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我師毛昭晰

在浙江乃至全國文博界，他是無人不知的文物保護功臣；在全國乃至國際史前史學界，他是德高望重的知名學者；而在我心目中，他更是一位可敬可親、亦師亦友的師長良友，一位至性至純、正直正義的諍言直士。他就是我的老師毛昭晰教授。

師道師范 春風化雨

雖然已整整27年過去了，當年毛老師上課的情景仍然清晰如昨：在階梯教室里的大黑板前，身著潔白襯衣的毛老師神采奕奕，特別顯眼。襯衣系在皮帶里，中等身材的他顯得格外精神。深邃的眼神和清癯的臉龐總帶著親切的笑意。毛老師上課一口口齒清晰的普通話，偶爾也夾雜幾句杭州話或英語、日語，使課堂氣氛分外輕松?！澳戏焦旁场薄芭D瑪古猿”“爪哇人”“尼安得特人”……這些人類“老祖宗”的名字，最初就是從毛老師教授的史前史課堂上知道的。

不過，最讓我難忘的是毛老師開的選修課“西方古典音樂欣賞”。那時條件有限，只能播放膠質唱片，音響設備也很簡陋，但滿堂的學生都聽得如癡如醉，有時連過道上、窗戶外都擠滿了師生。從柴科夫斯基到門德爾松，從E小調到詠嘆調，從天鵝湖到茶花女……特別是歌劇《卡門》的序曲《斗牛士》的激昂節奏，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的悲愴旋律，曾經那么深深地打動每一個人的心。

毛老師酷愛古典音樂，每次出差或出國，都隨身帶CD。每到一地，總要抽空去淘唱片。他收藏有大量原版唱片，早在學生時代就曾編過四五百種唱片目錄。他不僅愛音樂，而且對音樂有獨到的理解。他說：“我最喜歡莫扎特的作品，他雖然人生歷盡苦難，但作品卻是明亮歡快的，這是多么高尚的藝術境界啊!”

毛老師嗜書如命，讀書是他生命存在的重要形式。毛老師把讀書叫作“做功課”，他笑呵呵地說：“我是80歲的書呆子，每天晚上睡覺前我總跟你師母說‘做功課去啰’?！睌凳耆缫蝗找詴鵀榘椋┯[群書，使毛老師不僅專業精深，知識淵博，而且博聞強記，思維敏銳。早過古稀之年的他講起學術典故信手拈來，引經據典，宏論滔滔，聽聞之下惟有欽敬。

毛老師不僅愛讀書，還喜愛買書、藏書。他的足跡到那里，就會到那里逛書店。新加坡、首爾、倫敦甚至斐濟、湯加的小鎮書店，都曾有他孜孜以求的身影。他到日本訪問，跑遍了東京、京都、大阪、神戶、福岡的書店，每次出訪都有好幾箱書打包托運回來。東京神保町是著名的書店一條街，有大大小小一百多家經營新舊圖書的書店，毛老師但凡到了東京，都要到那里去淘書。有一次在東京呆了5天，居然有4天泡在那里。因為工作需要，毛老師有幾處辦公室，每一處都成了他的藏書室，四壁能擺書櫥的地方都是書櫥，書櫥里能放書的空間都是書籍。即便是他顯得簡陋的家里甚至醫院病房里，床頭案上，都是隨時要看、伸手可及的書。他的藏書古今中外都有，其中不乏難得一見的珍版秘籍。

有一次在毛老師的省人大辦公室里，我發現屋子里除了一張辦公桌、一排整齊書柜，最引人注目的是地上塑料盆栽的一些蕨類草本綠色植物。從那以后，我知道毛老師還是個生物學愛好者。他講起史前考古常見的動物化石時，對諸如綱門目科屬之類的分類，什么脛骨臏骨腓骨、門齒犬齒臼齒之類，都很專業。有次杭州市開會，毛老師講話時說到西湖綠化植被問題，說：“我從前發現的野生成片的石竹科植物太子參，現在不知有沒有了?！庇腥藛査谀睦?，他神秘地帶有孩子氣地笑笑說：“我不告訴你們?！痹瓉磉@個發現與毛老師當年為知青下鄉得病的小妹上山采藥的一段往事有關。毛老師兼涉中醫藥，自那以后還曾引來病患者慕名上門求方呢，真是史家入岐黃，杏林出奇響??！

2005年6月，毛老師就地球環境保護問題與日本著名學者自見莊三郎對話，無意中透露了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他是個天文發燒友。那年毛老師到南半球的湯加參加國際會議，隨身攜帶了一張《南天星圖》，在一個海風習習的晚上，他找到了“南十字星座（CRUX）”，終于在72歲時實現了小時候的一個夢想。說起孩提時的天文夢，毛老師語氣里帶著甜蜜的回憶。他說在初中三年級時就迷戀天文學，曾用一個暑假的時間把借來的陳遵媯先生所著《恒星圖表》重新用尺畫樣描摹了一遍。1947年剛遷回杭州的浙大邀請陳遵媯先生作天文學的專題講座，毛老師坐在臺下神情專注地聆聽，從此與天文學結下不解之緣。

毛老師外出考察、游覽時有細心觀察一草一木、山水巖石的習慣。杭州飛來峰奇狀天成，傳說是從印度飛來的靈鷲峰，但他卻有獨到的見解：飛來峰是石灰巖，周圍包括北高峰都是石英砂巖，巖石形成機理不同，構造上自然鶴立雞群。這或許是對“飛來峰”最科學的解釋吧。

一個大學教授、史前史學者，有著廣泛的興趣愛好——這就是毛老師真實而豐富的人生寫照。

窮經格物 嚴謹治學

毛老師學業專攻史前史，注重文獻與實物相結合。他率先提出歷史系學生開設考古學課程的設想，并力排眾議籌建了杭州大學歷史系博物館，收藏了一批珍貴文物，對歷史教學和研究發揮了很好的作用。上世紀80年代初，他又力主倡議開設了杭大文物及博物館學專業，為浙江文博事業的發展奠定了學科建設和人才培養兩大基礎。為了表彰毛老師對發展文博事業所作出的貢獻，1998年在四川發現的一具恐龍化石被命名為“毛氏峨眉龍”（Omeisaurus maoianus sp.nov）。

毛老師1949年于浙江大學文學院史地系畢業后，師從吳定良教授在浙大人類學研究所當研究生。1951年開始在杭大及浙大長期從事史前史和人類學的教學與研究。他一專多能，除了史前史、世界古代史以外，還開設過世界通史、中國通史、日本史、印度史等課程。教學之外，毛老師潛心學術研究，嚴謹治學，一絲不茍。為了查考經典著作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蒙昧時代的低級階段是猿到人過渡階段”這一命題翻譯的準確性，他把該書的德文、英文、俄文、意大利文、日文版與中文版進行了對比校譯，糾正了一個關鍵性譯誤。2004年毛老師發表《先秦時代中國江南和朝鮮半島的海上交通初探》一文，為配發最具史料價值的典型照片，多次翻找書籍、相冊，反復比對，精挑細選。個別照片不太理想，他專門請人到現場補拍。為論證早期中國東南沿海居民借助自然海流、季風和原始海上交通工具竹木筏往來于朝鮮半島、日本列島之間的可能性，毛老師不僅大量收集考古、民俗資料，而且把視線延伸到海洋、軍事等領域。他借用的美國海軍測繪的《西太平洋海流圖》起到了很有說服力的補證作用。

毛老師因為研究史前史，對涉及東方文明起源和交流的一些重大問題，每每有獨到的見解。毛老師對東亞稻作起源幾乎是“追蹤式”研究，一旦有稻作遺址發掘或文物出土，他都想方設法去現場看實物，掌握第一手資料。1985年舟山定海城區蓬萊新村出土炭化稻谷，毛老師聞訊后親臨實地考察，提出了“日本的水稻栽培技術是從中國江南地區舟山傳入”的新觀點，在日本考古界引起很大的反響。前幾年浙江浦江上山遺址發掘出黏結在陶罐上的炭化稻谷顆粒，他如獲至寶，權威鑒定把中國水稻栽培的歷史由此上推到距今8000年以前。他在考察河姆渡遺址出土的陶人頭像時，發現額頭有一排若干個小孔，由此聯想到良渚文化玉器玉琮中毛發四射的饕餮紋樣（神徽），春秋戰國時代東南地區古越人的“披發文身”、“鳥崇拜”，寧波鄞州出土的春秋戰國時期的“羽人競渡”青銅鉞，東南亞、南太平洋許多古老部族的“羽冠”習俗……通過他的一系列敏銳聯想和零星實物例證，許多長期眾說紛紜的考古懸案和文化現象迎刃而解了。他為了考察東亞沿海地區支石墓，足跡遍布我國東南沿海和遼東半島、日本九州西海岸、韓國西南沿海，對學術界原來的“石棚墓”名稱提出了修正，認為從形制上看“石棚墓”不能包含“支石墓”，因此他提出日本學者三上次男分析總結出支石墓的兩種形制即“南方式（支石式）”和“北方式（石棚式）”是有科學依據的。

筆耕不輟 著述豐富

毛老師走上治學之路后，筆耕不輟，著述豐富，出版、發表有著作和論文數十部（篇），他主譯的《泰晤士世界歷史地圖集》被學術界列為30種中文史學名著之一。名至而實歸。毛老師長期擔任著省內或全國一些史前史、文博、考古、圖書等學術團體的會長、名譽會長。他獲得過許多專業領域響當當、沉甸甸的獎項，但他淡泊榮譽名利，從不為意。他當了20多年的講師，當有機會參評教授職稱時，他堅辭不報，理由是前輩老師還沒有評。身為人師，尊師重德堪為師表。

1983年后毛老師“轉崗”，相繼擔任省文化廳（文物局）領導、省人大副主任和全國人大常委等職，為我省乃至我國的文物保護工作嘔心瀝血，付出了巨大努力，作出了杰出貢獻。在他的奔走呼號下，無數珍貴文物得以幸存保護下來，一大批特色鮮明、主題突出的博物館得以建成開放，《文物保護法》修正案、“中國文化遺產日”等議案得以通過立法……如今，毛老師已經是一位年屆八旬的耄耋長者，卻依然在繼續為他熱愛的文化遺產保護事業奉獻智慧和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