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飄飄下

下雪了。

漫天飛舞的大雪，從天幕上飄落下來。電視屏幕上的南方也第一次面對紛紛揚揚的雪花凝重了神色。

我在雪天里走著，感受著雪的靜謐和清新。路旁不知是誰堆起了一個憨態可掬的雪人，讓我對兒時雪的記憶一下子明晰起來。

那年林區第一朵雪花和我相擁的時候，我和小伙伴便在家門口完成了紅鼻頭雪人的杰作，然后在雪原上趟出兩行歪歪扭扭的小腳印，落了雪的河面上積蓄了我們童稚的笑聲，稍不留神，人像滾球一樣滑出好遠，對面的白樺林拍著巴掌搖動著身姿，把我們銀鈴般的笑聲緊緊摟在懷里。穿著母親用心縫制的綠色棉鞋，踩在雪后初霽的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宛如慈愛的叮嚀。可一旦雪化了，鞋就濕透了，母親的心意似乎就浸潤在潮濕里。

那個時候，家里偶爾會停電，我就躺在被窩里。母親在燭光下做針線的時候，我會迎著燭光做各種各樣的手影，記得做得最像的是雪兔，墻上的雪兔兩個耳朵“撲棱撲棱”地動，很是好看。母親把針在頭發上宕了宕，隨之用針又把燈芯挑得明亮起來，說：“這雪下得多好啊，是莊稼人的命啊，明年還是個好收成。”在一旁給我做雪爬犁的父親說：“這雪就像林區的人，每走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腳印，讓人看得清清楚楚。”我接過話來興高采烈地說：“那我就做雪的女兒吧！”

記得是一個多雪冬日的黃昏，父親帶我去影院看新劇目——《白毛女》。隨著情節的發展，一陣寒風吹過，滿天雪花灑落地面，楊白勞踉踉蹌蹌地上場，蒼涼的聲音讓我感到好冷：“漫天大雪一片白，躲債七天回家來……人家的閨女有花戴，我家沒錢不能買，扯上二尺紅頭繩，給我喜兒扎起來……”我在一旁偷偷看了看父親，兩行熱淚正從他的面頰流向了深陷的嘴角，粗糙的大手攥緊了我的紅頭繩。我不解地問父親:“楊白勞的冬天怎么那么寒冷啊？過年怎么只給女兒買條紅頭繩，不給壓歲錢嗎？”父親嘆息著搖了搖頭說：“那個冬天讓每個人的心都冷啊！”

看完劇回到家，依然下個不停的大雪早已把院門封得嚴嚴的，父親沒有推開，就拿了把鐵鍬，從西院開始掏洞，我們從雪洞里鉆了進去。以后每次下大雪，我都會想起當年與父親掏雪洞進家的場景。我童年更多的快樂都是在雪天里，有時候我常常望著六瓣的雪花發呆，為什么雪總是白色的，要是有顏色的一定更好看，如果大雪都變成白面就好了，做成饃饃就更好了啊。

九歲那年雪依然飄得很大，把我們林區像棉被一樣厚厚裹了起來。從大年初一開始，雪把道路都給封住了，第二天一早，去看冰燈、制作雪人比賽，成為我心中最快樂的向往。那里不僅有好吃的，還有好玩的，更有我想象的千姿百態的雪人。于是，我攀在了父親的肩頭上，一遍遍地央求不止，爸爸媽媽竟然同意了我的要求，帶著我高高興興地上路了。剛開始的時候我處在一種極度的亢奮之中，又唱又跑。走啊，走啊，終點依舊是遙不可及，剛剛鼓起的心勁便像泄了氣的皮球。路邊雪的美景不再新鮮，只有腳下的雪發出“沙沙沙”的響聲。父母為了鼓勵我，一會兒哄給我買鞭炮，一會兒哄給我買最新上市的雪人狀雪糕，可那些誘惑已經不足以抵消我當時的疲憊。他們就又來硬的，要是不快走的話就留在雪地里吧。我有點怕：萬一要是他們真的扔下我不管了，萬一我真的看不見那美麗多彩的雪人了……便又強打起精神，緊緊地跟在他們的屁股后面。

終于，看到了鬧市的紅燈籠了，看到了一排排不怕寒冷的雪人了，我馬上精神倍增。踏雪的疲勞一掃而光，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上前去，童心快樂在冰雪的大世界里。

飄進我大學記憶里的雪花，在校園的操場上薄薄地鋪了一層，但也讓我感到了家鄉雪的氣息，那是一種令人心疼的氣息啊，只有愛雪的人才熟悉。那時我想起“望長城內外，惟馀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一個最好的同窗說：“多么博大的場景啊，何時帶我去踏雪啊？”那時候，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給雪改變位置，因為，雪落在哪里都是大自然的安排啊！可現在，雪卻成了城市骯臟和麻煩的代名詞，這里的人對雪似乎有一種厭煩感，他們根本不想雪對牧人、對農民是多么重要，全憑自己現實的需求。在沒有雪花飄落的日子里，生活中便像少了一個最親近的伙伴，無奈之時，我去京城的梅園去找雪的影子。

肩頭披著晶瑩的雪花，我在時光里走進了“都市人”的行列。目光的轉移并沒有影響我對雪的注視。每當我從睡夢中突然醒來時似乎總與下雪有關。那是一個清晨，拉開窗簾，昨夜下的一場清雪，在玻璃窗上正完成生命的消逝，化作了條條小溪，凝成了薄薄晶瑩的霜花。我忽然對雪有了一種惆悵和哀傷，窗花上映照出了我的兩行淚水。盡管這又是個暖冬啊，可我那孤寂的心湖已與雪花凝結成了淡雅的冰凌。讓我想起二十多個冬雪之夜陪伴我的父母，而今，他們看到窗上的冰凌花了嗎？聽到女兒深切的心愿了嗎？多少個風和日麗的春天，我像奔波的鳥兒一樣，常常為生活而忙碌，很少依偎在父母身邊；而在風雪飄飛的夜晚，使我有了與他們絮語的時光，見雪生情，我好想在家鄉院子里的白樺樹上做一枝樹葉的笛，吹一支宛轉的曲子，把心中的希冀告訴父母。離開老家好多年了，重新找到兒時的感覺成為此刻最強烈的沖動。

依然是山路蜿蜒，依然是銀裝素裹。車窗外起伏的雪嶺，宛如我起伏的思緒，裹著雪霧素紗的挺拔的落葉松、恬靜的白樺仿佛在迎接著我。走進陌生而又熟悉的木柵欄小院，邀上當年的小伙伴，我們共同去尋找曾經的往事，追尋著當年雪地里的記憶。可是當年的伙伴對雪的感覺似乎那么漠然。在他們看來，雪如生活中的常客，來去晨昏般平常。他們不解我的想法。我啞然失笑，或許是我童心未泯，或許是我對雪有太深的情感，或許我們今天的心情和對大自然的態度因雪而改變了……

臨近寒冬臘月時，我總要翻動日歷，屈指數著立春、春分等節氣。隨著手指的捻動，想象中春天在紙頁里緩緩進行，濕潤的土地接受著犁鏵的耕耘，種子在期待中萌生。

流逝的歲月和年復一年的冬雪，帶給我的不僅是寒冷和漫長的寂寞，而是對春天對生命的召喚和催促。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似乎讀懂了雪，那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恩賜和饋贈，是不可違背和改變的永恒規律。

此時，新年的鐘聲還未敲響，可是我的思緒，也如同雪花飄在了南國。那白發蒼蒼的母親，那瘦小衣單的孩子，你們在風雪中怎么抵御寒冷啊！我平時喜愛的冬雪，怎么會給你們造成那么大的傷害？我突然有著一種對春天急切的渴盼。

一瞬間，我感到對雪的理解是那么膚淺，是我出于幼稚？還是出于對大自然的未解？我心目中的雪怎么會變成苦難的符號。道路受阻、家園被困、光明失色……可是，我又覺得這不能歸罪于雪，要反思的應該是我們人類，是不是因為我們一味追求利益的滿足而忽視了對大自然的呵護？還是雪用另一種手段同人類開了一個玩笑，進行了一次懲罰。

盡管肆虐的冰雪在人們的抗爭中已經悄悄隱退，羞澀地化成溪水滋潤著萌生的春草，然而，看似輕輕薄薄的雪花卻在人們心中留下沉重而又寒冷的記憶。我常常有一種分憂的感覺，假如飄落在南方的大雪全部落在我的故鄉，決不會造成那樣大的傷害。因為，我的故鄉有廣袤的草原、茂密的森林、無盡的田野，可以托住雪的沉重翅膀。同時我們年年歲歲與雪為伴，熟悉了雪的脾氣秉性，對雪有了應變能力，而南方……偉人早就希望“寰球同此涼熱”，是不是也含有對大自然的敬畏。

遙望著白云輕蕩的藍天，戰勝了雪災擁抱春天的南方，你又恢復往昔的容顏了吧，愿我的祝福伴隨著春風，在你生機盎然的原野上不停地吹拂、吹拂……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