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個教師,他站在1978年3月的大學講臺上,當時窗外好像零星地飄著清雪。
教師的鞋像只死鱷魚的腦袋那么軟塌塌的。他對眼前互相陌生的學生們說:現在。你們都坐在這間教室里聽我的課。你們記住我的這句話——將來,就在你們中間,有些同學的水平足夠給另外一些同學上課。別看今天都坐在下面,甚至有些人連做另一些人的學生都不配。
我半心半意地聽課。也半心半意地記住這教師的話。當時不以為然。
說這話的教師已經離開了講臺。
書本、紙張、桌椅、黑板、墻報,都不是命脈,不可能連接一個人和另一個人。
1978年,我們同坐在一個教室里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們每一個人之間的關系是“同學”。這兩個字相連,注定不說明什么。人和人想的不同,受到的感召不同。得到的昭示不同,學到的東西當然不可能相同。我站在我的廚房里。突然想出一句不合邏輯的話:同學是什么?同也不同,學也不學!
二
有人想重見事物的原貌嗎?舊事,還會有原貌嗎?
我回想任何一件舊事都飄忽不定。哪怕再想追尋真實,再不想篡改它,它也不給我展露原貌。人變了,原貌緊跟著就變了。記憶,是永不定型的。
1980年春天,是所有的樹都準備拱芽的時候。我背著拖到腿上的大書包。到校圖書館去。我不止一次地向老師借左拉的《萌芽》,老師總是說:那是自然主義作品,不能外借。越是見不到那叫《萌芽》的書,越是感覺看了它肯定所獲無數。
好像有左拉的另一本書,在一個同學的書桌里,包了牛皮紙的封皮。那同學每個晚自習都看那本書,總也看不完。我不知道他都看出了什么子丑寅卯。
現在的書店里早就有了精裝本的《萌芽》賣。我早看見了那兩個視覺上輕盈俏麗的字。不過從來沒想再去翻它。
我聽見有人說,77級是一種“現象”。我聽了很好笑。尾發生過的事情都是“現象”。所謂的“77級”,在我的印象里,就是像囚徒一樣排隊,等待一勺玉米面粥。每個周六的中午踢著食堂的大門,敲著飯碗,等待那兩只讓人一聞到味兒就失明失聰失去全部儀態的肉包子。
一個大學同學打電話來,說北京同學的聚會,有些人每次參加。有些人總是躲避得很遠。我說,同學這個詞其實不沾染一點感情色彩,頂多說明某人與某人在生命的一段短促時間里相互距離近一點,別的什么都沒有。
沒有什么鏈條能把不同的人連接起來。連接人的只有血脈、利害、苦難和思想。無論牧人的柵欄多么堅固,無論山羊們擠在一起發出過多么近似的叫聲,最終。它們只可能是歧路上的亡單。
所以。我站在這事情的盡頭說:同也不同,學也不學。
三
有時候,我下意識地停下正在寫字的手。我仔細反復地看它。我想,這是使用了四十年的東西嗎?這是那個爬在谷子地里薅草,薅得手指頭又腫又綠的人,是她的手嗎?那手。怎么樣又回到了軟細的今天?
1g77年冬天。農村小學枝墻上結滿白霜。有幾公分厚。那天我起得最早,我要去參加高考。我的手走在路上就凍僵了。人人拿不住筆,人人到那只冒煙的鐵爐子上烤筆,筆也僵了。我是用僵死的手和筆答的考卷。
那張卷子簡單到了極點,我現在還保留一份史地考卷的草稿紙,題目:按中國歷史的年代,排列出漢、晉、明、宋、唐、清、元……各朝代的正確順序。我把這紙給我兒子看,這孩子笑得前仰后合。他滾劉床上去笑。他說,你們是不是弱智呀!
我們就是這樣一批大學生,能夠排列出自大漢朝到大清朝順序的大學生。排對了的,就坐在同一間教室里,舉著同一本書。帶著同一種校徽。
不可改變的是。我的大學同學一共八十個。今天我還都叫得出他們中的大部分名字。在畢業照上,他們都比今天年輕和單純。有同學說,那只是我們的毛坯。
我從來不感慨歲月。我只感慨思想的變異。
我家那本紅塑料封皮的中國地圖冊,在我插隊的那些地方,都被圈點過,連通向那里的公路。都被用彩色的熒光筆勾出來。在城市地圖上,我們生活過的街道也畫過記號。只是沒有在讀大學的地址上畫過一點一線。
單純的事情很容易被記住。當事情向著順利扭轉變化的時候,陰晦、雜質和混濁就來了。
四
有一只蘋果,我左右端詳,都判斷不了它的內部有沒有核。我判定不了,在今天,人性和科學都荒誕地裂變的時刻,我手里的蘋果是真的,還是假的,拿到眼前都分辨不清。連眼前手上的東西,我都看不透。對于那么遙遠。那么不相干的、僅僅是同過學的一群人,我只能放棄端詳。
一個人真的東西在哪兒?他的核在哪兒?我問任何一個人。一個完全陌生者。他馬上就坦誠至深地指給我。他指他的腹部。而我只是看見一根手指頭。
能讓所有的人共同想去親近的。只有太陽、水流、星光……甚至靜臥在我們身邊的候車亭、綠化帶……不同的人,就是把他們捆綁在一起,也是不同。
我坐了四年的大學板凳。沒有任何一位教師在課堂上告訴他的學生:你要保持住你本來透明的品質,它值得你保持終生!教師只負責他的一門課程,只負責對著學生們說話。
那穿了一雙鱷魚頭一樣鞋子的教師。他沒有望遍他的八十個學生,他沒有說:永遠地。請你們記住。誰也別想訓導誰。你拾取你該得到的東西,你拿好你自己的那一份。
這一切都沒有。那么,“同學”是什么呢?
我是我自己。他是他自己。
同學。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