,ZK4001井內部流體有足夠的壓力,足以自然放噴!井深只有1459米的ZK4001井,不知井底溫度高達多少度,井口工作溫度就已達到了攝氏200度!沸水熱汽已非虎躍龍騰可比,每小時302噸的沸水蒸汽直沖云宵,震撼著這一片古老的冰雪茫茫的大地!ZK4001井,單井的發電潛力已達到12.58兆瓦,是當時羊八井淺層熱儲發電裝機容量的一半!而且,從ZK4001井出來的水汽,含有大量的二氧化碳氣體,具有不結垢的特征,非淺層熱儲可比,更有利于發電!
突破!突破了我國沒有地熱井單井產量可達到兆瓦的歷史記錄!ZK4001井突破了人們對羊八井熱田的認識——羊八井熱田,具有三層樓的結構,淺層熱儲由第四系松散沉積物及部分基巖風化殼構成,流體以液相為主,它的埋深在地表以下180米到280米之間,熱儲溫度介于130攝氏度至173攝氏度,是深部溫度非常高的熱流體與地表下滲的冷水混合的產物;深部熱儲有兩層,第一熱儲埋深從950米至1350米,最高溫度260度,深部第二熱儲位于1850米深左右,熱儲最高溫度可達330攝氏度,屬于變質雜巖體中的滑離斷層系構造空間構成的基巖裂隙型脈狀或帶狀熱儲。
羊八井熱田三層結構的認識,對評價處于同一地熱帶的數百個地熱顯示區資源量,也將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成功,多吉的成功,帶給人們的是無比的喜悅,帶給他自己的卻是難于愈合的痛苦。在多吉突破了對西藏地熱的科學認識之時,他的妻子突破了對多吉的理解、也突破對多吉忍耐的限度。本來十分溫暖的家庭,只因為多吉天天頂著巨大的精神壓力進行艱難的攻關,忘記了妻子的存在,孩子的存在,這是妻子難以容忍的。天下有幾個妻子能夠理解英雄割腕的傷痛,男人三過家門而不入的苦楚?!深部鉆探項目開始不久,家庭矛盾就因為多吉這七尺男兒天天舍家就業而產生。曠日持久的裂痕注定漸漸擴大,離婚,成為不可避免的選擇。不要責怪本來十分賢惠的女人,誰讓這個叫多吉的男人老是說:“我愛妻子、愛女兒,但我更愛我的事業。”有“更”的意向,就存在選擇的必然。順理成章,選擇的結果,事業理所當然放在最前面!
院士的頭銜、勞動模范的稱號,少了灶臺上酥油茶的味道!少了小愛,多了大愛,也多了為取義成仁而日日對自己身體、對自己智力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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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的地熱工作,羊八井的地熱電廠早就照亮了日光城的夜晚,703處的地熱顯示區昭示著地熱儲量的誘人前景,其中可利用的地熱資源發電量可達1.52億千瓦,潛在經濟價值每年為800億元。對于2005年GDP僅為250.6億元、財政收入僅為14.3億元的西藏,這年價值為800億元的地熱,將是怎樣的一筆財富呀!
結束了圣城的夜晚只有油燈的年代,地熱發電照亮了西藏通往現代化的道路。
青藏鐵路全線通車,國內外賓客大量涌進西藏,地熱開發業已進入了新的征程。
由日光城到圣城,再因地熱發電而成為了不夜城;也許不久的將來,雪域高原上的拉薩這座首府都市,連同周邊的城鎮,都會一一成為四季不再寒冷的溫泉城!
(作者單位:中國國土資源作家協會)
責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