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我在法國的鄰居。就跟說鬼影差不多。
那天傍晚我有事出門,嗅到樓道里有一股新鮮狗屎的味道。我向大理石地面張望一圈。見到一雙踩中“鬼子雷”的大膠鞋印朝向一個門口。來此住了兩年,謎底才算揭穿:共有六戶人家的這幢房子一樓左手邊住的是個男子,估計個頭兒挺大。
我對隔壁那戶印度人有點了解,主要是通過他家里嬰兒的哭聲。這孩子我從未見過,連他的年輕母親也只見過一回,但我確認他是個奇跡,像中世紀發明的永動機一樣。不管我什么時候回來,拿出鑰匙開門的時候,總能聽到他的哭聲,聲音不大,卻永遠飄在那兒。印度人的食品氣味有時在樓道散播,讓人想到古代印度人暗褐的皮膚和那雙憂傷又憂傷的眼睛,加上這孩子的哭聲,其神秘由此在我這里篤定了。有時我碰到哭孩兒的父親永遠穿著淡綠衣服的身影走過來,我確信他不是神,因為他老是晃晃悠悠,肯定是被孩子累成這樣的。過了一陣子,他們搬走了。也許因為房租太貴。
樓下的烏克蘭人我比較熟悉:彪悍的身材,光頭,灰眼珠,像是直接從一部講克格勃的片子里出來的。他的妻子除了母語什么也不會說,人長得漂亮,確切說曾經漂亮過,因此驕傲得像個老公主。他們搬來得晚,但比較活躍。也許因為被周圍的死寂折磨得受不了,未經允許在窗外架設了一個衛星接收天線。從此,他家的郵箱里不斷有提示和警告的信件,其實我早知道住戶被管理得有多嚴格。最后,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我聽到樓下的嘈雜聲,原來“克格勃”正在搬家。他朝我們的陽臺來了個難得的笑容,說要搬到一個好地方。我不知道他說的“好”是什么意思,允許在樓上打保齡球嗎?
我的鄰居還有這些人——
每天早晨的一定時候。一個紅發稀疏的老太太拎著菜籃子彎腰踽踽走過。她一年四季堅持穿裙子,穿著絲襪的小腿業已僵化了,她那姿勢,就跟用兩根不大管用的棍子艱難地移動衰老的軀體似的,看來她剩下不多日子的主要事情就是這般走路了。
一個總是側歪一邊膀子的胖老頭兒經常在黃昏時穿著鮮亮的襯衣站在十字路口處,望著往來車輛,像是在等一個為時太晚的約會。
對面小房鮮花簇擁的窗口里,有時一對老者探出半個身子。我只在夏天最熱的時候見過這老兩口兒并排坐在小花圃邊兒上,手拉手扯著閑話,很恩愛的樣子。
我討厭那個傷了一只手的中年男子。他人很粗野,有一次居然用言語調戲我妻子。從那以后每跟我打照面,他都繞得遠遠的,還低著頭。
這條巷子的深處有幾個半大小子,平時不大見面,偶爾晚上騎著踏板摩托呼嘯往來,弄出一副“干點什么”的樣子,其實不過是在練習騎“電驢子”而已,那聲音太吵。
我的朋友雅克,最近撇下老婆孩子,一個人搬走了。剩下的。都是些一閃即過的身影,跟他們的車子一樣匆忙。只是在足球世界杯舉辦期間,一天晚上,我聽到對面閣樓窗口高叫了一聲“teah”,這是我在附近聽過的最有活力的人聲。
我最常見到的是住在不遠處的一個老太太。她是一個老“祥林嫂”。每天上午都能見到她踟躕在空蕩蕩的街道上,佝僂著背,手里總拎點蔬菜什么的。她的一雙和善的眼睛總在四處打量,只要一遇到能說上話的人立刻站住,話匣子隨即打開。她說自己的丈夫如何不好,跟女仆睡覺甚至都懶得瞞著她。她說有時他還揍她。有一次她停下,指著她的烏眼青讓我看,說她不慎跌倒了。她經常問起我家的狗,聽到我的回答,會露出一副心里踏實的笑容來。有時我見她一個人在拐角處的柵欄邊,跟里面的兩只傻狗嘮嘮叨叨,心里實在不受用。那天,她跟我妻子說話,卻向一個走過的老者示意在前面的巷口等她。過后妻子跟我說:“她肯定是有男朋友了。”我心里熱了一下:“祥林嫂在約會!”有時,遠遠地見她趴在自家的窗口,向路過的人招手,真想一夜之間學好法語,然后把我們以往在大雜院的難忘日子向她詳細描述描述。
她聽罷一定會跟我說:“我百年之后去的就是那樣的地方,像天堂。”
她最后因為老年癡呆癥而被送走了。
千萬不要搞錯,我住家附近是正經八百的中產階級街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