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牌吟（六章）

霜天曉角

霜落在瓦上，薄薄的一層，像昨夜突然下了雪。我坐在拂曉的窗前，獨自看著灰色的霧氣在小屋的前后左右蕩蕩飄飄，或無意識地聆聽著一兩聲不經意傳出的咳嗽。空氣是涼的，靜靜地圍繞著整個村莊，輕輕吹過的晨風有著刀的冷峭。在大地最沉寂的時刻，這種充滿感慨的景色最易讓人發現內心的冷落。

幽明是不是像白晝與黑夜那樣永隔？我守候那么久，直到自己像冰雕在春天的陽光中消融。

也許人生最有力的方式不是等待而是尋找。我試著從冬天出發，走過了春天、夏天，再走過秋天。當冬天到來時我回到最初的起點，回到最后走出的那個季節。

我用行走證明了什么？面對人生，已沒有什么可以被稱為絕望，或者會讓我再次披上虛偽的外套站在人前，用故作姿態的聲音和朋友們驕傲地述說。

青山在遠方，在那片灰色的霧氣之后。我在哪里呢？回首走過的路徑，愣愣地打量著鏡子后面的人群。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孔，描不出他們的棱角。唯有一股隱隱約約的氣息，散發著焦躁的味道。我是不是該拋下理想，用別人的雙手托著自己完成一次生命的崇高？一個人只有走進自己的內心，才會看到躲在陰暗處的需要。

這已不可能再次成為事實，就像我不能在半夜時用人的聲音發出狼的嗥叫。

時光幽深，我看到很多普通人時也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人有時候也需要做些下腳的材料。我慢慢地感受到了生命的平靜，相信終究可以忽略一些事情，人生并不是要讓每個人都必須成為一根砥柱，即使作為一塊基石，也有它屬于自己的自豪。

路漸漸地亮了，樹林和泥土終于可以看得清晰。我緩緩地從窗前站起，揮了揮手臂，舒了舒身體，突然聽到自己所有的筋骨竟都在發出清脆的喘息，那聲音仿佛從靈魂的底處傳來，有一種從未感受過的驚喜。原來人生就像一種境界，每一天都在經歷著不同往日的發現。

霜天曉角。曦微點亮的遠方，路越走越寬，霜天曉角向往的境界越來越高。

憶江南

冬天已經過去，春的腳步正踏在青色的土地上。山路上來往的行人依舊很少，枝頭上的葉芽正悄悄地吐著蕊兒，微黃，像剛孵出不久的幼鳥的嘴角，經不起一點兒折。

江南的女孩來信了，她一邊描述春天，一邊說春真好，生活真好。女孩遠在他鄉，離我數千里之遙。

在春天的江南，她看到了我寫的那首春天的詩，又看到了我被編輯綴在其后的地址，就寫了信。信很短，除了說喜歡那首詩，她自己也不知道都寫了些什么。她說她喜歡讀書，只是沒有可以自己支配的錢。那時候她還在讀書，尚未畢業。女孩很單純，我想不出拒絕單純的理由，就按著地址先后寄了一些雜志與書，告訴她不可占用學習的時間。

女孩很高興，便在此后的信里說了許多。她說她的家在鄉下，在山里。我原本也來自鄉下，自然喜歡鄉下，喜歡鄉下人的單純和樸實無華。我也喜歡大山，喜歡大山的空靈，喜歡大山深處繚繚繞繞的白云以及白云里有如仙居的人家。

女孩更高興，連連發出邀請，歡迎我去她那里玩，并說她也希望有機會來看看我這兒的春天，她對我詩里的春天很是向往。她的話有些憂慮，似乎覺得遙遠。我只好鼓勵，說人生沒有什么不可能成為現實，只要付出努力，堅定自己的信念，沒有什么事情不能完成。

秋天的時候，女孩去了上海，她畢業后不得不到外地打工。現實就是現實，總有些會超出預料。

臨走前她說，她會記著我，會在安頓好之后給我來信。一去就是半年，想是她一直沒有安頓好自己。我相信這樣，只能默默為她祝福，為她祈禱好運。

現在春天才剛剛開始，她的信就像抵達的報春鳥。

她有些感慨又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她告訴我，她曾有過失落，也有過放棄的想法，如果不是想起我的鼓勵，她不知道自己都會做些什么。她要感謝我，她要在遠方為我與我的家人祝福，她要把她們江南的春天寄給我……

我仿佛已經看到了江南的春天。從接到那封寄自春天的信開始，美麗的信息就一直在信封上流溢著，在我的四周傳遞著。我看到遠方的山翠了，花紅了，濕漉漉的滿是水的味道。春天里的水是最美好的，水是萬物的生命之源，只要有水一切就會充滿生機。

江南的春天肯定很美，就像那個屬于江南的女孩。雖然我沒有去過江南，也沒見過那個女孩，但我可以想象，僅這美麗的詞牌名已足夠讓人充滿懷想，而人生，只要還有懷想就會擁有無限的神奇。

秦樓月

是什么還像往事一樣掛在故鄉的枝頭？

秦樓月，曾經的盛景都已衰落。視野所及，無論是舊時的枯草、如今的敗花，在夜色里全部是灰灰的。

村莊歇了，四下里越來越顯得岑寂。一兩座孤墳，在不遠的村頭忽閃忽閃的磷火間跳躍。偶爾躥出的家犬追著別家的老貓，一前一后，不時地發出粗野的狂吠和恐懼的尖叫，瘆瘆的，讓人心里發毛。

茅屋不知道在什么時候破了，吹進的冬風有些蕭蕭瑟瑟的感覺。現在茅屋已越來越少，很多人在嗅著樓房的味道時，把最初的東西丟得全無蹤跡。就像那些為了追求而遠走他鄉的人，他們就像牧民的羊群追逐著牧草。

誰還會像我這么傻，僅僅因為一句少年時的諾言，每年的回歸便成了必須的方式。似乎早已約定俗成，能不能等到當年離開的故人已經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即使只為熟悉的泥土和草，為曾經的襁褓，或燃燒或眷戀的溫情，就連那幾片留在舊時茅屋上的月光也足夠讓我回頭。人總不能把所有的東西都遺忘，有些事物丟掉了就會永遠消失，消失有時候也是一種傷害呀。

是誰獨自站在村莊的一頭，在瘦瘦的河邊看著自己越來越清麗的倒影？

秦樓月，一個人和自己悲傷是最痛苦的事情。我不能勸你，感情的事愈想說愈說不清楚。去年的老楝樹還在院子中挺立，渾身上下散發著的已不再顯示它舊時的風采。留不住的東西就只能割舍嗎？誰能說得清，世界這么大，總不能為一件事就放棄了整個一生。

樹枝漸漸地發出響動，星星變得越來越稀落。又起風了。

秦樓月，昨天的月，今天的月。人生就像一首歌，有些時候你必須堅持自己的唱法，堅持也是一種收獲。

卜算子

卜算子，人生就像一卜卦，有些人可以看清，有些人永遠看不清。就像記憶，有的人心中還亮著曾經的燈盞，有的人已把昨天的火焰熄滅干凈。

我是一個愛回首的人，愛站在自己樓房的陽臺上看樓下的大街，看行走的人群，看自己走過的路，在記憶的潮水里看涌動的往事，為親情或愛情陶醉。

人生就是一卜卦，不知道自己卜出的卦相為什么總要通過別人的演示才能得知結果。

卜為誰？人生是不是一定要有信仰或目的？橋在橋的外面，山在山的遠方，流水在流水的盡頭。不會改變，也沒有永恒。人為什么如此喜愛結果，結果固然十分重要，看了又能怎樣？預示的東西就可以改變嗎？內心充滿渴望的人不會為一次碰壁放棄希望，善良的人不會因為偶爾的遭遇改變善良，卑鄙的人也不會為短暫的感動不再齷齪。

有風吹過，有風吹過。我看到過路的人越來越少，像繁華過盡的碼頭，只剩下粉泥沉在深深的河心。我不只一次在掌心里感到愛情的寒流，卻不能阻止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做出錯誤的選擇。我看著自己回首的動作，那無比笨重的姿勢讓所有人備感失落。人不能期待別人，但是否打開了自己的內心，就能看到最初的花朵？

卜算子，當冬天遠去春天歸來，我們重新回到陽光下，看到曾經的鳥兒再次落回屬于它們的枝頭，聽著它們平平仄仄的啼叫，隱約的熟悉，你會感到快意嗎？清晨與黃昏有什么不同，就像太陽的晨升與夕落。起點是人生，終點也是人生。

我喜愛人生，因為人生有風雨不定的經歷。我還喜愛在同一條小舟上的遭遇，不一定問對方來自哪里，也無須得知將要抵達何方。人生不能永遠平靜，像死水沒有一點波瀾；不能拒絕朋友，也不能太在乎追尋結果。人生有機會在一起經過就是緣。站在船頭，只要你能靜下心來，驀然回首，在最后的角落得到曾經的快樂，你會發現心上再沒有了荒原，那就是幸福，是最美的。

卜算子，水是橫著的眼波，山是簇起的眉頭，人生輕輕的一轉身，腳下就是寬敞的大道。

好事近

秋天來了，好事近了。田野里的稻穗已沉沉地垂下頭顱，金黃金黃的色彩像大地鋪了一層耀眼的黃金。

我相信幸福會越來越近。一只只叫不出名字的鳥從天空飛過，它們的身影那么小，卻又那么輕靈可愛。

我不只一次接到她的電話，她告訴我，這個秋天她就要回到我身邊。我沒有告訴她我每天都在期待這個熟悉的消息，有時連路過的鳥兒都會覺得帶著她的味道。這樣做對我來說是一種福氣，我的生命為此總是充滿激情。人生有個盼頭真好，即使是遙遠的愛情我也不會疲勞，心里連陽光也可以照到。

她的來信幾乎被我翻爛，我看到她把自己折疊在信箋里的影子，一只又瘦又長的胳膊不停地挽向我的臂膀。她滴在信紙上的淚，潮洇洇的，像一朵溽濕的云，每一次回眸都讓我欲罷不能。

她為什么選擇春天離開故鄉，我無從知曉。我知道春天不會永遠，只要她想離開就不用阻攔，阻攔也不會有更好的結果。臨行前遲遲的腳步和一步一回首時的莊重承諾明明白白地告訴我，等著我，海可以枯，石可以爛，只要春天還在，季節還在，我的心就不會改變。

秋天來了，好事近了，真的。我終于聽到了她的呼喚，聽到她悄無聲息地走進我的夢里。

她的聲音源源不斷地傳入我的耳朵刺激著我的血肉，我知道疼，但我更感到幸福。她說過我們的記憶要與眾不同，要刻骨銘心，誰讓我們一出生就把生命牽系到一起。

聲音依舊很輕，輕得像溫柔的手在撫摸。我記著她的手和她的撫摸，在夢里，我一次次把自己的手當作她的手，用她的聲音呼喚我的名字。我知道我已病入膏肓，就連早晨起來也要走近她的照片，面對著它，自己和自己傻傻地笑。

她的氣息越來越重了，沿著秋熟的稻香，沿著那條通向遙遠的村路，我終于又看到了她愈走愈近的身影。依舊那么優雅、矜持而大方。現在，我要堅定地攫住她，再也不挪開，不能讓她翩然的身影再次消失。

好事近，好事真的近了。我知道不能再錯過這個季節了，我要在萬物成熟的日子，把她娶做今生的新娘。我要用她隱隱的生命之香覆蓋我的身體，覆蓋我最后的家園。

好事近，好事燦美如花。

浪淘沙

浪淘沙，浪真的可以淘盡所有的沙？

窗外的雨潺潺地落著，春天已越來越深，漲起的河水漸漸沒過原來的岸線。

人聲越來越喧嘩，他們開始褪下厚重的衣服，用亮亮麗麗的春衫把冬天的灰顏取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沒有什么可以永久停留，不停變幻著的色彩讓你來不及偷得閑暇。

鄉村是城市的邊緣，城市在建筑與人流的中間，鄉村不能侵入城市，城市卻慢慢占據鄉村。空地越來越少，做夢的廣場也在不斷地變化，寒冷的水泥與鋼筋越發膨脹，一天比著一天地瘋長，似乎只有高大、只有豪華才最能體現它的身價。人生難道真的只是一場比賽？勝利的狂喜，失敗的悲傷，有誰真正明白世界的浩瀚更多的是平和與簡單。

浪淘沙，淘盡的東西都是浮華？

水從不會落在船的身后，人總是遙遙地走在岸的前面。岸是息止的地方，沒有誰可以作為觀眾，并為此停下自己的腳步，每個人都是主角。離去的東西總是快，就像美好的事物并不都是無限，貪了一晌歡，生命就會不知不覺地減了大半。仿佛天上人間，瞬間的距離有時就是永遠。

游子常常充滿倦意，感動會在深情和親情的血液里點燃，花朵的溫柔和芬芳是他們憧憬的未來，但卻不能回首看看走過的曾經。有些事物一轉眼就會消逝，就會直逼眼前。

回首是奢侈的，不落的太陽只是一個童話。母親可以用骨針縫補氏族的往事，河水卻不會把流動的浮沙留下。

人生就是流動的河水，前面的水波剛剛過去，后面的浪頭已經攆上。

浪淘沙，大浪過后，留下的東西就是美好的嗎？我經常一個人獨坐，仰臉看天，我想得到很多東西，我認為值得的東西，卻忽略了美好的往往是失去的那些。我不想再看河水了，它的姿態不會因為我的目光有所改變。我想我應該為自己的平凡滿足，人只有有了滿足，思想才會升華。

浪淘沙，浪最終淘盡了沙子。大浪過后，其實什么東西也沒留下。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