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藏珠

古人云：開卷有益。

習詩48年，有個習慣一直沒丟掉，即：讀詩愛摘錄。我想，詩家出一本詩集不易，我買一本，只求書中有一句為我樂道，就千值萬值。如今好了，“換筆”了，再不要手寫、翻簿，摘上電腦，一分鐘內，即可查閱。

摘錄的目的，不在“為我所用”，而在“為我所思”。摘錄下來的警言妙句，是別人創造的。詩貴于新，詩貴于精；詩愛張揚個性；詩鐘情于詩癡。別人（包括自己）用過的意象，不可再用；走過的詩路，不可重復；警句非警鐘，與你與我與讀者，僅有一面之緣。摘錄的目的當是“為我所思”。“思”別人詩中的精彩，“思”詩人如何

覓得？都說“功夫在詩外”，讀萬家詩當列功夫之首。至今還記得六十年代廖代謙先生的《剝豆莢》，詩的大意說，山里女娃放學回家，她要復習功課，媽媽要她剝豆莢；女娃只好流著淚，邊剝豆莢邊讀書，“把時間剝成了兩半：/一半剝給老師/一半剝給媽媽”。不能剝的“時間”，被廖先生剝得如此真切，如此動人，真的讓我在習詩的路上，享用了一輩子。

2004年，是我詩的小河斷流的一年，封筆省悟了一年，思考了一年，終在年底發生效用。趁新年新氣象，從葉櫓先生處，借來臺灣出版的《洛夫禪詩》，用四個白天加晚上，恭恭正正地將書中62首詩作和《我的釋文》、《洛夫小擋案》兩篇文章，抄錄在一本精美的日記本上，成了我書架上唯一的一本自制書，抄一遍同讀三遍大不一樣，詩之奧妙盡留心中；書中不少詩篇，至今還能背誦。

這兩年，《揚子江》詩刊成了好朋友。實在是因為她朝氣勃勃，詩路紛呈，好詩多多。她不舉老壓小，不逐潮跟風，不親熟疏生；在詩神面前，認詩不認人，人人平等。難怪佳作不斷。不少詩作讀后，競讓人高興得難以入眠！例如，雪瀟先生的《節日》：“時間樹上的節疤”；小米先生的“用/睫毛的拉鏈縫上眼睛”；田禾先生的“土碗倒扣過來/就變成了/他的土墳”等等。如此絕妙的奇思，又鮮活存于現實生活之中，真可謂：難能可貴。聰明的雪瀟等諸位詩家，發現并抓住了，我卻沒有，這就是差距。諸如《節日》等好詩，期期可拾，于是，便一邊讀詩，一邊用鉛筆圈點，待全冊讀畢，再將這些養人耳目、撼人心弦的所圈所點，統納入《〈揚子江〉詩刊妙喻妙語》，權當著一筆珍貴的財富，藏于電腦，藏在記憶之中。也許，這就是我的詩，至今還沒有“老年癡呆”的重要根由之一。

存儲的日子久了，等你再打開電腦翻讀時，眼前會突然閃亮：了得，滿目皆珍珠！列于“珍珠”后面的作者名字，切忌不要忘了一同收藏，因為，他們更是珠寶，他們是賦于“珍珠”生命的人。人民感謝他們，七十二歲的愛詩寫詩老人，也從心里感謝他們。

中國新詩的前途在哪里？中國新詩向何處去？還需要四處討論、八方尋找么？答案早已明白于天下：就在這里！我從電腦里調出一部分珍藏（純屬個人之見，不挨詩評，萬望被圈點和未被圈點的諸詩家見諒），讓愛好新詩的朋友們，再讀一讀，掂一掂，品一品它們詩的芬芳，更好更快地抬起自己詩的腳步，壯行中國新詩。

附：八期《〈揚子江〉詩刊妙喻妙語》。

2007年《揚子江》詩刊妙喻妙語【第一期】《黃龍溝》王遼生

彼此對視久久

瑩瑩四眶待發淚

如豆《喜聞天體裁員》苗得雨

太陽的九大行星

被減少一員

是科學家幫助整編

天上的老九，可以走

是科學尊重自然《龍松》賈真

最好是長得曲曲彎彎

最好是爛得腹中空空

最好是枯了部分綠著部分

最好是在懸崖邊上似倒還生《紅燭》高詠志

他筆直地捧著向上的

火苗，向下走《蝸牛》宋圣林

無論走到哪里

不管多么艱辛

絕不拋棄

自己的家庭《石磨時期》何城

上磨盤是天

下磨盤是地

壓得老一輩的歲月喘不過氣

滴下的老淚當鹽《炳靈寺》蓋湘濤

山靜臥佛光懷里

木魚聲咬破時間的繭子

風在山口拖一條口袋

兜裝著所有佛的心思【第二期】《桃花水母》陳廣德

十五億年了！埋在水里的那句話

悄然發芽《鏡湖秀色》陳廣德

可餐。青翠在集會。花容月貌

俘獲一對對眼簾

去鏡子里歌謠《半個月亮》陳廣德

在意料之內

所有的道路都通向歌聲《過胯下橋》沙白

橋這邊，一個鮮活的少年

橋那邊，一個失卻頭顱的王侯

問這道橋該過也不過《黑白棋子的詠嘆調》沙白

白也無言

黑也無言

勝，與我何干

敗，與我何干

最灑脫的是那張棋枰

一局棋罷它無輸無贏《鳥窩》敕勒川

除了自己身上掉下的幾根羽毛，這貧寒的家

唯一值錢的家具，是幾縷

腰桿挺直的陽光

這沒有一塊立錐之地的家啊

她養大的孩子理所當然地

會在藍天上飛《葡萄》雪瀟

被內心的甜蜜

撐得憋紫了臉《節日》雪瀟

節日

時間樹上的節疤《人生》雪瀟

準備零落吧，準備好落葉與落花

好隨時給秋風塞些小費《用睫毛的拉鏈》小米

用

睫毛的拉鏈縫上眼睛《記夢一則》葉梓

——我多么希望時間像一塊壞掉的鐘表

在那一刻，停下來《彎腰拾麥穗的人》葉梓

比青草的心跳高一些

比米勒筆下的拾穗者要低一些

我只擔心，你的腰

會不會彎得

更深《相距五米的愛情》吳允鋒

父親走在前面

不遠不近五米的后面

跟著我的母親

仿佛有一條五米的繩子拴著他們

他們會小聲地說

那是吳允鋒的父母《鄰居》季風

長在嘴巴上的喇叭花說開就開

趴在花樹下彈琴的兩位——

一只叫野蟈蟈的哥哥

一只叫紅鈴蟲的姐姐《釘釘子》趙明舒

劃過的火柴

成為灰燼

而釘子生了銹

它還是釘子

就像一根釘子那樣

釘，并銹在什么上面《在六月的黎明》王軍先

一陣熱風吹過

一把鋒利的鐮刀

也會將我割走《草韻》趙行素

先伸出哪只胳膊

描寫春風

隨意而動

胸口的那一點點“空”

剛好走得進一滴露珠《一帖緩解腰痛的膏藥》蘇蘭朵

我想成為膏藥背面那張紙

她與你親密的程度【第三期】《深色》老鄉

……但在煤的市場

我們只是次品

——因為黑得不純因為

有些事逼得我們

不得不露出白牙《一個被鷹追蹤的人》老鄉

在鷹的眼里我吃的是齊白石的蝦

騎的是徐悲鴻的馬

其實我騎的只是一頭邊塞小毛驢

至于鮮味無非是野火上考熟的

幾只螞蚱

被我教出的學生現在已經變得

——狡猾狡猾《仙人掌》方政

仙人的掌上

全是刺《城墻史》方政

待到進得城來

便成全了一個“囚”字

為城所困《古渡口》欒紀曾

虧了那些羊皮筏子

將昨天運載到今天《訪成吉思汗陵》欒紀曾

山排著長長的隊伍，從天邊

流浪到這里便不再走了

大河拖著一首長歌，從時間深處

掙扎到這里便拐彎了

把世界一塊一塊撕裂下來

裝訂成族譜和歷史《他就是一座報廢的礦井》江耶

他的肉里滲入了過多的石粉

他的命因此很硬

硬到面對一爐煤火時

再也生不出任何表情《左眼》夢野

老先生的那張

橫撇豎捺蘸成的臉

被父親的記憶

一點點撕碎《額頭的皺紋》夢野

我完全能在他的皺紋下

避雨

冷了

我完全能在他的皺紋里

御寒《雪落故鄉》管一

窄窄的小路從自家門前不斷延伸仿佛漁線

不到中午就把村子網羅到了里面《修改》王建如

天空

不愿意接受對閃電的

修改

它迅速將閃電

收留起來

你也可以理解為

閃電在逃避

所有的雨

出來掩護《磨刀師傅》朱迅翎

電喇叭的世界

……

你說那不是磨刀人的原聲

手搖砂輪

……

你說那是磨刀人的虛假

磨出的

全是古老的鋒利【第四期】《永遠的叮嚀》劉家魁

卻讓一聲哭喊追上了我

“——不要把媽媽給忘了啊”

九只柳編的籃子

用一生的果實

把它們一一裝滿……《鄉村·墓碑》劉家魁

你就是父母的門牌了《冬天》義海

那些風都倒在地上了

我要從最冬天的地方走過《水墨》東方浩

一張水做的宣紙《扒根草》馮亦同

只要抓住母親的衣襟不放《背水姑娘》阿卓務林

有本事把自己背成了一把椅子

讓生命之水坐在上面《關于一個巨坑》劉川

留著它

……

——我們市長的嘴巴《刀》胡澄

它的鋒利

留在了那些被切開的事物中

和碎了的事物一起消失《嫩江南》陸華軍

江南很疼即將

迸出綠色的血來《鋤草》劉火

老農的腰彎下去

禾苗的腰直起來

整個田野就長高了《割麥》劉火

站了一季的麥子

終于和自己的影子

躺在了一起

這是豐收

不叫休息《豌豆·莢》屏子

當天地合起

我們是一雙眼眸

我是你的小豌豆

你是我的月亮船《盜仙草》劉蘊慧

一千年過后，雷峰塔倒了

你，卻活著《玉米》魏鵬

要不……

她們雪白的牙齒

為何緊咬著青青的發絲《初雪消融》楊通

西風在冷水里磨劍《投河的女子》藍鴻

貧賤夫妻百事哀

爭吵

比點錢的次數要多

投河的女子

心被淹死在水里《修鞋的老伯》柳笛

將剛剛掙來的兩枚硬幣

又匆匆塞進了生活中

那個總也填不滿的窟窿【第五期】《藏袍》葉文福

所有的山脈都是葡匐的隊伍，

……

是路，站起來便是雪山……《長江，你聽我說》葉文福

而葛洲壩

……

贈與你一把大鎖

高高舉起，狠命摔下

于是你的淚便濺出萬家燈火《燈光，我的星光》葉文福

瓦縫里拖出散板行腔的炊煙

《詩之于我》葉文福

我把他們的信仰與高尚移植到我的國土

他過于堅貞他不知道堅貞是致命的錯誤

堅貞是無恥的陪葬他用生命和詩

詮釋了詩人詩人注定了都是悲劇人物

我愛李白愛杜甫

一個是奔騰的長江一個是狂嘯的黃河

……我的每一行詩

都是他們在我的時代踏出來的腳步

我的每一行詩都是他們的孩子

又古又今又今又古又土又洋又洋

又土《鹽》顏景標

我的肺腑有鹽，我喊出了濤聲

我的眼睛有鹽，我涌流了海水

……

破碎之上疊起了破碎《海上的女人》顏景標

如今你的第一根白發給了我航線《鄰居娟娟……》梁平

我是用被子把她的哭聲擋住的

她的哭像秋天的雨

在屋檐上，一掛就是好多天

白天是娟娟的夜，鄰居看不見

娟娟和鄰居交換了時辰《山中小寺》高鵬程

昏暗燈火和稀薄的星群端出了一盞

圓覺寺《巖根大叔》高鵬程

他猛烈的咳嗽里鐵銹紛紛濺落

……

當最后一尾魚游過眼角《補鞋匠》陳人杰

城市的鞋跟越來越高

你的個子卻像越來越矮

《秋日即景》牛慶國

抖了抖肩上的那件黑衣裳

那黑就從身后

走到了前面《一張桌子的高度》伍永恒

從尊貴到垃圾

往往只有一張桌子的高度【第六期】《蠟染的日本旗》曲有源

以血為染缸

南京曾經是

大東亞的作坊《槍的懺悔》曲有源

莫非因為它曾經傷人

才啞口無言

……

死不了的槍

現在恨它自己

不能用槍

對自己開槍《父親》海馬

您砸在腳背上的汗水

濺成叮叮作響的鎳幣《西施淚》董培倫

傳說西施的眼淚

一生只流過兩滴

一滴滴在異鄉蘇州

一滴滴在故鄉諸暨《中秋的月餅……》天目山

中秋的月餅是一貼膏藥

貼了傷口就不會發作《船匠》李明

把一撥撥的人渡過河

自己仍在水上《吊塔下想起母親》許仲

在腳手架上

我比故鄉的鳥兒站得還高

好多年了，可我不能飛翔《蔬菜的去向》彭爭武

或者一不小心

就把土豆當了陀螺

摔下了公路的兩邊《現場招聘》許強

許多在苦海中等待被打撈上岸的希望

成了一條條痛苦而無奈的漏網之魚《土碗》田禾

有一天

土碗倒扣過來

就變成了

他的土墳《大風》馬亭華

大風舔著泗水的邊緣

像是掖了掖鄉親苦難的被褥2008年《揚子江》詩刊妙喻妙語【第一期】《水母》余光中

冉冉飛升是一朵情云

翩翩下降是一頂跳傘

切莫拜倒在她的裙下

裾邊多刺，一針，就不治《在重陽宮逍遙樓品茗》葉延濱

好茶，沸水中無聲的舞者

《鄉風》肖作華

總覺得鐵軌

是兩只無限伸延的花卷《生活碎片》肖作華

鄉風是一把鋸

將人生一鋸兩半《移民謠》文超萬

故鄉已沉進水底

南來北往的路

……

伸進水里的手臂

打撈

祖祖輩輩的情誼

祖宗是死了的黃河

黃河是活著的祖宗《水上游故鄉》文超萬

那不是霧啊

那是水底故鄉的炊煙《乒乓》金國旗

我沒了右腿

你沒了左腿

兄弟，咱們還打嗎？《掛鐘》王繼先

三只迷途的腳

被時間俘虜

不論大小

全安在它的假肢上《坐下來》仲媛

坐在那棵老歡樹望過去的眼神上《拾揚葉的張主義》丁可

他拾著楊樹的葉子

歲月拾走他的葉子

夕陽一片半干的葉子

在他背后飄落下去《香樟樹》宋立虹

風來她們笑出了聲

雨來她們笑出了淚【第二期】《我是母親的晚子》葉文福

木盆里一只剝了皮的小猴

……

我是你的討債鬼索命鬼三世的冤仇

天天讀書天天放牛天天打架打得頭破血流《唐古拉》葉文福

你是天上的山

天也被你踩在腳下

……

5072世上哪一條枕木

能枕上這個高度的彩霞《風向標》葉文福

……唯你逆風怒指

風來自何方

一枚真正的金矢《母親吃的去痛片》夢野

我會長久回到村莊

或許

今生我是母親最有療效的藥片《在大阪，迎接清晨初生的霞光》豐古

透明的天空

隱約還掛著傷痕

鄰近的太陽！《沙漠》蔡驥鳴

我們正在經歷

一場人的沙化過程

……

雖然內心深處

還藏有一小塊潮濕的地方《雪蓮》曲近

雪山藥魂啊，即使你如何神奇

也治愈不了那些良心的腐爛《雨季來臨》高昌

從那些很粗線條的雷電

到那些很細線條的甘霖

這是一個因熱血而沸騰的季節

在彈奏一架從未撥動過的豎琴《鐵銹紅》姜樺

曾經無比清澈的小河

一根行將折斷的大地的盲腸

在平闊的灘涂上——蠕動

楊志學詩學專著《詩歌：研究與品鑒》出版

文學博士楊志學的詩學專著《詩歌：研究與品鑒》最近由西北大學出版社出版。全書由“詩學涉筆”、“詩界人物”、“詩作賞評”三部分組成，視野開闊，多有創見，是作者多年從事詩歌研究與批評的產物，具有較好的學術品格。裝幀設計精美。定價32元。郵購地址：100026北京農展館南里10號詩刊社楊志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