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村子里的空氣被鮭魚給攪稠了,攪濃了。多少年了,這些捕鮭的人在這條江里再也捕不到鮭魚了。有人說氣候變暖,有人說江流污染。總之,鮭魚說不來,就一條也不來了。就在大家對鮭魚不抱希望了,就在一些捕魚人棄船上岸了,秋風一吹,白露一灑,鮭魚又逆著江流頂上來了。早晨睜開眼,嘩啦啦,滿江都是鮭魚,一下子,撞得這些魚皮韃子們措手不及。哈哈,大爺的,就怕你不來,來了,還能逃過打魚郎的手心?江面上,能浮起來的漁船又出港了,大窟窿小眼子的漁網又撒下去了,一網金,兩網銀,三網四網聚寶盆,一條條鮭魚撈了上來,一艘艘漁船輝金耀銀,一擔擔鮭魚堆向碼頭,一位位婦女提刀上陣——對鮭魚開膛破肚,把金黃的魚籽裝進盆里,把銀白的大魚淹進桶里,把歡聲笑語送上天空,“阿啷啷赫尼娜——赫赫尼娜——給根——”
有船的人家,漁船白天晚上都泡在水里,恨不得把江底撈上來;沒船的人家就傻眼了,一天天在江邊轉悠,一天天看別人撈魚,心里那個急呀,沖大江撒泡尿,顏色都焦黃焦黃的。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誰有前后眼呢?多少年了,這些靠江吃飯的人,一年年風波里飄飄蕩蕩,一年年肚子里稀哩咣口當。一網泥兩網草,三網四網沒魚毛。江成了窮江,人成了窮人……于是,有人上岸了,有人賣船了,有人把漁網圈成了雞舍鴨欄,青壯年則行李卷兒一捆,漂泊異鄉打工去了。唱慣了“赫哲人撒下千層網”的嗓子,改唱“冬天的風啊飄著雪花”了……能走的,走個精光;不能走的,坐在墻根兒曬著太陽,名震遐邇的漁市口,變成了人聲寂寂的小村莊。
種莊稼不收,那是敗類;魚來了不捕,那是窩囊廢。想捕魚,就要有船有網更要有能在船頭立起的漢子。放眼漁市口,除了一些瘸瞎鼻跩,又有幾個能拉出去遛遛的人呢?
傍晚時分,村委會的鑼響了起來:“各家各戶注意了,村委會決定,為了照顧缺乏男勞力的人家,每家出一頭婦女,去江邊拖網捕魚。”
村會計小干巴的話,被婦女們給罵得狗血噴頭:“你老娘才論頭算呢。”
婦女們越罵,小干巴越高興,兩條小腿蹦蹦跶跶的,撩了一腚臊,也把消息通知遍了。
“媽,我去吧。”艾紅袖一邊搓苞米一邊向瞎眼婆婆請求。
“不去,咱不吃那魚。死冷寒天的,凍出病來咋整?”
“哪那么嬌性。”
“你就不信話,我年輕時冰一下子,例假一輩子都沒正常過。”
艾紅袖笑了,知道婆婆能賴,大病小災的,不是在月子里受風了,就是來事兒弄水了……當然,所有的毛病都是嫁給老于家后才得的。現在,老于家大當家的走了,二當家的沒了,她還在賴。
晚上,艾紅袖和婆婆吃完飯,收拾了一下屋子,去拉魚了。
婆婆坐在炕上嘮叨:“我知道攔不住你,你啥都不聽我的。”
艾紅袖知道,婆婆的話是反著說的。這幾天,聽說鮭魚來了,婆婆便不時地念叨:“好些年沒吃到大馬哈咸魚坯子了,哈,這要是熬鍋粥,蒸幾塊咸魚,多好!”婆婆說完,嘴里“吱溜”一聲吞了一口涎水。這一細微的動作讓艾紅袖好一陣心疼,人老了,求個啥呢。艾紅袖想,一定上村里給婆婆要幾條鮭魚。現在,村委會不知抽的哪股邪風,要帶婦女們去捕魚,她就不用張這個嘴了。
在漁市口,艾紅袖能守著婆婆過,是誰都沒料到的事情。艾紅袖是漁市口公認的小美人兒。北方的女人高高大大,艾紅袖卻長得輕輕巧巧的,膚色白,鼻子挺,眼睛亮。人小,脾氣卻不小,嫁到老于家后,兩口子感情一直不好。艾紅袖的丈夫于哲羅是有名的酒仙,每天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酒瓶子,沖太陽一站,這邊往外排尿那邊往里倒酒,晚上啥時能睡著覺,那就看酒裝沒裝滿……江邊的男人大多好酒,喝完酒后花樣百出,有話多的,有話少的,有能唱的,有能吵的。于哲羅都不在此例,于哲羅喝完酒最愛的是敲打著老婆玩兒……像村規鄉約似的,在江邊,男人打老婆天經地義。艾紅袖瘦瘦小小,怎扛得住男人不斷的敲打,一狠心,夾著個包兒到南方打工去了。于哲羅沒人管了,喝起酒來更是無拘無束。食雜店老板說,于哲羅每天不喝完三斤酒,太陽都不準落山……艾紅袖在外打了三年工,于哲羅在家喝了三年酒;艾紅袖打工三年存了一本存折,于哲羅喝酒三年換了個脂肪肝;艾紅袖三年的血汗錢給于哲羅看病了,于哲羅花光了艾紅袖的錢,一命嗚呼了……村中人說,他倆是前世冤家。
于哲羅死了,村中人想,艾紅袖該遠走高飛了,沒想到,艾紅袖卻守著個瞎眼婆婆過上了。
艾紅袖來到江邊時,婦女們已在江邊聚齊了。三個女人一臺戲,一群女人把大江吵得波飛浪涌。村長于根生給大家分派任務。于根生在女人的包圍中,胸脯挺得老高,當領導的感覺又回來了。過去,于根生在村里說話好使,那時江里有魚,大家有錢賺,啥事都聽村長的;后來,江里沒魚了,人窮得嗷嗷叫,村長再說什么,大家就當放屁了。男人們成群結隊地走了,村長沒了指揮對象,有時嗓子癢了,只能沖自家圈里的老母豬咋呼了……鮭魚來了,于根生來了精神,他想,發揮基層組織作用的時候到了。一些家庭缺乏勞力,把婦女們組織起來,為各家弄點魚,不為別的,就為那些打工的王八羔子還能記住他。這些人,在外面扭搭幾圈兒,眼界寬了,腰包鼓了,一個個牛皮碾成了粉——連吹帶揚的,誰還把村長放在眼里?這么做,也算軟性投資吧。
于根生把婦女們分成兩伙,從兩邊去拉拖網的網繩。這時,看到艾紅袖背著個簍子也來了,他指了一下自己的身后,示意艾紅袖跟在他后邊拉網。
于根生組織大家晚上來拉魚,自有他的道理。白天,鮭魚逆水而上,被一片又一片漁網圍追堵截,都躲到深水區去了;晚上,江面靜了,鮭魚們又開始了它們未盡的旅程……鮭魚,赫哲人叫大馬哈,也就是“神魚”的意思。傳說在古代,由于部落戰爭,赫哲部被人一路追殺,逃到了三江口,前有大江擋路,后有敵兵追殺,部落的人啼饑號寒,族長哀嘆,我們走到絕路上了……也許上天聽到了族長的呼喚,大家一眨眼的功夫,看到了江里漂起了一條條大魚,族長馬上帶大家在江邊跪下,感謝上天送來救命的神魚……自此,赫哲人定居在了三江口,他們吃魚肉、穿魚皮,被外人稱做魚皮韃子。其實,鮭魚是生活在北寒帶的一種回游魚,大江里生,大江里死,每年寒露一到,便成群結隊的從大海逆水回游,一路上不吃不喝,產完卵,便在筋疲力盡中全部死去……第二年,桃花水一下,小魚孵出,又喘著江流漂進大海,在海里生活四五年,性成熟后又開始回游,去重復它們祖先的命運……生,為了死;死,為了生,鮭魚給人一種悲壯的生命啟示。
太陽落山了,烏云在聚集,天濕漉漉的,大雨就要到了。江面上,波浪被風提得老高,滿耳都是江濤的嘩嘩聲。婦女們在于根生的指揮下,穿著衣服下水了。風大浪狂,一會兒,大家的全身便被打濕了。秋天的大江又寒又涼,水中像有無數的冰針,一針針往肉里扎,不久,全身便被扎木了,硬邦邦的。艾紅袖個子小,她把網繩扛在肩上,咬緊牙關,雙手握著網綱拼命向前拉著。
于根生看婦女們被凍成一團,哭爹喊娘的,為了鼓舞士氣,他喊起了拖網號子:
江水冷哎——哎喲——
波浪狂哎——哎喲——
捕魚的娘們兒——哎喲——
拉大網哎——哎喲——
多打魚哎——哎喲——
好貓冬呀——哎喲——
守著爺們兒——哎喲——
天天浪哎——哎喲——
號子讓婦女們來了情緒,好像自家爺們兒就在身邊。沒人再喊冷叫寒了,步伐也齊了,不時的,一些粗俗的笑話還被人講出來,大家笑聲一片。艾紅袖沒有參與談笑,默默地拉著網繩。烏云越來越重,天越來越黑,江面上什么都看不見了。大伙拉著網繩,網繩牽著大伙,憑感覺拉著拖網在水里趟著。拖網也叫老母豬網,網圓肚大尾巴長,網底拴了很多鉛塊,狀如老母豬,因此得名。生長在漁村,打魚人對水勢水底地形比對自己的女人都熟悉。于根生喊“上水”,大家便逆流拉網;于根生喊“側水”,大家用力往流邊靠去……老母豬網真像一頭老母豬,大口橫張,在大江里灘上肆無忌憚地把一切大魚吞到肚子中。
拖了兩個多小時,大雨落了下來,狂暴的雨鞭抽得大江一片沸騰。艾紅袖奮力地拉著網繩,黑暗中,眼前一片模糊,正在用力,只覺網繩一松,一頭撲在了前邊于根生的懷中。大雨下來了,于根生站住了,他想招呼大家上岸,沒料到艾紅袖撲了過來。艾紅袖投懷送抱,于根生也就順手牽羊,一下把艾紅袖抱住了。風狂雨驟中,艾紅袖像個小火苗,把于根生“呼”地一下點燃了。他不管不顧地在艾紅袖冰涼的小臉上親了一口,同時,一只手按住了艾紅袖鼓鼓的乳房……陣雨嘩嘩,艾紅袖的心怦怦地跳著,終于明白了碰到了什么事兒時,一甩膀子,掙開了于根生的擁抱。于根生沒事兒人一樣,對艾紅袖說:“讓大家上岸。”艾紅袖不由自主地只好喊了起來,聲音顫顫的。
老母豬網拖到了沙灘上。大網脫離水面,網里傳來鮭魚的潑水聲,讓人激動萬分。小干巴從塑料袋中掏出手電,手電一開,沙灘上明光耀眼。網兜鼓起了一個大包,鮭魚在里邊白亮亮的。小干巴解開網兜,“嘩”的一聲,鮭魚從網兜里淌了出來。鮭魚們氣息尚存,在沙灘上跳成一片。于根生讓小干巴給大家分魚。婦女們等的就是這一刻呢,帶筐的拿簍的,家伙什兒一溜兒擺開,小干巴便一條條往里裝魚。小干巴干活兒不忘撩臊:“老王婆子,就你這破筐能裝魚嗎?”老王婆子馬上回敬:“把你龜孫子都能裝進去回爐。”看到了艾紅袖的簍子,小干巴不忘捅尿窩子,“艾紅袖的簍不錯,我給你裝條大的。”艾紅袖沒有說話,她不愛開玩笑。其實,鮭魚大小差不多,只是雌雄價值不同,魚卵是高級補品,價值高得多。艾紅袖分到了四條雄魚六條雌魚,大家也都是這個數,最后少幾條,于根生發揚風格,裝進了他的魚簍……
雨鞭瘋狂地抽打著大地,道路又濕又滑,大家背著魚往家中奔去。魚很重,壓得艾紅袖直不起腰來。快到家門口時,一陣腳步聲追上了艾紅袖,她感到背上的簍子往下一壓,好險沒摔倒,一只手抓住了她。于根生把他的魚倒進了艾紅袖的簍子,艾紅袖想說什么,于根生瞬間消失在了暴雨里。
對于根生,艾紅袖說不上好感也說不上反感,感到他是個熱心人,誰家有些大事小情,他都熱心幫忙。公公的去世,丈夫的死,他沒少跟著忙活。婆婆和他論點屯鄰親,他管婆婆叫大姐。丈夫死后,他常上門溜達,好像在訪貧問苦,眼睛卻總往她身上瞭。艾紅袖向婆婆抱怨,說于根生的眼睛像賊。婆婆說,像賊怕啥,有我在,我看他敢偷你一塊肉。
婆婆在等艾紅袖。
婆婆坐在灶坑前,一把一把往灶坑里加柴,鍋里燒了一鍋開水。聽艾紅袖回來了,瞎眼婆婆開始嘮叨:“不讓你去,不聽話,這死冷寒天的,還下了暴雨……”
艾紅袖安慰婆婆:“媽,分了十多條魚呢!”
“我不吃。”
婆婆說得斬釘截鐵,手卻摸向魚簍,抓出一條大魚,用手上下地摸著,嘴中叨咕著:“也是個稀罕玩藝兒,哈,多少年沒看到了。”
看到婆婆那種貪婪的神態,艾紅袖笑了。
艾紅袖把濕衣服脫了,兌了一木桶熱水,赤條條地坐了進去。在熱水中泡了一會兒,艾紅袖感到血脈開始流動了,身體開始變紅。婆婆一條一條地數魚,“十五條大馬哈呀,哈,夠咱娘倆一冬吃了。”艾紅袖想,于根生往自己的簍里倒進了五條魚,想到于根生,她摸了一下臉,熱熱的。
婆婆數完魚,從鍋臺后端起一個大碗,里邊是她煮的姜湯,放了很多白糖。婆婆把姜湯端給艾紅袖,命令似的道:“趁熱都喝了。”艾紅袖接過姜湯,一口氣喝了,心里又暖又甜。
艾紅袖自小沒有母親,婆婆就像她的親媽一樣。艾紅袖的公公也是酒仙,一家出了倆酒仙,推桌子摔碗的事就像人要喘氣一樣平常。看到爺倆酒勁上來了,婆婆總是拉上兒媳就跑。那時,婆婆眼睛還能看到點兒東西。后來,感到總逃跑也不是回事兒,婆婆便想到了主動出擊。她去買了兩瓶白酒,自己一瓶,給兒媳一瓶,婆媳對瓶吹,要以毒攻毒,一瓶酒喝完,酒勁上來了,婆婆一聲令下,走。于是,婆婆拎起鍋鏟子,兒媳提起大馬勺,去找爺倆復仇去了……到了爺倆跟前,武器還沒舉起來,便倒地投降了,鬧得爺倆嘿嘿直樂。想到這里,艾紅袖笑了。丈夫死后,婆婆多次讓艾紅袖改嫁,婆婆越這樣,艾紅袖越難以走出去,她走了,扔下一個瞎老婆子誰管呢。
艾紅袖家是東西屋,婆婆住東屋,艾紅袖住西屋,進門是廚房。婆婆回到了東屋,一個人在炕上自說自嘮,抱怨夏天沒熱幾天,秋天就來了,抱怨秋雨下得不是時候,地還沒收回來呢,又抱怨張家的姑娘出外打工,三年都沒回來看她的父母……
艾紅袖擦干身子,鉆進了被窩。炕被婆婆燒得很熱,艾紅袖身上更熱,除了剛從冷凍里緩過來外,于根生的手,似乎還在她的乳房上放著……對于男女之事,艾紅袖感到也有對不起丈夫的地方。那個人是她在南方打工認識的,是她的工長,結了婚又離了婚,看到艾紅袖,他說艾紅袖像韓國的全智賢,說全智賢是他最喜歡的明星……誰都喜歡贊美,艾紅袖聽了,心里自然也暖洋洋的,不過,艾紅袖還是很冷靜,告訴工長,自己結婚了,讓工長死了這份心。工長告訴艾紅袖,喜歡你是我的權利,不喜歡我也是你的權利,我暗戀你還不行嗎?理智告訴艾紅袖不行,心里卻又有一種莫名的渴求。一天,工長把她叫到酒店,他準備了一個蛋糕和一束紅玫瑰,艾紅袖的臉立時紅了。艾紅袖這才知道,這天是她的生日,工長是從她進廠身份證上知道的。在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愿意去記自己的生日,艾紅袖感動了。那天,艾紅袖喝了很多酒,喝多了就嚶嚶地哭,哭完了就講思念的家鄉,就講自己的酒仙丈夫,就講自己身上的傷痕……艾紅袖喝得歪歪斜斜,被工長扶到了他的單身宿舍……工長人不錯,也很善良,還會寫文章……那時,她常和他坐在都市高高的樓頂上,望著都市灰白的天空,看著身下的車流人流,她向他講著自己家鄉的森林白雪,講蒼茫大江里的樺皮船,講漁船歸港時粗獷的漁歌……打工結束,工長跪著求她留下時,她還是擦著眼淚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工長,你在南方還好嗎?
大雨下得無休無止,全世界讓位給了一片嘩嘩的雨聲。下雨天,睡覺天,單調的雨聲能催眠,胡思亂想中,艾紅袖睡著了。夢中,她看到了工長正朝著她微笑,工長的牙齒特別白,不像江邊的男人喝釅釅的紅茶,牙齒染得黑黑的。看到了工長的微笑,她感到自己被融化了,不由自主地撲到了工長的懷里……這時,于哲羅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于哲羅手中拎著酒瓶子,眼睛紅紅的,對她罵道,小臊貨,我讓你浪,你不就圖這一口嗎?我給你。說著,在一群人的注視中,于哲羅把她推倒了,脫下了她的褲子,壓在了她的身上……她羞得無地自容,于哲羅迅速進入了她的身體……在于哲羅進入她身體的瞬間,艾紅袖醒了,黑暗中,一個人緊緊地摟抱著她,帶有酒味的嘴在她臉上舔著,艾紅袖沒有喊叫,也沒有反抗,像夢魘一樣,一切都清清楚楚,但想動卻又動不了,只能任那個人在身上從里到外地揉搓著……
婆婆眼睛瞎,耳朵卻十分靈敏,就在那個人在艾紅袖身上瘋狂沖撞時,婆婆說話了:“西屋什么響?”一句話,讓艾紅袖的心差點沒跳出胸膛,也讓身上的人停止了動作。婆婆又問了一句,艾紅袖答道:“不知是誰家的瞎貓,聞到魚腥味來了。”婆婆道:“快打走。”艾紅袖“嗯”了一聲。
那只“貓”天快亮時走了。來的無聲無息,走的無聲無息。
第二天,艾紅袖起得很晚。起來后,婆婆已把飯做好了。艾紅袖和婆婆吃完飯,便去收拾魚,婆婆坐在一邊嘮叨:“昨晚誰家的破貓,鬧了半宿。我真怕把我的魚吃了。”婆婆如此說,艾紅袖的臉“騰”一下紅了。艾紅袖打量了一眼婆婆,婆婆干枯的雙眼正對著她。難道婆婆聽出了什么?艾紅袖嘴中支吾道:“我也沒看清是誰家的貓。”婆婆道:“這貓啊,跟豬狗一樣,記吃不記打,吃慣了嘴兒,跑慣了腿兒,長了可不行。”婆婆的話像有所指,艾紅袖道:“再來,我把它的腿打折了。”
秋雨還在下,艾紅袖在家無事,出去和一幫婦女打了幾圈麻將,打得心不在焉,輸了幾塊錢。回家后,婆婆說:“我去找村長了……”婆婆的話讓艾紅袖全身一震。“我去托村長給你介紹一個對象。”艾紅袖放下心來。婆婆說:“村長說,想把他小舅子介紹給你。”艾紅袖心里一陣惡心。村長的小舅子她見過,是東鄉的,常到漁村來,大骨節病,每個骨節長得像南方的羅漢竹似的,更要命的是羅漢竹不通氣,三杠子壓不出一個屁來。
“我不干。”艾紅袖回答得斬釘截鐵。
婆婆道:“我知道你相不中,我沒答應他。人家是小伙呢,愿意倒插門兒,居家過日子,沒有個男人咋行?你年輕,守著我一個瞎眼老婆子怎么是頭呀!”
艾紅袖道:“媽,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的,我們就這樣過不是挺好嗎,沒人打沒人罵的。”
婆婆動了感情,用衣袖擦著干枯的眼睛,道:“孩子,是我害了你,我怎么還不死啊。”然后,婆婆話鋒一轉,對艾紅袖道:“孩子,你不要委屈了自己,你不愿意,我不勉強你,你愿意干什么,媽都不會管的。只要你高興。”婆婆的話再一次好像暗有所指,也可能艾紅袖多心了,她臉一紅,沒再說話。
晚上,于根生組織撈魚艾紅袖又去了,她還跟在于根生身后拉網。天晴了,月光照得江面銀光閃爍,水面上,不時掠過鮭魚的影子。于根生依然一副領導的架式,依然帶大家跳進寒涼的江水中,依然喊著讓人熱血沸騰的號子……老母豬網在江中走了兩個多小時,拖上來的鮭魚和昨晚差不多。拖網上岸時,艾紅袖走到于根生跟前,咬牙切齒地說道:“你不要做夢了,我不會嫁給你小舅子的。”
于根生一句話沒說。
回去時,婆婆把炕燒得火熱,把姜湯熬得十分濃,艾紅袖背回去的魚卻沒有昨天多,沒有人再往她魚簍里倒魚。
婆婆手中摸著魚,嘴里責備艾紅袖:“不讓你去,你偏去,這么多魚能吃完嗎?”
艾紅袖道:“說不準有人幫著吃呢。”
婆婆道:“我就盼著呢。”
艾紅袖收拾完自己,找了一把鐵鎖,從里面把門鎖上了。婆婆問道:“你忙啥呢?”
艾紅袖道:“我收拾一下門,省得貓溜進來。”
清冷的月光在天上照著,艾紅袖半宿沒睡著覺,腦海里亂糟糟的。
于根生發揚了兩晚基層組織的作用,第三晚就不再發揚了。小干巴敲鑼說:“村長關節炎犯了,打魚的,自己去吧。”村長不去,婦女們也不去了。大家不過是想弄幾條魚吃,并不想指靠它發財,有爺們兒在外掙大錢呢。
鮭魚還在逆流而上,但,岸上的莊稼也熟了。趁著艷陽高照,艾紅袖把地里種的土豆黃豆收了回來,又和婆婆一起,曬了豆角絲兒茄子絲兒辣椒絲兒,漬了一大缸酸菜一小缸咸菜……漫長的冬天,全靠這些東西過日子呢。
收好秋,艾紅袖告訴婆婆,自己要出去幾天。婆婆沒有說話,從懷里摸出一個布包兒,遞給艾紅袖,說:“孩子,你把這個帶上。”艾紅袖接過布包,一摸就知道婆婆的意思了——里面有沓錢和一個鰉魚骨手鐲。手鐲是當年公公雕給婆婆的,是婆婆的心愛之物……艾紅袖知道婆婆誤會了自己,一時又沒法解釋。艾紅袖把包塞給婆婆,道:“我幾天就回來。”
路上,于根生騎著摩托追上了艾紅袖。于根生道:“你走我不攔你,有句話和你說明白,讓你嫁給我小舅子,并非是我想長期霸著你。我只是想一個家沒有男人不行,你的情況特殊,需要一個倒插門的男人。”
“你不要說了,我什么都忘了。”
“你上哪兒?”
“我辦點兒個人的事兒。”
“我送你。”
于根生用摩托把艾紅袖送到了鄉汽車站。開車后,艾紅袖看到于根生還站在道邊,風塵仆仆的,她揮了揮手,對自己說,我什么都忘了。
艾紅袖走了,村中的婦女擔負起照顧瞎眼婆婆的任務。瞎眼婆婆雖然瞎,也能做飯,也能抱柴,但婦女們一熱情,卻把她的生活攪亂了,不是做飯找不到火柴了,就是舀米找不到水桶了……瞎眼婆婆脾氣好,其它的都能忍受,卻不許婦女們說艾紅袖的壞話,誰說跟誰急。漁村寂寂,本沒有多少新聞,艾紅袖一走,帶動出她們不少想象,瞎眼婆婆越不愛聽,她們卻越喜歡講。一會兒說,艾紅袖一定不會回來了;一會兒說,艾紅袖保不準兒當小姐去了,歲數也不老,有模有樣的……瞎眼婆婆抄起了探路杖,一頓揮,把婦女們全打跑了。
寒露一過,霜降到了,大雪鋪天蓋地而來,寒凝大地,四野一片蒼茫。大江此時還沒有封凍,在雪野中,如同一條黑色的綢帶。晚行的鮭魚還在往上頂,只是數量少了。江里的漁船也少了,偶見三兩艘,在江面上靜靜地漂著,點綴出一種“獨釣寒江雪”的凄美意境。
這一天,太陽出來了,映得雪野一片明光耀眼。沿著江畔,一男一女挽手走來。女的是艾紅袖,男的大家不認識,像個城里人,說話牙齒特別白。兩人走得很慢,邊走邊欣賞著江畔的景色,偶爾互相看上一眼,眼光柔得能溢出水來……艾紅袖還沒到家,便有人把消息通知了瞎眼婆婆。瞎眼婆婆拄著棍子立在門口,左鄰右舍集了一堆人,看著艾紅袖領著男人走到了家門口。
艾紅袖放下包裹,撲到瞎眼婆婆的懷里,喊了一聲“媽”,隨后,站在艾紅袖身后的男人也跟著喊了一聲“媽……”
兩聲“媽”,讓瞎眼婆婆熱淚盈眶……
遠處,有漁歌隱隱地傳來,“烏蘇里江長又長,藍藍的江上起波浪,赫哲人撒下千層網……”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