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六月里的雪花漫天飛舞,鵝毛般的大雪很快覆蓋了大地。我乘坐在車里沿著那條被雪水浸染的公路艱難地向山頂駛去。那條公路在兩側白雪的映襯下變成了一條黑色的線條,就看見汽車在那黑線上像個爬蟲似地移動著。
六月里下雪這并非童話,在藏北旅行經常能遇到這種情況,真可謂一天有四季,十里不同天。
藏北六月里的飛雪讓人領略了夏季里的冬天,而往日冬日里的驕陽又讓人感受到了夏日里的炙熱。
這就是高原。
這就是藏北。
六月雪來的猛,化的也快,不等車完全下到山底雪就化了多半。雪化后的一股氣浪從地表悠然而升,很快籠罩了整個山谷。剛才還凍得嘴唇發紫的我此時卻又忙著脫去身上的毛衣。
汽車拐下公路,順著左側那條過往車輛極少的簡易公路駛上了一座山坡。坡上有條從山上淌下來的河,這時夏季河水正大,河里卻布滿了大塊的鵝卵石,兩岸有車轍。汽車駛進河里后就像行走中搖擺不定的鴨子,車輪在鵝卵石上滑上滑下,一搖一擺地滑過河去。車左邊那兀自凸立的山坡擋住了視野,車從坡下繞行而過,之后再上一陡坡,這時便看見了帕拉佛塔,其實帕拉佛塔距離公路并不算遠,只是因為山坡擋住了視野。不然這個距離在公路邊是足以看見帕拉佛塔的。難怪許多過往的行人都不曾見到過帕拉佛塔。
第一眼看到帕拉佛塔眼前豁然一亮,如此規模佛塔在西藏也屬少見。
帕拉佛塔屬藏傳佛教嘎當派,于1100年由格西博多和乃索瓦興建。2000年5月被列為那曲比如縣文物保護單位。
佛塔前行人極少,只有幾個轉經的當地老人。雪后泥淖的地上濕漉漉地布滿泥漿,卻也阻擋不了那轉經的人。他們一步一叩首地圍著帕拉佛塔轉經,那虔誠的心理絕非一般人所能做到。
呼吸著雪后濕潤的空氣心暢氣爽,隨之而來的就是極好的心情,如此好心情地去觀賞帕拉佛塔更是美之勝美。
我手拿一瓶礦泉水站在佛塔前,凝視著在陽光下白得耀眼的佛塔。顯然佛塔經常有人粉刷,塔墻表面潔白如洗,泛著光澤。再看藍天,湛藍湛藍的,藍得讓人感覺到已經不真實了,仿佛畫出的藍天。
然而那分明是真實的藍天。如詩如畫的藏北高原。
藍天白塔,眼前原本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簡潔、單純、可愛的藍白兩色世界。站在這世界里就覺得一切都變得單純可愛了。
開始登佛塔,有三層高。每登一層,可在塔內繞行佛塔一圈。里面供奉著用細鐵絲網網住的雕塑佛像,佛像的一旁貼著用藏文書寫的簡介字條。最上面一層是塔頂,仰視可見猶如鑲嵌在藍色天空里的塔尖。
登帕拉佛塔讓我想起在江孜的白居寺,也是這么一圈圈地登上去的,一直可達塔頂。
只是知道白居寺的人很多,而知道帕拉佛塔的人卻十分有限。盡管帕拉佛塔比之白居寺不管在規模上還是名望上都遠之不及,可我以為帕拉佛塔的風格和氣勢卻有其獨到之處,足可以小見大。
帕拉佛塔下有數十座小佛塔,這些小佛塔簇擁著巨大的帕拉佛塔猶如忠誠的擁戴者和視死如歸的捍衛者,恪守著它們永遠的職責。
帕拉佛塔的后面堆積著至少數千個瑪尼石,這些壘積在一起的瑪尼石形成了一個陣容龐大的有機體。插在瑪尼石一旁的經幡換了一茬又一茬,而那瑪尼石和瑪尼石上的經咒任時光流失,風吹雨啄、日灼夜蝕,卻始終清晰可辨,仿佛永遠的歷史見證者一般。
一個老者在我到來后已經轉了不下六七圈了,雖不是有意要去關注她,可她還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知道她要在這里圍著帕拉佛塔轉上多少圈,但她的如此執著,本身就讓人欣賞和佩服。
太陽出來了,老者一步一叩首,嘴唇不停地蠕動著,似乎已經看到了來世的自己。從她那身舊得發白了的降紅色僧人服可以看出她是個職業朝圣者,她熟練沉穩的動作也足以說明這點。她默默地具有節奏性地叩首膜拜,不受外界的任何干擾和影響,似乎這個世界除了她以外,其它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這世界就是為她的存在而存在。風吹日灼使她臉上的皮膚變得更加粗糙,幾乎看不出光澤,就連手心的皮膚也滿是藏滿污垢的皺褶。然而她精神飽滿地向前,一圈又一圈。我不知道她轉到何時是個頭,也許在她去往另一世界前永遠沒個頭。我雖是唯物主義者,以為磕長頭并非明智聰明之舉,可我欣賞它的精神,那種堅忍不拔的精神。有了這種精神,世界上還有什么難以做到的事呢?
經幡擋住了午后炙熱的陽光,老者此時也叩拜到了那片經幡的陰影下面。我心里突然希望老者能在那陰影下休息片刻。那怕就一小會也行。然而她沒有,她一步步地量過去,用她的心和身體。額頭和鼻尖上粘著地上的土,前胸更是變成了和土一樣的顏色。
老者一步一磕去往了佛塔的另一側,站在我的位子漸漸就看不到她了。我本想追隨她去,總覺得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牽引著我。剛一抬腳卻又打消了這念頭,我總是在不停地尋找著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希望別人來打攪我。那么她呢?她始終沒有和旁人說過話,一定是同我一樣的不希望有人來打攪她。也許轉經就是她認定了的生活方式,希望在這靜謐的天空下,在白塔經幡的伴隨下默默地、永無休止地轉經,直到去往另一世界里。佛家講究因果報應,在世多念經,多行善事,去到另一世界里才不至于下地獄。
太陽地里,帕拉佛塔投在地上的影子漸漸拉長。我不知自己站在那里愣神了多久,應該足有半個時辰。在那短暫的半個時辰里我仿佛去到天國里游走了一趟,卻也沒弄清天國里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帕拉佛塔的影子越拉越長,我的思緒卻總也拉不回來,仿佛隨了帕拉佛塔的影子而去。人總是要去往另一國度里的,我忽然就殷切地企盼去到另一國度里的人能夠像這轉經老人所期盼的那樣全都如愿以償。人活在世上多么不易,何必去了另一世界卻還要不容易一回呢。
這時老者重又出現在我的眼前,依然是先前的表情;依然是先前的動作。她默默地從我的身旁過去,眼睛幾乎沒瞟我一眼。然而我的眼光卻始終沒離開過她的身影,直到她再次從我的眼睛里消失,去到佛塔的另一側。
我這時再看那帕拉佛塔,它似乎與我第一眼見到時發生了點什么變化。究竟發生了什么變化我卻說不清楚,反正與先前有了點什么不同。
也許以后我能說清楚。
我坐上車離去時天氣非常好。雪后的天氣也許總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