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貌和出身是每個人無法選擇的,一點沒脾氣,就靠運氣了。我的相貌實在沒走好運,任何看我不順眼的人都可以拿我相貌開涮;我的出身好像被照顧了一下。連說我“痞”也要在前面加上“名門”兩個字。可是我倒是覺得老天最照顧我的就是沒給我相貌;最損的就是給了我這“家庭背景”。
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我長得很難看是10歲左右的時候。那還是70年代,我媽媽帶我去北京飯店理發。這在當時可是一件大事情,因為北京飯店只有外國人和高級干部才能進去。我媽領著我走在長長的、有紅地毯的走廊里,兩邊的服務員都說:
“呦,這您的女兒啊?”
“她怎么一點都不像您!”
“她可太不像您的女兒了!”
說得我進了理發店就嚎啕大哭。我媽問我為什么這么傷心,我說他們都說我沒你好看。我媽和理發員都哈哈大笑說,是啊,你就是長得沒你媽好看。
這對我都是有傷害的,后來就習慣了。我最喜歡講的“丑小鴨”故事是我大學畢業不久的事情。
我那時候剛工作,在上海買不著機票,托我媽媽跟上海民航局打招呼,因為她認識當時上海民航局的局長,據說原來是給大首長開專機的飛行員。這招還真靈,局長秘書當天晚上就把機票送過來了。第二天早上,我捧著本偵探小說,坐在候機廳的地上等飛機(那時候沒那么多板凳坐),那局長秘書突然出現在我眼前,一把將我揪起來,說,你怎么坐地上,真不體面,我們局長來看你啦!
我立刻站起來,撣撣屁股,人還沒站穩,局長的鼻子離我的下巴已經不到一寸了。
“你就是章含之的女兒?”說話時他倆眼睜圓了瞪著我,而他語調的大拐彎充分表示了他的詫異和對我相貌的不滿。
“嗯。”我答道。
“太不像你媽媽啦!”他聲音大得整個候機廳都聽得清清楚楚。
“謝謝您幫我買的機票。”我說。
他很無所謂我對他的感激,搖著頭轉身走了。走的時候還很失望地自說自話道:“沒啥看頭,沒啥看頭。”
其實,我的出身其實沒什么了不起的。家里人念過點書,出過點名;錢不多,夠花;離權勢、不遠,但是不夠小心。我們習慣夾著尾巴活著,當大人物中的小人物,挨罵知道低頭不語,半句好話就受寵若驚。
11歲的時候我特別風光,大操場的喇叭里經常有這樣的廣播:“毛主席接霓……在座的有章含之……”我們老師總是有求于我,從買撲克牌到親戚調工作。我記得有一個特別殷勤的女老師,有一次看我回家,小跑過來把自己剛排了兩個小時隊買的一條魚送給我,給你媽媽的,她說,一定代我問她好,16歲的時候媽媽和喬冠華都被隔離審查,用現在的話就是雙規了。同一個女老師,看見我往地上啐口唾沫,自我一眼說,“四人幫”爪牙。她從來沒教過我,也沒求我辦過事情,所以至今我不知道她的姓名,但是她的臉我銘記在心。
我寫東西是認真的。我相信我有讀者,但是所有報道都不會放過我是誰的誰,我再怎么努力也擺脫不了“她有名是因為她的家庭背景和前夫”這么一句話。
寫到這里都不知道怎么收尾。本來是高高興興地說說長得丑,結果是郁悶地討論我的家庭背景。只能說,老天真是挺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