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壇耆宿周退密

新近剛出版的《海寧十景》一書，書的封面題簽，內頁每一景的書法，筆力遒勁、灑脫厚實，真不敢相信這是94歲高齡的滬上文化老人周退密先生新作。我與周先生交往多年，這次我負責策劃、責編的《海寧十景》，蒙他應承題簽，使得這本“十景”成為難得的一件藝術珍品。

海上耆宿周退密，1914年生于浙江寧波鄞縣，上海震旦大學畢業，早年曾任上海法商學院、大同大學教授，后在哈爾濱外國語學院、上海外國語學院長期從事外語教學工作，任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他自幼愛好書法及文學，對于書畫、碑帖、版本等具有很高的鑒賞能力，著有《墨池新詠》《退密樓詩詞》《安亭草閣詞》等多種，還參加編寫《法漢詞典》，可謂是一位集書法、詩文、鑒賞、翻譯于一身，學貫中西的多才多藝老人。

周老自幼在寧波家鄉私塾清芬館嚴師指點下背誦四書、古詩文，與書結下不解之緣。受其父周絜非之熏陶，碑帖兼習，臨摹并重，久而久之形成自己的風格。

周老在他《我的書緣》一文中曾說：“我對書真可說是情有獨鐘了。記得童年時代放晚學回家，就向母親要了書樓鑰匙，獨自一人上樓開啟書櫥，有時不是為看書求知識而是想聞聞從古籍中間散發出來的一種氤氳香味，這可能就是人們常說的‘書香’了。這時我會把書抽出來看看翻翻，又立即把它放回原處。有時只是打開櫥門，立著看看書的標簽，摸摸刻木的書根，也會感覺到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樂，真可謂愛書愛到發癡的程度了。”他父親出生在科舉時代，最注重的是歐字和趙字，所謂歐字打底趙蓋面，教導他自幼就臨摹碑帖，使之爛熟于胸。年長后他又收集碑帖和拓本，從鑒賞到臨摹自成一體。

海上名家評論退密的書法說，知其書有法則，有意境，有韻味。從心所欲而不逾規矩，決非常人所能至者。其法則能從嚴處入、密處入、實處入，極力鍛煉，入而能出；其意境則能從高處入、大處入、深處入、厚處入，故能窺古人之妙諦，使意與法會，筆隨情生，得圓融無礙之情趣；其韻味則能融古會今，博取旁通，以至于結體遒美，人書俱老。

有人寫文章說，著名作家施蟄存家中掛著周退密寫的字。周退密與施蟄存是老友，經常去看望他，曾寫過一副對聯贈給他。施先生后來好多東西都送給北京現代文學館了，聽說這副對聯也同時拿去。

退密先生對練習書法堅持不輟。他說：“對書法，我是非常愛好。書法是這樣子，一種是規規矩矩的，一種是瞎來的，瞎來的東西怎么說是藝術呢？我看不懂，而且年輕人要求成名太快。這個事情不是很容易的，古往今來有多少會寫字的人呢？傳下來的有幾個人是出名的？寫字比畫畫更難。如果用5年時間規規矩矩地學畫畫，就能學得好，如果用5年工夫來寫字，絕對寫不好。現在功利思想太厲害，急于成名。”

“文革”期間，他被整到農村去了。后來搞大批判，每個大學都在上海外灘弄一個大批判專欄，因為他會書法，就把他從農村調上來抄寫大批判的大字報。他風趣地說：“不是我一個人寫，都是有問題的‘牛鬼蛇神’在寫，所以我的毛筆字一直沒有放棄。聽說啟功先生也幽默地說自己的字是‘大字報體’。”

筆者曾寫過一篇《周退翁賞花箋》，說的也是周老從事書藝的一件雅事。花箋自古以來是我國翰墨的一種優美載體。明崇禎年間的《十竹齋箋譜》，為古代之集大成者；傳至現代，魯迅和鄭振鐸合編并自費印行了《北平箋譜》。目前已鮮有用者，然仍有風雅之士好此成癖。

周退密基于詩詞唱酬和精研書法、愛好丹青的需要，長期來喜愛和使用花箋；耄年以后，于此興味更濃，聚自身和文朋畫友之筆，自制花箋。近年來，在拜交周翁過程中，我得到過他所贈之箋9種：歲寒三友、竹石、梅花各1種，漢磚拓件3種，銅鏡拓件3種。每種各印有多種淡彩，既可觀賞，又能書寫實用。多種花箋上，有他自己之題字、題詩、題跋，抒發自己的感情，記錄自我的識見。例如，“歲寒三友”箋上，周老題了一首詩：“高人重氣誼，歲寒不改姿。如松竹梅花，白首以為期。美哉三子交，同心如一枝。安貧各有操，進業互為師。相繼歸大化，藝華德亦滋。題詩歌景行，敢以鳴吾私。”此類集詩書畫印藝術品類之箋，反映了周老之文藝和學術交往，風雅與學養兼具，這類花箋是屬于當代的個性化、高水平之雅箋。

周退密作為一個學人，詩詞創作不輟，然而他都是默默耕耘，不露聲色。他所著的《中國近代藏書紀事詩》（與宋路霞合著）《退密存稿》《退密樓七言律詩詩抄》和《周退密書法集》4種書，更顯示出學養深厚，知識淵博，海上學界詞人鄭逸梅、胡道靜、田遨為其撰序或評述，書法大師沙孟海及高式熊等為之題簽，博得了一致的贊賞。

從1990年到2001年周退密創作的絕句，就有1000多首，加上其它詩詞，幾乎每年出一卷。因家學淵源，他家中原有不少碑帖，后來又從上海有正書局、開明書局和商務印書館購回大量珂羅版石印碑帖。聞名滬上的這幾家出版機構所出碑帖，十有八九被他搜集。博覽群書，取法乎上，加上天資聰穎，使他具有對書法獨到見解的體驗。解放后，他繼續購進碑帖和拓本，從鑒賞、臨摹到自成一體。真、草、篆、隸，人書俱老。尤其是退休以來他有了更多時間寫作詩詞書法，凌云健筆，老而更成。

上海一位學者讀到周退密所著《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中有記黃裳的詩云：“文筆詞鋒薄海知，淘書機智更冠時。澹生復壁能逃劫，舊燕歸來付一癡。”于是就留意尋覓周氏原書，后來終于從孔夫子舊書網競拍而得到一冊，樂而購之，不勝欣喜。

《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與宋路霞女士合著而成，周氏為海上藏書名家六十人賦詩作紀，宋路霞女士附撰傳主生平與藏書故事，并附錄周子美、顧廷龍、蘇靖、鄭偉章等撰述上海藏書家事跡若干，與周氏詩紀相輔相成，這些內容足以使此書成為可以傳世之佳作。此書由潘景鄭先生題寫書名，鄭逸梅、胡道靜、潘景鄭三位先生分別做序。全書所記上海近代藏書家起自清末丁日昌，迄于目前尚健在的黃裳，全書所記藏書家六十人，可謂當世海上藏書家之最全者。

周老在翻譯上也是一把好手。他早年入讀中醫專門學校，后來放棄中醫學習，入讀以法語作為教學語言的上海震旦大學法律專業，從此“多了一只眼睛求知識”。1937年抗戰爆發，周退密正在寧波度暑假，全家為了逃避日軍飛機轟炸，到南鄉樟村暫時居住。第二年，周退密只身回滬繼續因戰事中斷一學期的大學法律專業。1940年大學畢業后，周退密當過律師，后在上海法商學院、大同大學任教。在大同大學期間，周退密與施蟄存同事，從此結下了數十年的情誼。

如今，已是94歲的周老先生，身體硬朗，思維清晰，居住在上海西區一幢古樸的西式樓房里，仍筆耕不輟，在家安靜地讀書、寫字、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