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大眾文化的時代,寫作和閱讀不再是精英們的專利。這當然是好事,但有一些特定含義的成語或詞語也因不求甚解的望文生義而被廣泛地誤用著,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媚俗”了。
“媚俗”一詞,來自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著名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昆德拉談到他小時候對上帝產生過一種困惑:當他看到插圖本《舊約全書》中的上帝是個站在云端、長著長胡須的老人時,就想:如果他有嘴,就得吃東西;如果他吃東西,就得有腸子……而腸子,我們當然知道是生物消化器官的一部分。于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了,感到有關神的腸子的想法實在是褻瀆神明。而上帝與大便不能共存這一事實,使作為孩子的昆德拉對基督教人類學的基本論點滿腹狐疑。因為據《圣經》所說,上帝按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那么顯然,上帝本人是有一副不大干凈的腸子的。既然如此,作為人的創造者,他理應對人的糞便負完全的責任。昆德拉進而提出了他著名的“媚俗”概念。在他看來,崇高與卑賤、天使與蒼蠅、上帝與大糞之間絕非互不相關。但丑和惡本身并不是媚俗,媚俗是企圖用完美和完善的基本信念進行偽飾,以達到取悅世俗社會和迎合公眾趣味的目的。他直言不諱地說:“大糞被否定,每個人都做出這事根本不存在的樣子。這種美學理想可稱為‘媚俗作態’。”“媚俗就是對大糞的絕對否定。”小說通過女主人公特麗莎在簡陋的蹲坑便池上解大便時感到的“極端羞辱”,來說明人性的本能傾向就是不能忍受和接受人類存在現實的不如意之處、有缺陷之處——更不必說是骯臟之處了。昆德拉對現代化的衛生設施留給人的意象有這樣的描寫:“現代抽水馬桶從地上升起,像一朵朵潔白的水百合。”這就是說,盡管人與糞便是共存的,但排污管道的巧妙設計可以使人不去在意自己的糞便,使它不進入人們的視線——因為只有能很好地遮掩糞便的存在,人們才能感覺怡然。這也正是“媚俗作態”的人性基礎:不僅喜歡對自己和自己的處境喬裝打扮,也喜歡那些經過了喬裝打扮的人和事。
昆德拉還在1985年獲耶路撒冷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上作演講時更進一步地解釋了“媚俗”:
“‘媚俗’一詞描述了這樣一些人的態度:他們不擇手段地試圖向絕大多數人討好賣乖。要討好賣乖,就得進一步確認人們喜歡聽些什么,就得全心全意地為流行觀念服務。‘媚俗’就是把流行觀念的愚昧翻譯成美麗而富于感情的語言。它煽動我們,直至我們為自己、為我們所思所感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流下同情的熱淚。”可見,“媚俗”這個詞在昆德拉那里,并不是指對低俗的事物及其趣味的討好和迎合;恰恰相反,它與一種美化和提升的欲求有關。“媚俗”指的是:只允許從美好的方面來看待和理解人類存在現實的方方面面,為此不惜用做假來達到否認矛盾、掩蓋真相之目的的自欺欺人的心理傾向和實踐行為。毋寧說,它是以“雅”的形式表現出來的“俗”——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昆德拉為什么說“地球上人的博愛將只可能以媚俗作態為基礎”。昆德拉深知人類對理想狀態無可救藥的迷戀,他指出:“我們中間沒有一個超人,強大得足以完全逃避媚俗。無論我們如何鄙視它,媚俗都是人類境況的一個組成部分。”
但從報刊發表的文章上看,“媚俗”這個含義深刻的詞,恰恰是在“對低俗的事物及其趣味的討好和迎合”這一最膚淺的理解層面上使用的。2006年3月23日《人民日報》第九版上,登載了一篇題為《在時尚化中迷失的文學批評》的文章,對時下的文學批評界提出了批評。該文的小標題是:“對崇高的庸常消解”。作者在這一標題下寫道:
“如果說對于西方文化的追趕是批評界時尚化的潛在隱患,那么,他們對于商業社會的媚俗則是批評界顯在的表現。在世俗文化的強大挑戰下,不少時候文學已降為一種庸常的討好、取樂、消費之物時,批評界不僅沒有發出批評的聲音,反而在一定程度上認同并縱容了文學與商業文化同步的庸常現象,消解了世俗關懷與世俗陷落之間的邊界。”很明顯,該文的作者正是在“庸常”的層面上使用“媚俗”一詞的。“媚俗”在這種理解中,成了對“卑賤、蒼蠅和大糞”的認同、縱容甚至是欣賞。周國平在《救世和自救》一文中,對好像肩上額外承擔了什么、其自圣激情溢于言表的那類宗教或道德型的文人頗有微詞,懷疑他們是否真的擺脫了某種成全個人的隱秘欲望的支配。在他看來,若不是內心缺乏精神生活的牢固根基,這類人又何至于如此激情澎湃地擺出一副殉難的悲劇面孔呢?在《探究存在之謎》中周國平還質疑說:“尤其在現代,面對無信仰,一個人如何能懷有以信仰為前提的激情?其中包含著的矯情和媚俗是不言而喻的了。”這里,“媚俗”是指欲掩飾自己復雜而真實的內心世界、為取悅和迎合公眾社會只愿意看到人類存在現實的美好一面的心理而極力要扮演精神純潔、境界崇高和心地單純的“理想”社會形象的那種做秀沖動;即要刻意表現得比自己本來的樣子更好、更干凈。這是一種力避與“卑賤、蒼蠅和大糞”發生任何關聯而趨向“神圣化”的心理意向和行為方式。
這才是“媚俗”一詞的正解。
就文化人而言,當其自我感覺良好,以“上帝的選民”顧影自命而刻意擺出“社會良心”的舞臺造型、扮出“指路狀”或“精神引領人”的姿態時,就與“媚俗”搭上了關系。“媚俗”就是迎合他人的口味,不擇手段地討好多數人,為取悅大眾而規避真實的自我;就是做事高調,缺乏平常心,過于朝“好的方面”努力;就是忍不住要在一面可以美化人的鏡子前搔首弄姿,并為自己的映像所感動。換言之,媚俗就是要為獲得他人的評價和肯定而活,就是置身于充滿激情的“表演秀”中難以自拔——民間有“裝神弄鬼”一說,指的就是這種用力過度、嘩眾取寵的演出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