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嘯余廬”

早春二月。

我們一行應邀到青芝“嘯余廬”聚會。大家生于斯長于斯，對青芝巉巖洞天秀麗風光并不陌生；說起“嘯余廬”卻諱莫如深。小時候只曉得那是官僚政客的別墅公館，殊不知那是前國民黨國府主席林森，這位早年跟隨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孫中山推翻帝制、叱咤風云的大人物，曾在此隱居休養，樂山樂水，并且依山建筑精巧別致的“嘯余廬”，當地人稱林公館。名山名人名廬，自然招徠無數中外游客，更吸引我們探幽訪勝的興致。

“嘯余廬”坐落在青芝百洞山蓮花峰下，面南而立，俯瞰閩江，氣勢非凡。抬頭望去，猶似“天上人間遠莫攀”。莫說“文革”，就是過去前十多年，還是“小扣柴扉久不開”，原因自不必說。現在政治清明，開放讓人觀瞻。我們魚貫似地爬了一段又陡又窄的石階坡，再行不遠，有巨石擋路，上鐫林森題寫“不為米折腰”，因之名“折腰石”。在這里大家駐足良久，心想：凡夫俗子那個不為稻粱謀，“不為五斗米折腰”?一咬牙還是老老實實弓背穿行。讀史記得，陶淵明做彭澤令才八十幾天。有一次，郡遣督郵至，縣吏說他應該束帶見督郵，陶淵明嘆曰：“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于是他便辭職，寫了《歸去來兮辭》這首名賦，從此以后，他就過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清高而又窮苦的生活，有幾次人家請他做官，他都拒絕了。有人也許會把陶淵明看做“逃避主義者”，然而事實上他并不是。他想要逃避的是政治，而不是生活本身。林森憑借天然石門，仿古題刻，寓意深遠，耐人尋思。過得石門，再登數十級的石階，便來到“嘯余廬”院門，門楣正中有林森親筆楷書“常關”二字，大概取意于陶淵明“園日涉而成趣，門雖設而常關”之句吧。看館老人回憶說：當年林老先生在此隱居期間，地方官員概不接見，唯獨與本縣幕浦鄉一位賣“大沙菜”(即野生紫菜)的老鄉交往甚厚。老人每次造訪，他總是破例開門相迎，促膝攀談，共話桑麻。

打開“常關”之門，門庭巨石上有近代著名書畫家黃賓虹題古篆“嘯余廬”三字，“嘯”字左右錯位，“廬”字上下倒置，內中深藏玄機，讓人懸念無盡。《青芝山志》載：古時這里榛莽荒蕪，野獸出沒，樵徑絕跡，時聞虎嘯。“山館夜深聞虎嘯”是“嘯余廬”的來歷。這段記載只能說明一個側面，不足以體現“嘯余廬”真正內涵。林森先生早年追隨孫中山先生，仗劍去國。老來倦了退隱林下，這不就是歸去來兮。旅居美國加州的林森侄女林湘女士回憶文章中提到“伯父從政生涯，力求置于派系斗爭之外。遇到黨內糾紛，多避身海外或從事建設。”由此可見，這位當年國民黨元老，歷經政壇角逐，朝野傾軋，無計力挽國民黨腐敗現象，只好寄情山水，嘯傲秋風，與其說“嘯余廬”是林森別墅公館，倒不如說是避風港式的“世外桃源”。

“嘯余廬”雖然稱“廬”，其實整個建筑為中西合璧，小巧玲瓏。公館底層中間為廳，裝有活動鐵門。上到二樓，中廳正中懸掛著孫中山先生像，右側桂林森象。初看他慈眉善眼，似帶幾分佛相，再仔細端詳，頗有“安知來世君非佛”的感覺。不是有人考證，林森先生中年失偶，終身不娶，潛心參禪，與佛結緣。掛象之下，有一特大藤椅，椅寬一米，高一米多。臥室門兩旁，分別掛有鐵犁頭和水牛角，不忘自己是農民兒子，以示歸田之想。臥室里陳列著林森先生當年使用過的鐵床、書櫥、木柜和長椅，顯得既簡樸，又淡雅。臥室后間為林森先生收藏室，據說有價值的古玩、典籍、字畫，或偷或盜，不翼而飛；更多毀于“文革”一炬。尚存的一些名家字畫，由于保管不善，已有霉跡。一起來的福建省畫院曾賢謀副院長，看到自己的一幅花鳥寫意圖受屈，甚感惋惜。

“嘯余廬”后院通一巖洞，存放一尊玉佛釋迦牟尼，據說是西藏達賴九世贈送的禮物。

“嘯余廬”門前有一小小庭院，但見花木扶疏，四季不敗，一叢三角梅拔地而起，虬屈盤繞，枝壯葉茂，姹紫嫣紅，望去確似一片燦爛的云霞，把公館打扮得分外幽靜，這與主人生前“性好農林園藝，提倡植樹運動”密切相關，也是以表現林森先生的藝術與文化素養。

啊!“嘯余廬”無淚，“折腰石”無言，只是默默度過百年風雨歲月，又歷經文化大革命橫掃滌蕩，多少顯赫一時，不可一世的豪門貴族，于滄桑沉浮間，像匆匆過客，化作歷史塵埃。而你風雨難摧，依然故在!也許世上沒人提起你，也很少有人知道有一個“青芝老人”。誰知多年之后，青山有幸，林森藏骨塔重修一新，“嘯余廬”常關之門倏地敞開，游客紛至沓來。人們不計黨派，無論政見，只重歷史，看來一個當真在歷史上著過重重一筆的人，要想聲跡全消，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