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是我們的根。
清華大學陳志華教授有一段廣為流傳的話:“作為鄉土文化存在與發展的物質環境的鄉土建筑,正在迅速地走向滅絕。如果不趕緊下大決心搶救,我們將永遠失去它們,那損失難道會比死光了大熊貓或者金絲猴小嗎?”
城市化推進、新農村建設……猶如一輛隆隆駛過的坦克,碾碎了貧窮和落后,同時也撞傷了我們珍貴的鄉土文化。“救救鄉土建筑!救救鄉土中國!”為鄉土建筑的保護,陳志華曾聲嘶力竭、淚流滿面——千辛萬苦趕到一個古村落,拆了;心急火燎地去救一個祠堂,燒了,柱子還在冒煙。現實的殘酷,并未讓他停下腳步。1989年,年逾六旬的陳志華毅然選擇了與時間賽跑——與鄉土建筑被破壞的速度賽跑。
2003年,陳志華跑到浙西南崇山峻嶺間,來到小城江山市。
兩次“半路出家”
(記者朋友說的故事)
1929年,陳志華生于浙江省寧波市,18歲考入清華大學社會學系。但兩年后,他卻成了建筑系梁思成的“半路弟子”。“因為崇拜梁先生和林先生,我特別愛打聽他們主持的建筑系的事”,建筑學成為陳志華心目中一個充滿生活氣息和人情味的專業。兩年后,陳志華鼓起勇氣找到梁思成教授家中。梁思成和林徽因正在用午餐。“梁先生問我對建筑學有什么看法,我把能想到的結結巴巴地全說了。梁先生聽了很高興,立即說:好,好,太好了,建筑系歡迎你。”
上世紀60年代,陳志華就寫成了50萬字的《外國建筑史》,一直是高等學校的教學參考書。又是個偶然的機會,陳志華發現了中西方對傳統建筑保護的巨大差距和中國鄉士建筑迫在眉睫的保護重任。那是在意大利一條有700多年歷史的巷子里,退休老人們自發組織起來研究巷子的歷史,并由市政府出資出版了十幾本專著。這對陳志華的觸動很大,他開始呼吁保護大型建筑形式之外的傳統建筑。1983年,陳志華在清華開設了文物建筑保護課程。1989年,陳志華和同事受邀在浙江龍游縣的祠堂進行測繪。自此,他開始了對鄉土建筑的系統調查。從1989年至今,每年春秋兩季,陳志華都會帶上一批學生上山下鄉。就這樣,退休了以后,陳志華放下研究了幾十年的外國建筑,開始研究鄉土建筑。
中國的鄉土建筑研究,日本人和美國人已經捷足先登。陳志華教授在……浙江建德新葉村調查時曾與一批日本專家相遇,日本專家跟他說:“陳老師,你們不要拍了,你們要什么圖片都跟我拿吧,我全都有。將來中國鄉土建筑的資料中心在東京。”
陳志華測繪的經費很少,出去一次只能拍幾個膠卷,每次拍照片都得掰著指頭算。但陳志華和同事都知道,在學術上他們必須打贏這場國際競賽,中國鄉土建筑的研究中心應該在中國。2008年,鄉土古建筑學術叢書《中華遺產·鄉土建筑》一套8種出版,這是陳志華、樓慶西、李秋香三位教授帶領清華師生,近20年調查、研究和保護古村落與古建筑的學術成果,其中的《梅縣三村》獲首屆中國建筑圖書獎,列入10本讀者最喜愛的圖書之一。國家文物局古建筑專家組組長羅哲文高度評價這套書:“生動的文字、精美的圖像,看了之后,真有一座座紙上鄉土古建筑博物館之感。”
辛苦而嚴謹的工作終于取得了成果,如今,當陳志華在書店里,見到美國人和日本人寫的書時,他驕傲地說:“我們的學術質量遠遠勝過了他們。”
鮮為人知的故事之一
(江山市旅游局副局長說的故事)
2003年冬天,我第一次見到陳志華教授。
那時,我十分功利,因為當時我接受了一項非常緊迫的任務:2003年11月進駐江山市廿八都古鎮,2005年1月1日將廿八都古鎮保護項目作為一個旅游產品推向市場。我必須盡快取得陳教授的支持。當時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想將廿八都古鎮建設成中國首個“深山度假古鎮”,即將廿八都建筑分為二類:文保單位修繕后用來觀光,現代建筑改造提升后繼續住村民,大量閑置的鄉土建筑保護提升后用來接待游客。素昧平生,我給他打了第一個電話。我開口閉口“旅游產品”“策劃”“包裝”“效益”,沒說三句,就將老教授激怒。他已聽不進我的解釋,末了丟下一句:“你們這些旅游局長別老想著搞破壞,古建筑毀了就回不來,給后人留點吧。”我一肚子委屈,心里罵,這個怪老頭!可我還得爭取他的支持,我立即向有關領導匯報,請何蔚萍副市長出馬,立即飛往北京。
何市長細細陳述了古鎮的現狀,我闡述觀點時小心翼翼、滿口“保護”字眼,其實我們真的是想保護好廿八都,但文保資金杯水車薪,我們必須給廿八都找一條良好的“生命延續之路”。陳教授一點也沒鉆牛角尖,他其實不屬于教條型專家。他說,調研很重要,只要為了保護,你們可以提出觀點,但先不要亂動。
進一步調研后我們又有一個驚人的發現,那就是文保單位內80%以上的居民也希望搬遷!他們已基本不是老房子的主人,土改后分的房,一個精雕細琢的院落,塞了四五戶人家,老化的電線、明火灶邊的柴草、破敗不堪的公共空間,除了部分老人和祖上世襲的戶主愿意留守,其他人一聽可以搬遷安置,紛紛要走。古民居空置不利于保護,能否賦予文保單位新的用途?我們要花一大筆錢去修繕古建筑,若再加一小筆,即添置一些當地風格的古式家具,讓客人來體驗古代生活豈不兩全其美?鎮里的人想搬出去,鎮外的人想住進來。我要讓“圍城現象”轉化成“圍城效益”。又致電陳教授,這次我說的都是真實的數據和民情。
聽完之后,教授表示馬上來江山。
教授已經步履蹣跚。他挎個沉沉的黑包抱著厚厚的棉襖,出現在蕭山機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個年近八十、右眼失明多年的老人,單獨行動是很危險的!我肅然起敬,突然覺得自己是他失散在江南的小孫女。料峭的春寒中,我攙扶著他看完了廿八都每一個待定的節點和細節。他糾正了我的許多錯誤觀點,如殘墻斷壁的武官衙門,已無法修復,我們原打算拆了它,再按原樣重建。他擺擺手,說:“又搞破壞又浪費錢,還要將原址上那么多百姓搬遷,不必了。你們只需將垃圾收拾干凈,柴草放放整齊,留下的部分稍稍加固,或外圍加個保護棚即可。讓游客參觀幾處遺址和廢墟也挺好的,歷史就是這樣子的,立塊牌子說清楚來龍去脈就行。”從廿八都保護的實際情況出發,文保單位內接納游客他沒反對,他要求裝修時多聽聽當地老人的意見,比如吊頂,當地許多人家用竹席就很可取,衛生設施可以改造,符合現代居住的要求,但要具有“可逆性”。他風趣地說:“這種方式可以讓老房子繼續住人,弄好了,我給它評六星。”我連連說,好好,我們一定認真規劃,還要請您多幫忙!他淡然說:“還是多聽聽當地土專家的意見,你請個大師來他不一定懂得你的鄉土,千萬不要規劃做了一大堆,房子倒了卻沒人修,錢要用在刀口上。”我再一次肅然起敬。
臨上飛機,遇到點麻煩:行李太多,陳教授扛不動,他必須舍棄幾樣東兩。有幾個黑乎乎夜壺模樣的民間陶器,我建議他別帶,下回有機會再給他送去。“不行!”他堅持將幾盒土特產給“開除”了。
鮮為人知的故事之二
(江山市副市長說的故事)
2004年春天,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我突然接到旅游局小應的電話。她興奮得語無倫次,大意是,陳志華教授說三卿口可以申遺,他正在三卿口古瓷村看得流連忘返。我相信陳教授的眼光,即使開玩笑,也八九不離十。果真,陳志華教授是認真的。我趕到時,他還在村落的山溪旁不肯走,滿口說“太好了,太好了”,也興奮得像個孩子,他說像三卿口這么完整地保留了古村生態和古瓷制作工藝流程的,全國很難找到了,是個大寶貝,先得想辦法申報“國保”。江山好東西太多了,我突然冒出個念頭:是否可以將江山廿八都、仙霞古道、三卿口等一連串捆綁在一起申遺?陳教授說,很好,但慢慢排隊吧。大家都笑了。我明白,排隊,意味著申遺不是件急功近利的事,我們還有許多準備工作要做,這個準備的過程,也許是一屆政府,也許是十屆政府。我們有信心,我立即行動起來。
不久,旅游局小應又匯報了個十分重要的情況:陳志華教授正在組稿,準備出一套中國鄉土建筑的叢書。我知道,陳教授是中國鄉土建筑“田野調查”第一人,掌握了中國鄉土建筑最翔實的第一手資料,他主持編撰的書在國內國際上都有很大影響。若廿八都能列入其中,是江山的大幸。我讓小應竭力爭取。不料,陳教授已對江山“如癡如迷”,他答應將廿八都和三卿口都列入,分別出一本!小應吞吞吐吐地說:“何市長,陳教授沒提錢的事,但出書畢竟是要成本的,還有大量的實地調研工作,他們很辛苦的,你看……廿八都我們古鎮辦可以考慮一部分,但三卿口……”我說,那你先了解一下費用情況。后來才知道陳教授早就完成廿八都、三卿口的調研和書稿,在分文未取的情況下他為江山做了一件又一件好事。
2005年,江山又有一個驚人的發現,和睦村至今保留66座饅頭窯,有5座還在冒煙。饅頭窯是我國陶器燒制歷史上至今保留的最原始的工藝。我火速向陳志華教授報告。他說:“等我來啊,一定等我,別亂動。”老教授又為江山開始了新一輪的奔波。
現在,江山廿八都、三卿口、仙霞古道均已列入國家級文保單位,和睦彩陶村已整修建設完畢,對外開放。最后,為江山古村落寫的書,不是一種,兩種,而是整整五種,凝聚著陳教授多年心血,由他的學生、羅德胤博士完成,三聯出版社出版。如今,《清湖碼頭》《峽口古鎮》《廿八都》《仙霞古道》《三卿口·招賢》五種書已擺在我的案頭,散發著鄉土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