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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震區親歷記

2008-01-01 00:00:00杜文娟
小說林 2008年4期

一 從安康到成都

2008-5-17 火車上

2008年5月17日下午1點整,一邊看電視,一邊看《文藝報》。這個時候,再也忍不住了。電視上仍舊滾動播出四川汶川地震災區畫面,畫面是那樣慘不忍睹,悲壯凄涼。但眾多的解放軍戰士、武警官兵、消防戰士全副武裝依然在廢墟上忙碌。而且,大多數人都戴著口罩。顯然,災情已經發生了實質性的變化。也就是說,掩埋在廢墟下的生命絕大多數已經不存在了,已經像幾年前、幾十年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之前那樣,悄無聲息,寂寞孤獨,永遠地從這個美麗光鮮的世界上消失了。這些生命有的還是那樣年輕,那樣年富力強,那么喜眉活目,那么生龍活虎,花朵般地綻放、妖嬈。但現在,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沒有了,煙霧一樣飄逸了,消散了。

眼淚就在這一刻再次流淌,一個想法就在這一刻瓜熟蒂落——我要去震區,我要去汶川。然后,我用兩分鐘和家人商量,與其說是商量,不如說是通報。再用半個小時去銀行取款、交手機話費、買火車票。我捏著一張從安康到成都的火車臥鋪票,不停地看那票面,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竟然真的有了車票,有了一張前往四川災區的車票。當我真真切切地知道無法反悔,也不能反悔的時候,忽然有了一種踏實感、平靜感。我不再煩躁、不再坐臥不寧、不再不知所措,不再焦急萬分。原來,在心里,一直要去那個地方的,要去自從5月12日下午2點28分開始,就牽動億萬人心靈的那個地方——四川汶川。

那一刻來臨的時候,處在陜南安康一座普通居民樓四樓的我,感到了劇烈的震動,我知道地震了,但我沒有想到有多嚴重,趕緊關閉電腦,電腦桌和鼠標搖晃得異常厲害,以至于無法立即關閉電腦。正在這個時候,電話響了起來,先生急促變調的聲音傳了過來:地震了!

我說:是不是下樓?

他說:是!

我再次關閉電腦,抓起鑰匙就向樓下跑去,邊跑邊在樓道呼叫,希望所有在家的人能聽到呼叫,趕緊下樓。跑下樓才發現只穿著拖鞋,樓下早已集聚了很多居民。后來,發現家里的一處水管震裂,流水肆意。

向火車站去的路上,看見一個長發飄飄的女子騎著一輛摩托車,車上架著一個巨大的電風扇,車一開快,風扇轉動得就快,車開得慢,風扇轉動得就慢。一個男子一手提著提兜,一手舉著二兩裝的二鍋頭美滋滋地仰頭喝著。我不覺笑了,是啊,這是一個多么和諧美好的世界,多么悠閑,適合生存,富于享受的社會。而就在我們一山相隔的地方,在大巴山以南的天府之國,在成都平原邊緣地帶,在青藏高原與成都平原接壤的地方,在那山清水秀,碧水藍天,風景如畫的邛崍山、岷山上,發生了舉世矚目的8級地震。我不知道這次地震究竟有多慘烈,但我知道那里死了很多人,廢墟中依然有微弱的生命,有許多無家可歸的災民,有需要救助和幫助的人。我要去震區,去地震中心地帶,盡最大的力量幫助他們,感受他們,溫暖他們,親歷他們。盡管,我體重只有90多斤,身材是那樣瘦弱矮小,但我不言放棄,也希望災區所有的人不拋棄,不放棄。

火車晚點兩個小時,列車員不停地致歉,說因為地震原因,列車晚點,請旅客諒解。有人說,肯定是讓救災物資車輛,有人說可能是讓軍列,也有人說或許是讓領導的專列。無論禮讓哪種車輛,整個候車室沒有一個旅客發牢騷,大家顯得出奇地平靜和隨和。因為人們知道,目前通往四川的另一條鐵路寶成鐵路因為地震造成的原因,還沒有搶通。這條本來就繁忙的入川鐵路陽安線承擔的營運壓力就更大。

這是一輛從東莞東開往成都的列車,在晚上9點登上列車的瞬間,天上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飄飄灑灑,溫軟柔和。

在成都參加老兵突擊隊

2008-5-18 成都

晚上睡著沒多長時間,一個青年男子叫了起來:又地震了!

我旁邊的一個老年婦女馬上接過話茬兒:哪里?

然后就聽清了他們的對話。男子說他女朋友打來電話,說震感跟12日第一次地震的感覺一樣。

我馬上抬起頭問:不會有那么大的震級吧?

男子說:沒有,只是級別比較高的余震。

我便繼續入睡。又過了一會兒,中鋪的人一個踩著了我的手臂,另一個踩著了我的頭發。我不得不醒了。問咋回事。

男孩說:好像又地震了,那么多人都向車下跑。

我只抬了抬頭,繼續睡覺。因為我聽見過道上有人說話,像是拉家常,沒有一點焦急的樣子。還沒睡著,男孩和女孩嘻嘻哈哈回到中鋪。我問沒事吧?

女孩不好意思地說:他說錯了,車到了南充站,大家在下車哩。

上午8點30分,火車晚點3個小時以后終于抵達成都火車站。出車站沒多遠,就看見一處很長的帳篷,上面寫著免費報平安電話廳。周圍集聚了很多背包的年輕人。我一看就知道是從外地來的志愿者,立即上前搭訕。他們說從北京來的,3個人。我說我從陜西來,咱們去找志愿者管理處吧。他們說還要買藥品和口罩。我說那我先走了。正要走,兩個男孩跟了過來,問我怎么去。我說在火車上已經打聽好了,成都團市委設有報名處,他們愿意跟我一起去。出租車上,才知道胖點兒的男孩從湖北襄樊乘火車來,瘦點兒的男孩從溫州乘了兩天兩夜長途汽車而來。離成都團市委不遠的地方,就看見門口站立了很多穿紅色T恤的年輕人,他們熱情地讓我們到一個帳篷前報名。我說想盡快趕到第一線去。一個女孩指引我們到后面的一個院子,那里已經站立了100多名年輕人,大多穿著迷彩服。我一眼就看見了隊列前面的隊長,正是幾天前在電視上看見過的老兵突擊隊隊長,姓趙,叫趙立。我說明了來意。他很為難,說我們主要去物資轉運站裝卸物資,都是體力活,不要女同志。我說千里迢迢從陜西來到這里,總得干點兒事情吧,你們不要我,前線更去不了,我不能在這里浪費時間。

他說:那你跟在后面,上車的時候不要說話。

我只好跟在30人老兵突擊隊的后面。團市委的同志給我們發了紅絲帶和“成都志愿者”貼紙。我把紅色的絲帶扎在左臂上,把圓形的志愿者紙貼粘在胸前。上車的時候,還是被人攔住了,他們說:你不能上車,你上去了其他女同志就不愿意了。

我說:為什么?

他們說:大家都想去,都想盡一份力,這支隊伍30人都是男性,你一個女同志不合適。

我便向旁邊退去,退著退著,趁人不備,一彎腰鉆過了防線。

在我身后有一位66歲的老人,舉著一面“軍魂”的旗子,一直緊跟不放。大聲呼喊:我要參戰!

最終沒有讓他加入到我們的隊列。車快開的時候,發現他還舉著紅旗,淚光閃閃。

上了車,才知道這輛車是鄭州宇通車輛有限公司開來的救助車,幾天前從鄭州一次開來了3輛,全是還沒有上牌照的新車,在四川的一切費用都由公司內部解決。車向離雙流機場不遠的一個工廠開去。這家原本停放水泥攪拌機的廠房,臨時被當做救災物資中轉站,全國各地運來的救災物資在這里卸下,再有車輛裝好后按計劃運送到各個受災點。

我們這支臨時組成的隊伍,主要任務是裝卸衣物、方便面、牛奶、帳篷等物資,大多由退伍老兵組成,分3個班,每班10人,我被編排在第三班。隊長說,看樣子你干不了重活,你就在旁邊鼓勵大家吧。我笑著說,你們能接收我就應該感謝了,但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隊伍中大多是二三十歲的退伍老兵,也有一位50歲的老兵。他說自己是廣安人,在成都當房屋裝修工,昨天剛從綿陽回來,那里還有他們一支20人的志愿者隊伍,從廢墟中挖出了6具尸體,還給災區背去了很多藥品。我問從哪里背去的。他說自己出錢買的。從他的衣著氣質看,他實在不是一位富裕之人。另一位昆明來的老兵,他說退伍后在土建公司上班,平時工作不忙,來成都前,他已經在網吧40天沒出門了,吃飯有人送,瞌睡了在網吧隨便休息一會兒。但知道四川地震了,第一個反應就是來四川,盡最大努力幫助災民。另一個老兵,他一直說要到都江堰去,他說自己的一個姐姐在都江堰,自從地震后還沒有取得聯系,他很著急。但現在去那里很難,一般車輛不讓進去,就在這里先干活,有車輛進去了,就去找他姐姐。一個成都本地老兵說凌晨時分,同宿舍的人喊叫他,說地震了。雷鳴閃電,大雨滂沱。他快速跑下樓,發現很多人在笑他,一低頭才看見自己只穿了一條小褲頭。其實是這幾天裝卸物資太累了,前幾天余震時,都醒了的,唯獨今天凌晨沒有感覺。而幾個小時后的現在,他依然在這支隊伍中,依然是隊伍中的中堅力量。

車輛不停地進入倉庫,在長龍似的賑災物資車隊中我看見了水電十一局、九局和三局的車輛。看見水電三局的車輛非常親切,立即上去打招呼,他們說車上都是職工自發捐贈的衣服棉被,也有買的新棉襖和棉被。滿滿一卡車物資被我們的老兵突擊隊很快分類卸下。這令我非常感動,因為水電三局下崗職工之多,在安康一直居于首位,很多職工靠吃低保過生活,在災難面前,他們顯示出了巨大的愛心和大局意識。

在小山一樣的物資裝卸點,有3個小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兩個15歲女孩,一個11歲男孩。女孩是附近初中三年級的學生,利用星期天來這里幫忙。一個女孩說自己的父親幾年前喝酒摔成了殘疾,母親靠開三輪車維持一家人的生計,但家長對她來這里參加志愿者很支持。男孩是五年級學生,11歲,是女孩的表弟,父母靠擺麻辣串為生。裝運車一來,他就去抱牛奶、火腿腸箱子往汽車上裝。隊長拍著他的肩膀說,你是我們隊伍中最小的老兵。

老兵隊長要去另外一個地方執行任務,他將自己胸前的“抗震救災老兵突擊隊”胸牌摘下來,雙手送給我。我激動地祝福他一路平安。

后來有人說隊長是解放軍總參的一位少校,有20年的軍齡,曾經執行過非洲維和部隊任務,地震期間,剛好在成都休假,地震一發生,他就參加了志愿者隊伍。后來發現從全國各地來的志愿者中退伍老兵非常多,就跟團市委聯系,成立了“抗震救災老兵突擊隊”。這支突擊隊在志愿者中由于工作出色,執行任務及時,很快得到了眾多人的認可和贊頌。

三 可敬可愛的成都人

2008-5-18 成都

下午4點離開老兵突擊隊,前往另一個救災物資捐贈點,這家捐贈點也是成都幾所捐贈點規模最大的一家。一輛三輪車載了我前去。三輪車主是一位50多歲的老人,他說自己原來在城郊一個村子當支部書記,昨天為災區捐了100元現金,這一周拉客人掙的錢準備全部捐獻給災民,今天已經掙了27元了。

這家捐贈點裝卸物資的人全是青年學生,大多來自西南交通大學、西南科技大學和西南財經大學,男女同學都有。這里的物資顯然更規范,滿滿一屋子的帳篷,幾個房間的礦泉水,和很多餅干牛奶。當然,因為這里的志愿者沒有受過正規訓練,每個作業面上分布的人很多,顯得比較擁擠。正要準備去四川省婦聯,聽說那里收留了許多孤兒,有很多志愿者在做心理安撫工作,我想去看看情況。一輛銀白色的私家車徐徐開進捐贈點。是一對年輕夫婦,他們是成都的普通打工者,買了800元食品送到這里。西南交通大學的幾位研究生幫我攔住了這輛車,問能否順路捎帶我一程。夫婦倆欣然同意,熱情地請我上車。在路上車主不停地查看手機上的市區圖,查找道路。成都的主干道上設有賑災物資車輛專用通道。20分鐘后,將車停在省婦聯門口。我問他不住在附近嗎,他說他們住在東區,省婦聯在北區,專門送我過來。

省婦聯已經將孤兒送到另一個災民安置點,說在奧林體育場里面,打車過去,災民也已轉移。正要詢問去向,一輛紅色的小轎車停在路口,司機是一位40多歲的女士,車上坐著一個男孩兩個女孩,都只有10多歲。見我胳膊上扎著紅絲帶,胸前掛著老兵突擊隊的牌子,男孩以為我是這里的主人,詢問捐贈食品的地點。我說那要去城郊的捐贈點,現在所有捐贈物都統一捐贈在固定的地點,再由專人統一發放。司機急了,她說不想捐到那里去,想直接把食物送到災民手中。我說那比較難,但我們可以去看看。汽車再次發動,也帶上了我。司機是孩子的母親,在一所駕校當校長。她說拉著食品已經跑了3個地方了,都沒有找到災民。女士問我成都有親戚朋友沒有,我說沒有。她問我晚上找著住處沒有,我說也沒有。她邀請我去她家居住,我謝絕了她的好意。她給我留了一張名片,說如果需要幫助,請隨時與她聯系。

很快到了青羊區體育場,這里收留了幾百名災民。門口站了很多人,有市民,也有中外記者,門口的墻上張貼了許多黑白或彩色的照片,全是尋人啟事,失蹤人都是12日這天在都江堰開往成都,或者從都江堰開往其他地方的公路上失蹤的。我和眾多的人一樣不能進到里面,不能與災民近距離接觸。趕快去了團市委,我想把明天的行程落實一下。還沒走到團市委門口,就看見一面鮮艷的紅旗,一隊迷彩服裝束的人正在整隊。我加快了步伐,背著背包向那里跑去。我知道,肯定有任務了,這支隊伍肯定馬上出發,如果能隨這支隊伍去前線,是多好的機會。每個來成都的志愿者,到前線去,到地震中心地帶去都是最大的心愿,但現實不允許不相干的人員隨便出入災區,每個路口都守有專人管制。

當看清旗手的時候,簡直就要呼叫起來了,我往隊列前一站,立即有人跟我打招呼,還有人向我敬禮。有人說,嗨,你回來啦!

我說,是啊,我歸隊了。你們去哪里?

隊長說,不清楚,到了指定的地方才知道。

我請求他們帶我去。隊長一個勁兒地搖頭,不停地說,不行,已經晚上7點多了,現在出發,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接著,團市委的領導作出發前的動員講話,意思是剛剛接到省衛生廳的指示,需要人緊急搶送一批藥品,到了指定地點,得聽從調配,服從安排。每個隊員準備了兩天的食品和礦泉水。眼看隊友們出發,只恨自己怎么是個女人,如果身為男人,肯定能加入這支傍晚還要出發的神秘隊伍。

他們要到哪里去?除了送藥還干什么?去多長時間?這些都不能問,就是問了,也沒有人告訴我。這,就是紀律,部隊的紀律。

我在晚霞中送走熟悉的隊友,他們高舉紅旗邁著整齊的步伐行走的時候,頭頂飛機的轟鳴聲更加強烈,更加長久。這一刻,我感到了戰爭般的莊嚴、神圣和豪邁。一切都在祝福中,祝福這支老兵突擊隊,祝福他們一路平安,永遠康健!

四 令人感動的志愿者

2008-5-19 都江堰

清晨7點半趕到團市委,門口和旁邊的院子已經集聚了更多的志愿者。一支7人組成的隊伍即刻吸引了我,全是50多歲的樣子,穿著雪白的短袖老頭衫,胸前鮮紅的大字是“中越邊境自衛還擊戰紀念”,落款有1979年或1980年字樣,還有昆明軍區的標志。他們說昨天從江蘇泗洪市乘火車趕來,是對越自衛還擊戰傷殘退伍軍人,有的下崗,有的內退,也有人還在上班,其中還有家產百萬的老板,幾個人都背著軍用被子和行軍鞋。我問哪兒來的衣服,他們說退伍時部隊發的,幾十年來,只有在重大活動時才穿一次,這次專門穿了這件具有紀念意義的衣服。我說你們生活狀況看來并不太好,來這里都是自費,你們怎樣吃住。他們說,吃飯將就著吃,晚上在馬路邊鋪上被子,蓋上衣服就能入睡。自己再苦,比起幾十年前與自己并肩戰斗、一起鉆貓耳洞、英勇犧牲的戰友,我們無怨無悔,愿意在祖國最需要的時候有多大力出多大力,當一天兵,一輩子都是國家的人。

我問他們這個年齡應該是上有老,下有小,家人怎么舍得你們出來。他們說,編謊話啊,就說外出旅游,多簡單的事兒。我發現其中兩個人手指殘缺,有人臉上和胳膊上有傷疤,其中一位老人說他額頭上還有彈片。經本人同意,我用手去摸,還真摸到了一塊硬硬的彈片。

另一位40多歲的退伍老兵說,地震當天晚上他就從張家口打出租車到北京,從北京乘火車趕到重慶,再從重慶打車到成都,從家里出發的時候帶了1600塊錢,現在身無分文,兩個志愿者給他捐了兩百塊錢,估計回去的路費都成問題。我問他那么早來成都干了些什么。他說一來就被分配到城郊的殯儀館抬死人,好多好多的尸體缺胳膊少腿,有的連人樣子都沒有了,慘不忍睹。我望了望他的雙手,想握一握他的手,最終沒有。我問他是否后悔,他毫不猶豫地說,回去再掙吧,雖然家里有3個孩子,靠開一個小商店維持生計,但比起災民我們夠幸運的了。

下午6點多剛回到團市委門口,就看見一支30多人、身著藍色工作服的志愿者,從紅旗上的字樣看得出是遼寧一家工廠的職工,這支隊伍以中年人居多,由廠黨委書記親自帶隊。這支隊伍剛被安置好,另一支身穿紅色工作服的“吉林農民工志愿隊”走了過來,他們說剛從雙流機場趕來,來這里的一切費用由他們打工所在企業的企業主承擔。一個推著自行車的老年男人走了過來,車頭的筐子里裝了很多空礦泉水瓶,他說自己是撿垃圾的,正要去廢品收購站,賣了廢品,捐給災民。我問他一天撿垃圾能掙多少錢,他說十多塊。另一位黑種人匆匆而來。我問他是哪個國家的人,他說爸爸是尼日利亞人,媽媽是牙買加人,自己在長春一家外國語學校任教,護照上顯示他是1976年生人。一位疲憊的新疆男子走了過來,他說從北疆的中俄邊境趕到這里,路上花費的時間太長,沒有盡早趕到災區,盡自己的微薄之力,實在太遺憾。就在今天上午,團市委招募3名具有A照資格的駕駛員,準備從西線向汶川運送物資。消息一發出,就有100多人報名,半個小時內,3名志愿者就趕到了指定地點,立即出發,執行任務。而一直在團市委做物資調配、志愿者協調、熱線電話接聽等等工作的人,大多是四川大學的學生。據團市委工作人員介紹,從地震發生到現在,單只在團市委報名的志愿者就不下6萬人,加上紅十字會和婦聯等其他組織的志愿者,簡直是一支龐大的隊伍。

一位企業老板,也是一名志愿者,他對我說,四天沒有吃肉了,真想啊!一位志愿者的母親打電話催他回家,他說,媽媽,你別催我,你還有個兒子,這里多少人都沒有兒子了。有幾位志愿者從一線回到成都,聚在一起吃飯,一對夫妻見他們是志愿者,為他們買了單。當志愿者問他們單位姓名時,夫婦倆說,我們只是普通的成都市民。

今天的任務是去都江堰市青城山前村作實地調查和走訪,并發放藥品、書籍和防疫知識宣傳資料。車輛是雅安縣林業系統義務來成都服務的車輛。我們這支隊伍一行12人,由團市委一位姓張的書記帶隊,工作時分成兩組。從成都出發到都江堰市全是寬敞的高速公路,公路兩旁鮮花盛開,綠樹茵茵。就在這花紅柳綠的道路邊上,停靠著許多軍車,軍車旁邊扎著許多民用帳篷,有人在帳篷邊燒菜做飯。幾個大點兒的帳篷上靠著幾個花圈,帳篷正中掛有巨大的白色紙花。橫幅上寫著“沉痛悼念汶川大地震遇難同胞”的字樣。

下午2點28分哀悼時間到來的時候,正在青城山山門附近作調查的我們,面對與青城山一山之隔的映秀鎮和汶川縣的方向,默哀3分鐘。這個時候,我注意了一下出入青城山風景區的車輛,除了軍車、救災物資車輛和我們的工作車以外,整個風景區沒有任何游覽觀光車輛和游客,青城山一夜之間變成了空山。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這兩處景點都是我向往多年的地方,但今天以志愿者的身份來到這里,卻沒有一絲一毫要去游玩的愿望和心情。都江堰,自然不必多說,自從多年前在地理課本上知道這一偉大工程的時候,就幻想著某一年的某一天,在一個或春光明媚,或秋高氣爽的季節前去拜謁。今天,真的來到青城山,入山門而不游。當一眼就能看見都江堰水利樞紐工程的時候,也只是多望一眼,毫無喜悅之情。多年以后,或許會再次來到這個地方,以旅游者的身份出現,那個時候,或許會想起此時此刻的自己,會以復雜的心情回憶和祭奠這個世紀的這個時刻。

青城山前村一半以上人家房屋倒塌,沒有倒塌的房屋也有程度不同的損壞。公路兩邊扎有簡易帳篷,吃飯問題基本解決,用水、用電和通信還沒有恢復。幾個年輕人說,平時大家都忙,現在忽然閑下來,又不能外出,沒有電視可看,沒有書報可讀,電話也打不通,沒有心情打麻將,閑聊又怕提起災情,簡直無聊透頂。一個六十多歲的婦女看見我們,就號啕大哭,說自從受災后第一次看見政府的人,幾十年辛辛苦苦掙的錢,全修了房子,現在房屋倒塌,以后的日子咋過啊!一個房屋也倒塌的男子說,比起后村的災情,我們村受災情況還算好的,他們那里死了好幾個人,政府發給我們的食品蔬菜,我們收集到一起,給他們拉去了很多。

青城山管理處的一個工作人員告訴我說,地震那天她表姐正在都江堰水電十局職工醫院做直腸手術,手術剛完,醫生正在洗手,8個親戚站在手術室門外等候。災難就在這一刻發生了。當看見電梯冒煙,墻壁傾斜時,8個親戚同時向樓下跑去。跑下樓,一樓已經煙霧彌漫。望著搖晃不定的樓房,大家心想只能聽天由命了。大約5分鐘后,他們看見3位醫務人員滿面灰塵地抬著手術車來到院子,表姐還沒有從麻醉狀態中蘇醒。其中一位是她表姐的主治醫生朱大夫,另一位是姓李的大夫。她一再告訴我說,那位朱大夫才26歲,人很帥氣。

五 在安縣我淚流滿面

2008-5-20 安縣

上午9點,終于隨著成都紅十字協會有關的人員從成都前往安縣。之所以說是有關,是因為這些組織者也是志愿者,只是紅十字協會給他們授過權而已。他們也是普通市民,將自家購買的藥品、食品,和聯絡到的志愿者一起,運送到安縣賑災指揮部,再由指揮部統一調配人員。幾天以來,到前線去,到震區最嚴重的地方去,是所有來四川的志愿者最強烈的愿望。但幾乎所有人都聽從組織安排,服從命令,毫無怨言。一個志愿者對我說,從來四川的第一時間開始,就幫來自全國各地的志愿者登記花名冊,從早上6點多到晚上9點、10點,每天重復一樣的工作,剛干了兩天就不愿干了,他就想跟部隊一起上前線去,去救死扶傷。但每天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熱血澎湃的志愿者把你當做主人,當做親人,當做向導,漸漸地也覺得這項工作很有意義。

原本今天是要繼續跟團市委的工作人員一起工作的,但我不愿總在成都附近,這里畢竟是后方,是第三線,這讓我十分焦急,想了很多辦法都無濟于事。志愿者一般不讓上一線,團體不能進去,個人就更不能私自進去了。今天能到安縣,能做更多更有意義的工作,是非常不容易的。

今日凌晨1點,我去一家網吧發送郵件,發現街道兩邊和一處停車場睡有五六百人,有的已經入睡,有的聚在一起小聲說話,有的在喝啤酒,也有人在一旁打麻將。我問網管能否發送郵件。網管是位光頭小伙子,他回答得很干脆,不能!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眼巴巴地望著他。他看見了我胳膊上的紅絲帶,忽然高聲說,你咋個不早說你是志愿者。我問啥意思。他說,能行的,能行的,我幫你。然后他幫我發送了郵件。忙完以后,走的時候,我問多少錢?他說你罵人哩,啥子個錢噢,趕快回去休息,今晚上注意,預報有余震。剛睡下,就感到床鋪在搖晃,跳起來趕快跑向衛生間。在衛生間站了一會兒,又走回床邊,抱上被子,準備在衛生間睡覺,又覺得不妥。懷抱被子,站在衛生間門口發了好一會兒呆,又把被子放回床上。

中午12點多,終于來到位于安縣縣委縣政府大樓前的賑災聯絡點。高大漂亮的政府大樓裂痕明顯,已經成為危樓。樓前廣場上分布著各式各樣的帳篷。政府工作人員全都投入到救災工作中去了,留在這里的大多是女同志。我們一行10人在志愿者花名冊上登記完后,坐在路邊等候任務。氣溫很高,坐在太陽底下有些灼熱。這時,一位頭戴一頂黃花布帽子的年輕婦女引起了我的注意。懷里抱著嬰兒,臉上、脖子上、手背、手指上布滿了污垢和灰塵,指甲蓋黑得不好意思多看一眼。我走近她,在她身邊坐下。問她哪里人。她說平武縣人。我問家里人還好吧。她還沒開口,淚水已經滾落下來。我趕快遞給她紙巾,她說父母掩埋在房屋里,死了。我問找著了沒有。她說已經安葬了,都是解放軍幫的忙。我問她丈夫哩。問她的時候,心里顫動了一下,害怕聽到不愿聽到的消息。欣慰的是,她說丈夫幫解放軍當向導去了。懷里的嬰兒一直睡著。我問孩子多大啦。她說14天。我驚訝地重復著她的話——14天?那你還在坐月子!

就在這一刻,我淚流滿面。立即向帳篷走去,想請工作人員給這位產婦提供幫助。一個小女孩問我有啥子個事。我說找大人說事。她說,有啥子個事,你對我說,我是這里的志愿者。我說你多大啊?她說12歲,上六年級,是聯絡點唯一的志愿者。我說真是奇怪,成都的志愿者都是大學生、研究生、在職職工、國家干部和退伍老兵,安縣的志愿者咋這么小。她嘻嘻哈哈地說,大點兒的都上前線了,我工作很出色的。我說,好,那你幫一下這位阿姨。

女孩問產婦哪里人。產婦重復了平武的話。女孩快速跑進帳篷,又立即跑出來,對產婦說,你回平武去。產婦哭得更厲害。我對女孩說,你去對你們管事的大人說,這位阿姨是位產婦,孩子才14天,產婦!知道啥是產婦嗎?女孩笑嘻嘻地回答說,曉得,曉得,剛生完娃兒的人。旋即,女孩又跑了過來,大聲對產婦說,我們領導說你去綿陽,找市長去!

我對女孩說,去去去,別胡說八道。我快速走進帳篷,對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婦女說明產婦的情況。婦女立即撥了一個電話,沒多久,一個志愿者開著私家車接走了產婦。產婦走的時候,一個14歲的男孩和女孩送來幾袋牛奶和面包,他們也是志愿者,護送產婦前往指定的救助點。

下午,我們這支志愿者隊伍進入一個村莊,幫助受災群眾從坍塌和還沒垮塌的房屋里搶出許多稻谷、衣服、家電。有的家電還能使用。我的主要任務是幫災民發放藥品,傾聽他們講述,安慰和勸解他們。

晚上10點多鐘,到賑災指揮中心給手機充電,指揮中心設有專門的報平安電話和充電服務,其他地方還沒有通上電。兩位男士主動跟我打招呼,他們說來自香港,在成都采購好物資后,專車送到這里。我看見兩輛大貨車正在卸貨,知道是他們送來的物資,我說非常感謝,在災民最需要支援的時候,你們給了他們生的希望,大家會記住你們,你們能把物資直接運到一線,非常快捷和實用,太難得了。他說,應該感謝的是你們,你們更不容易。我說,應該的,大家來到這里,目標都是一樣的。

入夜,下起了雨,睡在帳篷內的雙層架子床上鋪,臉和鼻子幾乎觸著了篷布,雨水打落在帳篷上,感覺就像滴落在臉上,幾次被雨水驚醒,醒了以后,特別想吃一碗用鍋煮的飯。

六 和中國人民解放軍77296部隊一起工作

2008-5-21 安縣秀水鎮

經過艱苦找尋和協調,終于和正規部隊有了接觸,能和他們一起工作,非常榮幸。上午8點,到了77296部隊臨時駐地,整隊后立即出發。與這個部隊的六連一起工作,去安縣秀水鎮一個村莊幫助災民搶救糧食和貴重物品。安縣全縣50多萬人口,遇難2000多人,但房屋垮塌和成為危房的比例巨大。秀水鎮不但是安縣最大的鎮,也是西南著名的大鎮。全鎮將近7萬人,120多人遇難,失蹤多人,全鎮40%房屋垮塌,其他房屋基本上成為危房,無法居住。77296部隊屬于特種部隊,具有優良的革命傳統,曾經參加過中越自衛還擊戰。六連是非常優秀的連隊,有“鋼鐵六連”之稱。出發大約5分鐘,一輛裝滿白色肥豬的農用車開了過來,經過我們的時候,一頭200多斤的肥豬掉了下來。我們大聲喊叫司機停車,車停了,司機笑瞇瞇地向公路中間的肥豬走來,肥豬在路上搖頭晃腦,一副事不關己的悠閑模樣。司機還沒走到跟前,我身旁的戰士已經跑到肥豬跟前,拉耳朵的、抓尾巴的、抱豬腿的。三下兩下,哼哼唧唧的肥豬就被四五位戰士送上了車廂。

一對母女走到隊伍跟前,對我們說,她家下午就斷炊了,請戰士幫在倒塌的房屋里找糧。幾名戰士立即隨她們去了。

隊伍在公路邊等車,戰士不好意思攔車,我主動承擔了這個任務,先后攔了一輛農用三輪車,兩輛公共汽車,所有被攔的車輛都熱情地拉上戰士,沒收我們一分錢。連隊分成3個工作組,進村入戶,逐一幫助災民解決困難。田野里的油菜大多已收割,金色的麥子大多還在田里,黃著,黃成富饒的一片又一片。水稻秧苗長得已經很高了,再不栽種插秧,恐怕就會影響一季的收成。因為地震災害,水源、水池、水溝破壞太大,有的秧苗田缺水、干裂。廣袤的田野上很少看見年輕力壯的人,有的年輕人去了前線,幫助更多更需要幫助的人,有的人在外地打工沒有回來,也有人在地震后回來把老婆孩子接到外地。田間地頭見到的人多是老人和孩子,中小學還沒開課,大多數學生也參加了志愿者。政府要求災民開展生產自救,搶收搶種,但人力實在困難。公路上停著一輛灑水車,原來是宜賓市環衛管理一所的車,司機說他們幾天前就來了,一同來了3輛車,每天從70公里以外的綿陽拉兩次水,送到安縣秀水鎮,沿途給災民送水,解決吃水困難。

賑災已經轉入第二階段,戰士一到災民房屋跟前,主人就從自家搭建的低矮窩棚里跑出來,熱情地招呼戰士,把自家領到的、本來就很有限的礦泉水拿出來送給戰士,戰士肯定不會接收,我也堅決不會喝他們的一滴水。戰士很快從垮塌的廢墟中找到了災民的戶口簿、現金、存折、金銀首飾、電視、冰箱、稻谷、衣服、被褥、床墊,還找到了臘肉、香腸、書本等等。在廢墟中找尋東西相對安全,在要倒沒倒的危房中搬出物品比較危險。頭頂的預制板傾斜著,腳下的水泥板還會晃動。我不停地勸說他們,太危險的房屋就別進去了,把貴重物品搶出來就行了,破衣爛衫不找也罷。但戰士們還是上到房屋的最高處,將太陽能都抬了下來。一個臉色黝黑的戰士引起了我的關注。我問其他戰士,問他是不是藏民或維吾爾族人。戰士說他是云南臨滄佤族人,9年兵,現在是班長。

戰士們告訴我,12日地震當天晚上,他們就從昆明出發。出發前還在拉練,衣服都沒有換一件就出發了,所以,到現在還穿著拉練時的衣服,泥里水里這么多天,無法洗澡,無法換洗衣服。到了安縣已經是14日凌晨6點,吃一碗面條后,就投入了搶救災民的戰斗。最早到達的地方是安縣雎水鎮通往高川鄉的公路。地震當時,山體崩塌、滑坡,山石掩埋和打翻了160多輛汽車,在名為二龍搶寶的地方,公路兩邊的山體滑向中間,公路毀壞,河流堵塞,形成一個堰塞湖。從公路上自然無法進入,他們尋找到了一條20多年沒有人走動的陡峭山路,有的地方坡度在70度以上。好不容易到了車輛被毀的路段,大多數車輛上的人已經死亡,在一輛中巴車上,發現還有一名幸存者。這是一位30多歲的女售票員,上半身露在外面,腰部和胸部橫躺著兩具尸體,其中一具尸體是一個10多歲的男孩,臉色烏黑,臉部扭曲。他們將兩具尸體搬移后,發現售票員的雙腿交叉著,壓在車座下面出不來。戰士們一邊給她礦泉水喝,一邊鼓勵她。女子很堅強,一直和他們交流著。他們用雙手刨,無法施救,又借來電鋸、切割機,經過8個多小時的努力,于當晚8點40分救出女售票員。再經過兩個多小時的山路,終于將女子安全送到120車上。那樣陡峭的山路大多戰士前所未見,有的路段,只能四肢爬行。女子的丈夫終于見到了妻子,對戰士百般感激。在此以前,他曾經往返3次,都沒能到達被毀路段,更見不著自己的妻子。他對人說過,誰救出他妻子,不管死活,愿出4萬元酬謝。這是他們來災區搶救的第一位幸存者。

為了搜救和疏散更多的災民,他們采取接力方式,疏散災民3000多人,其中重傷200多人。由于山路險要,又下著雨,晚上露宿在樹林里,他們把雨衣給躺在擔架上的重傷員披上,給坐在地上的輕傷員披上。一位60多歲的婦女,一條腿被砸斷,躺在擔架上無法動彈。她要解大便,戰士全是男的,只好把衛生紙從她后面伸進去,解完大便后,戰士們又用手取出來。這些戰士大多是20歲左右的英俊男孩,多是獨生子女,平時都很愛美,很講究。但他們就這樣做著一個軍人平凡又不平凡的工作。他們還救出了一位地震前一天生產孩子的產婦,產婦的丈夫一看見戰士,一下子就癱軟在地,一手抱著嬰兒,一手捏著一把鈔票,對戰士們說,求求你們救我妻子,誰把我妻子抬出去,我把這些錢給誰。戰士們抬出了產婦,又將已經脫水的丈夫抬了出去。在他們搶救的災民中,最大年齡是一位104歲的老人,地震那天,恰好是老人104歲生日。救出的最小孩子就是這位在地震前一天出生的嬰兒。

由于一直在第一線搶救傷員,公路中斷,很難出山。戰士們把傷員抬出山,再把米飯帶回,送到山里的戰士手中。頭一天晚上8點送出的飯,到戰士手中已經是次日早上7點。由于氣溫高,米飯變餿,加之濃烈的尸體臭味,戰士們無法進食。但他們不能不吃飯,不吃飯就保證不了體力,每個戰士兩天只有一瓶礦泉水供給,工作還要繼續。無計可施,只有把頭一天匯集在小坑洼里的水,用口罩過濾掉蚊蟲、樹葉和干草,然后用并不清澈的水把變質的米飯煮成稀飯。戰士們講述這些的時候,非常平靜,沒有一點激動之情。倒是說起一支志愿隊給他們送去礦泉水和食品的時候,顯得很激動,一再說他們是湖南和湖北的志愿者,他們真是好樣兒的。說到一位高炮旅的戰士時,他們也很感動。這是一位回安縣高川鄉探親的高炮旅戰士,全家人在這次地震中全部遇難,他因為在室外,幸免于難。但他堅決地加入到這支77296部隊,和這支部隊一起搶救和運送傷員。在這支隊伍中間,也有家里遭受災害的戰士,其中一位大英縣的戰士,家里房屋全部倒塌,所幸家人安全。另一位戰士家在綿陽,房屋也成了危房,給家里打完電話后,繼續投入救災工作。

中午時分,我在路邊攔了一輛車,車主的家就在路邊,他指給我看他家5層再也不能入住的樓房,然后問我想去哪里,就送我到哪里。他把我義務送到雎水鎮通往高川鄉的公路邊。這里正是幾天來令周圍所有人頻繁提起,又膽戰心驚,想起來就后怕的二龍搶寶處,公路兩邊的山體快要擠挨到一起了。因為山石堵塞的堰塞湖滲水嚴重,前幾天沿河開辟的便道,也不能通行。還沒走到滑坡處,就聞到異味,趕快戴上口罩。重慶建工集團在這里施工,看起來一天兩天通不了車。離推土機不遠的地方,還有山石滑落,一個中年男子站在那里指揮車輛。我對他說,不該在那里站立。他走向靠河一側。他問我是不是當過兵,我說,不好意思,沒有。他說他也是志愿者。我果斷地說,你是老兵!透過他厚厚的近視鏡片,我看到了他驚訝的眼神。我說,只有老兵反應才如此之快,才能在第一時間趕赴現場,才能深入到如此危險的工作面。我問他是哪里人,他說唐山。我更為激動,連著問了他許多問題。他不善言辭,似乎也不愿多說。我還是清楚了他的身份。唐山地震的時候,他6歲,妹妹2歲,父母在地震中雙雙遇難,父親抗美援朝時期的戰友收養了他和妹妹,把他們接到云南養育,多年后他上了國防大學,畢業后回到唐山,建設家鄉。

在路邊站立的時候,幾撥被掩埋親人和車輛的人來到路邊,表情沉重地望著山的那邊,感嘆欷虛欠。一位家產千萬的老板對我說,自從16歲當兵,到20多年前轉業到深圳,再到現在經商,辛辛苦苦幾十年,現在什么也沒有了。她老婆補充說,簡直傾家蕩產,幾分鐘時間就一無所有了。說的時候,眼里閃著淚花。我勸解她,人安全就好,窮日子富日子一樣生活。她說,理是這樣說,但人也不安全啊,侄兒在這條路上死里逃生。他是貨車司機,發現地動山搖的時候,趕快剎車,跳出車門,一塊石頭從他襠下飛過,當他從陡峭的山崖和荊棘間滿臉是血地爬回家時,以為他早已遇難的親人正在抱頭痛哭。

在災民安置點,我看到了帳篷群,藍色的大片大片帳篷,用氣勢磅礴這個詞一點也不夸張,但這里彌漫著濃郁的憂傷和苦難之味。在一頂帳篷前,幾個災民正在磚坯壘成的土灶上煮稀飯,我走了過去,詢問他們情況。我干不了其他工作,沒有機會救死扶傷,但我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安慰、撫慰和傾聽他們,使他們苦難的心靈得到一點點慰藉。這頂帳篷住著4戶人家,有老有少。我問一位70多歲的老太婆家里情況,老人顯得很堅強,她說老伴、兩個女婿和一個孫媳婦都沒了,房屋全垮。一個孩子指著不遠處的一位年輕漂亮女子對我說,她就是老婆婆的女兒,就是她丈夫被一面山掩埋了,尸首都沒找著。她的背影顯得非常消瘦、凋零,風一吹,就能吹倒。

另一頂帳篷里住著兩家人,我在一對母女前蹲下,母女都很熱情。母親對我說,地震發生的時候,她和嫂子在山上采藥,離家很遠。山崩地裂的瞬間,她嚇壞了,明白過來后,余震不斷,大雨傾盆,姑嫂倆白天煮野菜充饑,晚上躲在廢棄的窩棚里,幾天幾夜沒有合眼。15日中午終于爬回家,家已不存在了。以為她倆早已死亡的村里人看見她倆回來,給她們送來了衣服和食品。我問她丈夫好著吧。她停了一會兒,告訴我說,他在重慶監獄服刑,走的時候,兒子5歲,女兒3歲,現在女兒都上初三了。母親說,其實沒什么困難,這么多年,村里人對我們都很好,政府每年還發給我們生活補助,孩子也大了,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

一位50多歲的婦女懷里抱著一個不滿1歲的孩子,一位20多歲的女孩告訴我說,就是這位大姐救的她。她說地震的時候,她和嫂子在2樓睡覺,震醒以后,房屋倒塌。大姐家的房子也倒塌了,小外孫女還在床上睡覺,大姐從廢墟中救出小外孫女的時候,發現小家伙胸脯上壓著一塊水泥磚。她搶出外孫女后,也不知道外孫女是否有存活的希望,把孩子一把塞給一位老人,趕快向她家跑,大姐邊跑邊喊叫,希望有人來營救她們。一位年輕男子正從這里經過,大姐求他幫助,男子沒有理睬,繼續走路。大姐用雙手刨開她身上的水泥塊、磚塊,與前來施救的4個人一起救出了她和她嫂子。

女孩說的時候,抬起腿,讓我看她依舊扎著繃帶的腳踝。

晚上9點多,我回到77296部隊臨時駐地,有的戰士還沒有從作業面回來,有的正在吃飯。我吃到了他們的熱米飯和榨菜。邊吃飯,邊望著駐地大門口,希望看到那位佤族戰士。戰士告訴我說是他領著4個戰士營救的那位中巴車女售票員。而我知道了確切的消息,售票員終因失血過多死亡。我想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他們那一組回來后,蹲在地上,圍成一圈兒,就著一盆榨菜吃飯,我走到他們跟前,與他們閑聊,我問佤族戰士,退伍后假如有一份在長三角或珠三角就業的機會,還有就是回到你瀾滄江邊的故鄉,你愿意選擇哪里?他毫不猶豫地說,回家鄉,家鄉很落后,有文化的人很少,回去后可以干更多的事,為家鄉服務。

最終,還是把那個消息告訴了他。他像沒聽懂一樣,反復重復——不會吧,不會吧,她那樣堅強,那樣樂觀,不會死的,不會的。我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認真地對他點頭,并說,是真的,事情就是這樣的。他忽然停了下來,左手端著的碗和右手捏著的筷子同時向下沉了一下,瞬間又雙手抱住不銹鋼鐵碗。嘴里依舊重復著,不會吧,生命真的這樣脆弱?院子是那樣漆黑,我還是看見了他眼里的淚花,像星星一樣,在夜里閃爍。其他戰士已經吃完飯走了,盛菜的盆子還在腳邊,他把碗放在地上,滿滿一大碗米飯幾乎沒動。我勸他吃飯,他說,不吃了,不吃了,吃不下,我們用8個多小時救出她,又從那么陡的山路上四肢爬行,送出了她,其間還發生了大小7次不同的余震,但一刻也不敢耽擱,可是,她真的死了,真的死了。你知道嗎?聽她說話,知道她很善良,如果她是一位母親,肯定會是一位非常有愛心的母親。

回住處的時候,一個摩托車司機問我是否需要幫助,我再也忍不住強烈的后悔,大聲哭泣,淚流滿面,邊哭邊說,我不該告訴他那個消息,不該的,害得他那樣難受,我傷害了他,對不起他。

七 空降兵某部的官兵們

2008-5-22 綿竹市漢旺鎮

今天的溫度很高,土路上塵土飛揚,坐在隨便攔住的摩托車上,請他們送我去目的地,他們沒有一句推辭話,快速把我送到,沒有任何人收車錢。這里的所有農民幾乎都成為災民,每家人房屋都垮塌或成為危房,但他們都很樂觀。有的從廢墟中尋找東西,動手搭起簡易帳篷,有的在田里收割成熟得不能再熟的小麥,有的在水田里插秧,秧苗已經很高了。他們不等不靠,開展生產自救。有的去一線給部隊當向導,跟戰士一起搶救傷員,有的每天做幾大鐵桶飯,用三輪車給災民安置點或病人安置點送飯,每天堅持。大多數學生都加入了志愿者行列,高中生和其他大點兒的學生去了一線,初中生和小學生在各個工作面上當聯絡員,打掃衛生,給外來志愿者提供各種幫助。從安縣秀水鎮到綿竹市漢旺鎮搭乘的也是志愿者車輛。車主是一對年輕夫婦,他們在漢旺的帳篷里煮好飯菜,燒好開水,開車送到安縣秀水鎮帳篷醫院,每天送一次。女士的姥姥在秀水災民醫院接收救治。

剛到漢旺鎮,發現路邊有很多部隊帳篷,多得不能用多少頂計算,而是用多少米來計算。漢旺鎮在這次地震中差不多變成了空鎮,中小學受災嚴重。有人激動地給我講了很多。地震后,一所學校的樓梯已經垮塌,老師把窗簾取下來,結成繩,讓學生一個個抓住繩向下溜,每層樓的老師都這樣做。有一位老師保護所有學生都溜下去,自己最后一個往下溜,在他下滑途中,被掉下來的水泥板砸死。有一位老師的尸體,雙臂伸開,作環狀,左右臂彎各護衛著一名學生。救援者搬動他尸體的時候,難度很大,他似乎不愿讓人把同樣死難在自己懷抱中的學生搬走。有一位老師,依然坐在辦公桌前,雙臂伏案,腰板筆直,雕塑一般,一動不動,但這已經是一具尸體了,雕塑尸體。另一位老師,本來他已經跑出教室,發現后面一位學生摔倒了,返回身去扶學生,學生得救了,他自己卻被死神奪去了生命。

還沒進入空降兵暫駐營地,就看見紅旗飄揚,紅旗上寫著“空降兵黃繼光生前所在部隊”的大字,比紅旗更加高聳的是一個旋轉式監控器。我望著監控器,忐忑了一會兒,還是走進了綠色帳篷組成的營地。大多數人外出執行任務,留在駐地的戰士有的在休息,有的在做飯。從飯菜的質量看,空軍的伙食比陸軍的伙食好得多。有位軍人告訴我說,他們這支部隊具有優良的革命傳統,曾經涌現出黃繼光、邱少云等英雄,這次執行抗震救災任務,大家都表現得不錯。我問他這次跳過幾次傘。他笑呵呵地說,從飛機上跳下來就跳不上飛機了啊。我才恍然大悟,大笑自己無知。有人說,這次能執行跳傘任務非常光榮。最開始執行任務的是15位空降兵,被稱為十五勇士。當時在下雨,大家知道如果雨太大,打開的傘會匯聚一些雨水,這樣傘會下沉。特別是汶川縣城那樣的地形,更為艱險,汶川縣城很小,四周高山林立,上空高壓線網、通訊設施網、廢棄的電線桿等等,把汶川縣城羅織成大大小小、布局不一的“井”字狀。跳傘的高程在5000米以上,從高空跳下時,得嚴密關注地面情況,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內,得慢慢旋轉式跳下去,打開傘后,才能安全著地。所好的是,戰士們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執行任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領導在下達跳傘命令的時候,指揮所異常安靜,安靜持續了好長時間。最終,十五勇士沒有辜負祖國和人民的囑托,光榮地完成了任務。令人動容的是,當時有一位年輕空降兵,悄悄地寫了遺書,其中有一句是——我愿用我年輕的生命報效祖國和人民。

八 我對溫總理說:我們愛戴您

2008-5-23 東方汽輪機廠

我是被凍醒的。醒來后,發現自己蜷縮在帳篷角上,胳膊和腿伸了好一會兒才感覺好點兒。帳篷扎在30度坡度的草地上,頭枕在高的一方,腳在低處,睡著睡著,不知怎么就溜到低處了。被子不知怎么也變成橫著蓋著的了。凌晨1點多,我感到左右搖晃,意識到又余震了,但睡在帳篷里,再地震也不會有生命危險,閉了眼繼續睡覺。

天亮后,同帳篷的東方汽輪機廠醫院一名護士見我醒來,對我說,昨晚余震感到了沒有。我說感覺到了,但咱睡在地上,不會有事的。她說,咱們睡的草坪下面有暗河,以前每年都能感到地震,只是輕微的搖晃,這幾年不見搖晃了,這一次卻來了個大的,一次把幾年的地震給震完了。她還告訴我,本來昨晚就要說的,害怕我聽了后不敢睡覺,現在說了也沒事兒。咱們帳篷后面的草坪就是第一批遇難者尸體停放地點,后來稍微有序了,尸體統一停放在東汽小學操場,每具尸體都要拍照,留下頭發,再裝進尸袋,然后作DNA鑒定,家屬認領的時候就方便了。她說的很平常,我聽的卻很害怕。

用礦泉水把毛巾打濕,剛擦完臉,就聽見嘹亮的《國歌》,我像彈簧一樣,向帳篷外奔去,帳篷外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奇怪地看著我。我激動地大聲說,《國歌》!《國歌》!有人說,廣播這幾天才通,每天早上都播放哩。我說,好久沒有聽到《國歌》了,聽起來非常振奮人心,尤其是這個時候。

我是昨天傍晚來到綿竹市漢旺鎮的,這里的災情非常嚴重,中國東方汽輪機廠就位于這里。因為地震時單位正在上班,遇難職工多達500多人。號稱十里東汽的眾多廠房坍塌嚴重,大部分廠房不能使用。有人在接聽電話,說溫總理一會兒來東汽,視察震后情況。我問他們,不會吧?對方告訴我說,有可能,東汽在世界同行業中,汽輪機產量排名第一,地震后的次日,溫家寶總理就來到東汽指揮抗震救災工作,走的時候,說還會來的,時隔10天再來這里很有可能。過了沒多久,一輛警車開進廠區,接著是幾輛越野車和米黃色中巴車。車隊向主機一分廠開去,這個分廠生產具有國際領先水平的大型設備,屬于比較重要的分廠。我們在廠大門口等待溫總理。半個多小時后,車隊回到大門口,在一片災民帳篷前停了下來。他向帳篷密集的地方走去,災民和群眾很快圍了上去。我從帳篷后面橫七豎八的拉繩中穿過,跑向人群。總理握著帳篷前一個中年婦女的手,向她詢問著什么,婦女淚流滿面。這時候,我看見總理回了一下頭,眼里含著淚花。總理向另一個災民走去,與他緊緊握手。這時候,有人喊——總理好!我也跟著呼喊,總理好,總理好!他在其他領導的陪同下向臺階下走來。保護人員在圍觀群眾前面走成一條線。我們在道路兩旁觀看。

當他離我大約兩米遠的時候,我對總理說:總理,能和我握個手嗎?總理轉過身,向我走來,站在離我半米遠的地方,伸手與我相握。總理的眼角依然濕潤著,頭發花白稀疏,臉頰上有些許黃褐斑。他似乎比電視上看起來蒼老疲憊得多。我忽然有點兒難受,邊握手,邊激動地說:總理你好,我是陜西作家,多保重身體,我們愛戴您!

更多的人圍了過來,總理與大家一一握手。然后,他對大家講話,講話的大致內容是,東汽是國家最大的汽輪機廠,通過恢復重建,要把東汽建設得更好,相信東汽不會倒下,一個新的東汽,不僅比過去更加先進,也會更加安全,更能可持續發展。向死難的東汽職工家屬表示深切哀悼,向繼續活著的東汽立志把東汽建設成世界一流企業的廣大職工表示敬意。東汽人是壓不垮的,東汽人是站起來的一個真正巨人。

總理講完話后,向中巴車走去,跨上車后,轉過身,左手扶住車門,舉起右手向大家揮手告別。他向車頭方向的群眾揮手告別時,站在我旁邊、手舉相機的一個男子大聲喊道——總理,這邊!

總理像聽見了一樣,馬上向車尾方向的我們揮手致意。

九 24日,羌族志愿者李加健還沒有家人消息

2008-5-24 彭州

在彭州一家洗消劑廠,全廠職工自從地震發生以后,每天都在加班加點,源源不斷的成箱成箱的消毒水、消毒粉、漂白粉從這里生產、包裝、運出。一輛一輛空車駛進廠區,不到半個小時,就裝滿藥品,迅速開出。每輛車都掛有紅色條幅,若是車輛集中開進開出,便形成一條非常壯觀的車的長龍。生產車間機器轟鳴,流水線井然有序,年輕職工居多。年齡偏大的職工坐在小凳子上,從巨大的塑料盆中一勺一勺舀出消毒粉,裝入袋中,袋子封口后,再入箱捆扎。這些職工全都戴著白口罩,穿著白大褂。有人對我說,他們5天5夜都沒休息了。說話的時候,眼睛努力地睜著,給人一種如果不用力睜開,眼睛就會嚴嚴實實合上的感覺。

在院子里、廠房邊,到處都堆碼著藥品紙箱,有的上面貼著大紅的“捐”字。一些穿迷彩服和便服,胸前掛有“黨團員突擊隊”、“老兵突擊隊”的男男女女正在搬運藥品。這些人幾乎每個人的胳膊上、手上、腿上都有劃痕,有的藥有腐蝕性,沒有從業經驗的志愿者中,很多人都被腐蝕過。消毒水有30斤裝和20斤裝的箱子,棉手套用的時間久了,有些滑,搬上車的時候容易滑落。盡管如此,他們干的都很起勁兒。僅23日一天,一個突擊隊就搬運了200多噸藥品。凌晨4點,押運藥品的人才從江油返回。一位曾經是女子特警隊的女孩,正摸著自己的小腿。有人說她腳劃傷了,走路都有些困難,但她一直沒有停止工作。來自唐山的兩位女子,均是下崗職工,靠擺小百貨生活,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來以前怕家人不同意,上了火車才給家人打電話告知。還有一位江西永州的中年男子,跟單位請了一個月事假,對妻子和領導說出外旅游,6天來,家人一直不了解真相,剛才還電話問他游玩得咋樣哩。一個臉面白凈的男孩驕傲地說,他昨晚還執行押運藥品的任務了。我笑著對他說,在家你肯定沒干過這么累的活吧,他笑著點頭。這位18歲的男孩來自江蘇常州市,一開始就到當地政府報名,當地政府沒有這個工作內容,他就直接到了成都,一來就參與到這里的工作中。他說母親是一家香港駐常州公司的經理,自己又是獨生子女,他來這里,父母很支持。

一個小伙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大家都喜眉活目,笑逐顏開。只有他是那樣憂郁,那樣焦慮、不安、六神無主,眼光有些發呆,從眼里一點也看不出神采。一位作家電銷售的經理志愿者說,這個男孩家住茂縣疊溪鎮,羌族人,漢族名字叫李加健,羌族名字叫吳昌坤。我走近這個男孩,與他交談。他說自己今年21歲,地震那天只有他和哥哥在成都,父母爺爺奶奶和妹妹都不在成都。家里人一年中有兩三個月時間販賣蘋果、梨和桃子,家里還有花椒地,每年收獲2000多斤。忙完這些后,家人常常聚在一起喝茶聊天打麻將。地震后跟家人聯系了無數次,都沒有消息。這幫一起干活的志愿者幫助他跟四川電視臺聯系,也杳無音信。去茂縣的公路一直沒有打通,直到現在還不知道爺爺奶奶父親母親是生是死,生活如何。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又一次陷入呆滯狀態。

領隊告訴我說,小李和他哥哥從14日起就加入到志愿者隊伍中,幫助搬運和裝卸呼吸器、葡萄糖注射液、雨衣、帳篷、食品等,這幾天那邊的工作量不大了,覺得待在那邊不好意思,便主動請求,加入到這邊的工作。他干起活來是把好手,干活的時候和大家一樣,看不出正在經受磨難和煎熬,但一閑下來,就見他一個人蹲在一邊,望著一個地方,目光發直,一動不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這種狀態已經好幾天了,再這么下去,不知道他能不能支撐得住。

我讓他把家里的地址和電話留給我,并說,如果去茂縣,就去疊溪鎮幫他看看家人,也祝福他早日與家人取得聯系。

十 猛固橋上一盒飯

2008-5-25 馬爾康縣卓克基鎮

昨天傍晚8點20分從成都出發,經雅安向寶興、小金、馬爾康行駛,最終將到達汶川。這條目前唯一通往汶川的生命線,全程800公里左右,非常繁忙,也異常艱險。成都到雅安的路是高速公路,1個多小時就到了。出雅安以后公路全在高山峽谷間蜿蜒。有幾個地方,從高山上飛流而下的水瀑打在路面上,打在車身上,大大小小的落石到處都是。瞬間,我感到了懼怕,這只是千里之行的開始,既然出發,就不能返回,開弓沒有回頭箭,原來就是這樣的啊。在一個拐彎處,路邊亮著一排蠟燭,金色的火苗在山風野谷間飄忽不定,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是誰點燃祭奠之火,祭奠死難的同胞。是誰在通往汶川大地震中心地帶的唯一生命線上如此執著和沉痛啊。有很多人,很多默默為遇難者祈禱的心靈,一定是這樣的。

那么就走吧,不言后退。我們奉四川省衛生廳之命去震區中心地帶押運消毒粉,5噸一車。車主也是一位志愿者,我們叫他劉師傅,押運員是一位藏族青年小毛和我。第一次乘卡車執行如此重要的任務,是一種挑戰。夜里宿在寶興縣,凌晨3點入睡,6點起床。劉師傅和小毛在汽車上休息。起床后,一只眼睛半睜著,一只眼睛繼續緊閉著,依然沉浸在睡眠之中。車喇叭響了一聲,我向喇叭響的地方走去,正走著,小毛在身后叫我。返身向我們的車走去,一走近車就爬上駕駛室。還沒坐穩,感覺身子向上升起,然后向前方傾斜而下。我把兩只眼睛同時睜開,但并沒有喊叫。多日來的震區生活,使我長了見識,那就是遇到危險的時候,不要驚慌。正在這時,司機劉師傅說,車哪個子這么重?

小毛在車旁哈哈大笑,然后我們一同笑了起來。司機原來把車頭推起來,準備查看油箱。在翻越海拔4000米以上的夾金山時,我們給后面一輛載有液體藥品的賑災大卡車讓路,這輛車比我們車大,載重超過10噸,爬山顯得很吃力,車尾冒著濃黑的塵霧。路的一側是高山,另一側是萬丈深淵的夾金山峽谷。山巒上白雪皚皚,峽谷中樹林茂密,深不見底。我們的車向右側讓道,右側是雪山,那輛車從左側向前駛去。與我們車并排行駛的瞬間,大概路太窄,司機劉師傅快速將車向靠山的右側用力打著方向盤。一根木柱立在路邊,我本能地向后縮緊身子,眼睛一直盯著木柱,最終,木柱還是被我們的車撞倒了,車剎住了,發現后視鏡被山石碰歪。下車檢查,一眼就看見了路左側的萬丈深淵。心還是顫抖了一下。如果,如果,如果我們車不是向右側的山巒急打方向盤,而是向左側,向懸崖峭壁的左側,那將是怎樣的結果……

在一個急拐彎處,我們的車和迎面開來的另一輛運載救援物資的卡車擦肩而過,擦肩的瞬間,司機快速向右急打方向盤,只聽咔咔咔的響聲,車向路邊的不銹鋼護欄撞去,護欄外側有一條小河,水流湍急。我們的車門鎖被撞壞了,找出工具,不大一會兒就修好了。不遠處,一輛載有藥品的車,由于下雨路滑,差點與迎面而來的卡車相撞。其實整條西線公路上,行駛的幾乎全是與賑災有關的車輛。

或許由于緊張,或許太疲憊,太陽穴開始疼痛,額頭也疼痛不止。經驗告訴我,有高原反應了。我們沒有帶高原反應的藥品,況且馬上就翻越過夾金山了,過了這座山,前面的夢筆山海拔雖然也在4000米以上,但彎道沒有夾金山這樣窄和急。頭疼難忍,昏昏欲睡,但我不能對同行者說,如果說了,會讓他們替我擔心,也影響趕路。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打得車身發出巨響。小毛查看遮蓋在消毒粉上的油布,知道雨不會打濕藥品,便繼續行駛。我感到自己有些迷糊,似睡非睡的樣子。隱隱約約聽見司機對小毛說,杜姐是不是睡了,你把車窗開大,氧氣稍微多點兒,她該不是高原反應吧,高山上可不敢睡著了。

我怕他們擔心我,怕給他們添麻煩,抬了一下頭,迷迷糊糊地說,沒有高原反應,我好著哩。

這時候,我看見了路邊的紅色字牌——路基沉降,注意緩行。小心飛石的提示牌也很多。

一輛頭部撞得凹下去的白色小汽車呼嘯而過,一輛窗玻璃破碎的卡車從我們一側超車而去。我嚇得不敢再睜眼,干脆閉上眼睛昏昏睡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感到腳和腿非常灼熱,我抬不起頭,也沒有力氣挪動腿腳。但我心里明白,馬上就好了,馬上就要翻過這座高山了。車只有使出渾身解數,出最大力的時候,發動機才散發出這樣高的溫度。清醒過來后,藍天白云,晴空萬里,牦牛在山坡上吃草,羊群和野豬在路邊或悠閑或奔跑,藏式房屋隨處可見。我的褲子被汗濕了,雨后天晴,溫度升高,加之發動機的熱量,快將我烤成了熟柿子。兩個藏族婦女在公路上滾動一根木頭,見我們的賑災車輛經過,趕快把木頭推向一邊,并向我們揮動手臂。三個身穿紅色衣服的女孩,一看見我們的車,立即在路邊站成一排,向我們行少先隊隊禮。一個大約只有3歲樣子的女孩本來蹲在地上玩耍,看見我們,快速站起來,將手摸住額頭,做出行隊禮的樣子。在一個小鎮上,我們的車停了下來,老遠就向我們行隊禮的孩子一直舉著手,令我們感激涕零。

車到小金縣猛固橋的時候,無法向前行駛了。因為路邊聚集著眾多的藏民、漢民和羌族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向我們招手示意停車,車還沒停穩,就向車窗遞進礦泉水、雞蛋、板藍根涼開水、面包、火腿腸。我們一次一次謝絕,他們一次一次遞給我們。他們干脆把飯盒遞進車窗內。我們再也承受不了如此強烈的熱情撞擊,再也無法不感動。剛下車,一次性飯盒和一次性筷子就遞進我們手中,一切都在不經意間,都在自然而然中。我問送我飯的藏族大姐家里是干什么的。大姐說,飯是干凈的,你們放心吃吧,如果不夠,再盛。

我說,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們靠什么為生,自己種的糧食嗎?

大姐說,大米是買的,土豆、青筍和臘肉是自家的。

我望著她家的方向,發現她家住在高高的山坡上,小片小片的蕎麥盛開著大粉的花朵。一個女孩把一塊紙板放在水泥臺階上,請我坐著吃飯。并說,只有這里有塊陰涼處。

身后不遠的地方有座巨大的白塔,白塔四周經幡飄飄,色彩艷麗。前面就是猛固橋,這里是長征期間李先念迎接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領袖的地方,紅一方面軍和紅四方面軍進城處。長征的年代已經久遠了,那個時候,老百姓用他們的熱情迎接過紅軍。今天,這里的群眾像當年迎接紅軍一樣給予我們無盡的感動。博大的厚愛和樸實的行為。我們在一個遮天蔽日的地方給車加水,一位58歲的藏族大媽和幾個村民在路邊擺了一個桌子,桌上放著兩個藍顏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裝著煮熟了的、雞蛋大小的土豆,還有一些火腿腸。桌子旁邊放著幾個暖水瓶和水杯,誰想吃想喝,隨便拿就是了。你不吃,他們也不勸請,你吃了,他們說一聲,你們辛苦了。在一堵墻上,有一幅標語,上面寫著——親人,辛苦了!

離開他們的時候,忽然想起被我用得不想再用的詞——淳樸善良。在此以前,我把這個詞當做形容詞使用和理解,現在,我深深地理解了這個詞的另一種詮釋,那就是,這個詞,應該是動詞,而不單是形容詞。淳樸善良,在這里,在這個每時每刻、隨時隨地都感動著我的賑災現場,這個詞,她的確就是動詞的。

十一 我得對單位和家人說幾句話

2008-5-25 汶川縣

昨晚本來要住在理縣米亞羅鎮的,卻住在了卓克基土司官寨。因為在馬爾康縣卓克基鎮設立的賑災物資調撥點等待物資去向命令,工作人員要把物資明細單傳真給上級領導,由上級領導統籌后,傳來去向命令。這個調撥點負責運送物資的去向主要是汶川縣、茂縣、理縣、黑水縣、馬爾康縣、小金縣等地。我們送來的消毒粉沒有按照從成都出發時的意向送往汶川,而是被調撥到馬爾康,我只能和小毛他們告別,跟載有手提式噴霧器和漂白粉的一輛賑災車前往汶川。

沿著317國道行駛,一路上森林茂密,流水淙淙,藍天白云,杜鵑遍野。早上8點出發,下午3點多到達汶川,其間相距200多公里,沿途經過大熊貓保護地和金絲猴保護地。在距離汶川40公里的路段,運送賑災物資的大小車輛排成了長龍,下車后向前方走去,一輛推土機正在清理山體垮塌下來的山石,推土機一邊推,飛石和塵土一邊向下滑落,從山石縫隙中不停地冒出白煙,眨眼間,一大網山石轟然垮下,大家大聲喊叫——快退,快退!推土機迅速后退,還是有小塊的山石和泥土擊打在推土機上。幾分鐘后,推土機繼續工作,山體繼續垮塌,反反復復好幾次,道路終于可以行駛了。

司機把車開過來,對我說,我把車先開過去,你走過塌方路段,我們在前面等你。我望了望依然稀稀疏疏滑落飛石和塵土的山體,向后縮了一下身子,真實而為難地說——我害怕。說完話的時候,又有一大網泥土滑落。我爬上駕駛室,其他兩位押運車的唐山志愿者也跟著上車。駕駛室只能坐兩人,我臨時加入進來,就有一個人坐在后面的隔檔里。他們讓我坐在中間位置,能夠更好地保護我。靠車窗的押運員頭戴鋼盔,密切注視山上的飛石和垮塌。車慢慢行駛,當快要經過垮塌地段時,加大油門,迅速經過,然后是一個急轉彎,終于到了安全地帶,卻滯留了很多車輛。120救護車、通訊搶修車、賑災物資車,各式各樣的車輛把本來就很狹窄的路面擁擠得更加難行。路的一側是湍急的岷江,江水與其說是江水,不如說是泥漿。間或,可以看見車輛的殘骸被江水沖刷得更加鮮亮和白凈。路的另一側,是陡峭的高山,山上寸草不生,在陽光下呈現出鮮紅的顏色。近距離觀看山石,山石原來并不是堅硬的花崗巖或其他什么巖體,而是顆粒狀礫石堆砌成的山體。這讓我更加懼怕,不知道還會發生什么。會車非常艱險,稍不注意就會碰撞到迎面而來的車體上或右側的山石上,我們高大的貨車好幾次都碰擦著了其他車身和山體。

山道越來越崎嶇,拐彎越來越急速,盡管路上行駛的幾乎全是與賑災有關的車輛,還是顯得異常繁忙和緊張。一段大約300米的路面嚴重垮塌,路基下沉,路面狹窄得不能再窄,幾乎與岷江江面處在同一平面。我不敢仰頭觀望隨時都有可能垮塌的高峻山體,更不敢看湍急咆嘯的岷江,也不能閉上雙眼。我怕就在我閉眼的瞬間,一切都發生了,一切都不一樣了。這個念頭不是無中生有,不是矯揉造作,與矯情毫無瓜葛。有人對我說過,地震后,從汶川縣到映秀鎮的交通中斷,通訊中斷,外界所有人都知道汶川是震中地帶。而汶川人以為單只汶川地震,外界都是樂園。所以從都江堰、映秀徒步進汶川尋親和從汶川逃難外出的人非常之多,當時余震不斷,山石隨時都在滾動滑落,在這條路上被砸死和砸傷的人不下3000人。

我只能緊緊盯住路面,在拐彎處及時提醒司機按喇叭。路面是那樣細碎和疲軟,像一位奄奄一息、又不得不扛住生活壓力的老人。有志愿者,剛才還好好的,眨眼間掉進了奔流不息的岷江,只留下一個睡袋,連聯系方式都沒留下。有志愿者被落石砸傷了頭部……忽然,我眼睛一熱,想起應該、必須得交代點什么。或許根本沒有必要,或許完全不應該,但還是得作好準備,誰能預料自己的明天,特別是這樣的處境,這樣的特殊環境。車身再次嚴重晃動,頭戴鋼盔的志愿者不緊不慢地說,又余震了!

這一刻,我下定了決心,我得對單位和家人說幾句話。

——作為國家電網公司安康水電廠的一名職工,多年來,我一直在努力工作。這次來四川地震災區當志愿者,完全是個人行為,與單位無關。不管發生了什么,一切責任自負。但我還是得對單位提出一個請求,那就是組織問題。去年年底,我給黨組織第五次遞交了入黨申請書,我希望組織能夠幫助我實現這一愿望,這也是我一生中最大和最后的愿望。

——作為陜西文學院一名簽約作家,我還沒有寫出令自己和讀者滿意的作品,有些遺憾。

——我相信兄妹們能夠照顧好母親,母親現在信佛,假如……她會為我祈福。

——我的孩子,一個非常懂事的男孩,昨天還打來電話,告訴我要注意安全,他支持我。相信我的先生會把他培養成一位能夠服務于社會的人。

十二 汶川我不哭

2008-5-26 汶川縣

一到汶川縣城,我就問走在街上的兩位穿裙子的漂亮女孩,我問她們哪里可以洗澡,熱水澡。我加重熱水兩個字的音調。女孩笑呵呵地說,啊呀!熱水澡,現在能洗上涼水澡已經夠奢侈的了,前一陣我們八九天都沒洗過臉。看著她光潔的臉龐,甜美的笑容,怎么也想象不出她那么長時間不洗臉是個什么樣子。我又問出租車司機同樣的話,司機也驚奇地啊呀一聲,然后說,天老爺,還熱水澡,我們現在是有家無法歸,家里倒是可以洗澡,墻壁裂那么寬的口子,天天余震,誰敢回家啊!我敢說整個汶川縣城沒有一家可以洗熱水澡。

汶川縣城不大,沿岷江河谷而建,中部低,四周高,山上植被稀弱,有的山巒寸草不生,縣城的房屋大多變成了危房,但倒塌的不是太多。街道比較整潔寬敞,但行人不多,顯得冷清和蕭條。縣政府和縣人大院內設有賑災指揮部,志愿者聯絡點及各單位辦公點,所有部門單位都在帳篷內辦公。在指揮部雪白的帳篷外,擺放著兩盆盛開的杜鵑,姹紫嫣紅,嬌艷欲滴,這是我來汶川見到的最美好的顏色,使我悲傷的心情得到一絲慰藉,疲憊的身體得到一點清爽。除開人類以外,地球上還有很多生命的啊,這些生命同樣也值得關注和熱愛。

汶川縣人民醫院大樓正在準備定向爆破,戰士們手握電鉆正在給一樓水泥柱和墻壁上鉆孔,盡管戴著口罩,老遠還能聞到水泥粉末散發出的濃烈氣味。我在大樓前站了好一會兒,風大極了。有人告訴我說,汶川刮風很有規律,冬天不刮風,陰天不刮風,雨天不刮風,單只在夏天刮風,而且夏天中午時的風很大。大風和高溫很容易把震得松散的山體摧殘得更加細碎、松軟。

這讓我想起來汶川的路上,每次刮風,司機都要提醒坐在我旁邊、頭戴鋼盔的押運員,要他密切注視山石滑落。也讓我想起,岷江之畔眾多的山巒,那樣稀疏,那樣破碎,風一吹,都有泥土和石塊滾落,從曲里拐彎的山石縫隙里冒出白蒙蒙的煙塵和山體的氣息,煙塵之下自然是裂縫,在這次大災面前,究竟有多少座高山變得如此破碎,如此弱不禁風。腦海里突兀地冒出一句古詩——國破山河在。經歷了多日的震區跋涉,我得出了另一個結論——山破國還在,河涸人屹立。難道不是嗎?地震發生當天,溫總理就趕赴災區指揮抗震救災,數萬名消防戰士、武警戰士、陸軍、空軍和數十萬志愿者從全國各地來到抗震救災第一線,用他們的行動,用他們的熱血報答祖國的養育之情。在成都雙流國際機場和鳳凰山機場,更加能夠體現到戰場和戰爭的氣氛。飛機不間斷的轟鳴,幾乎每分鐘都有飛機降落或起飛,身著軍裝、全副武裝的正規部隊從機艙內快速跑出,傳送帶流水般流淌出大包小包的救災物資,一輛輛機場專用車和綠色運輸車穿梭其間,一隊一隊、一群一群志愿者,迅速從這架飛機的機艙搬出物資,跑向另一架飛機。這種場景以前只在電視電影里見過,真實地體驗到這樣的場景時,不僅為國家的經濟實力感到欣慰,更為國民素質感到驕傲。的確,如此大的災難,不但是對中國改革開放30年經濟實力的考驗,也是對國民素質的嚴峻考驗。就像當年魏巍在《誰是最可愛的人》里寫的那樣,在朝鮮的日子,他每時每刻都感動著。我要說的是,在四川震區的日子,我同樣每時每刻都感動著,我不知道因為感動流過多少淚。事實證明,我們的國力是強大的,人民素質是高尚的,曾經被質疑和批評的80后90后們,是可愛的,是值得信任和贊美的。

汶川縣人民醫院的帳篷扎在岷江之畔,水泥河堤上裂著長長的口子。解放軍第三軍醫大學的手術室和病房也在這里,手術室正在做手術,帳篷外有災民走動。我走進一頂白色帳篷,里面只有一位左腿受傷的藏族大姐,腿上打著石膏,不能活動。我問她需要什么東西,她說想喝水。我去帳篷外跟一位護士說明情況,護士說她們也沒有水喝。一位戰士從我身旁經過,我把情況再次說了,戰士很快拿了一瓶礦泉水和一包餅干給病人送去。婦產科第一病室和第二病室的帳篷里住著剛剛生產完孩子的產婦和正準備生產孩子的孕婦。幾位羌族大媽見我過來,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問我是否需要吃飯喝水。吃飯喝水在她們心中非常重要,尤其在這樣的特殊時期,一位羌族大媽還遞給我水杯。她們來醫院主要是照顧生產孩子的兒媳婦或者女兒的,家里的房屋全都垮塌,有的家人還受了重傷。說這些的時候,她們并沒有多少憂傷,而是搶著告訴我,她家兒媳婦生了個胖男娃,她家女兒生了個漂亮女娃。我向她們每個人表示祝賀,表示慰問。

這個時候,我的手機響了,這是幾天來第一次響手機,一位朋友問我是否安全。我連忙回答,很好的,很安全,安全……

不停的重復安全、安全、安全。鼻子瞬間一酸,安全?真的安全嗎?安全原來是如此具體,如此厚重和深含廣義。在災區,在風雨兼程800公里前往汶川的路上,有多少不安全,多少艱辛事,多少焦灼、不安、同情、憐憫、感動、后怕……淚水不覺間流了下來,長時間以來,緊繃的神經忽然放松。哇的一聲,我哭了起來,接著是連綿起伏的號啕大哭。產婦從帳篷里伸出頭來,孕婦向我走來,一位身穿藍色繡花長袍的羌族大媽緊緊摟住我肩膀,也哭起來,邊哭邊給我擦拭眼淚。我像久別的親人一樣雙臂環抱住大媽的腰身。她不停地拍打我肩膀,問我是不是受了委屈,是不是缺什么東西,如果需要什么,我給兒子說,讓他給你去找。我哭得更加傷心,抽抽噎噎地說,不需要,謝謝你們。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來到我跟前,羌族大媽對她們說,趕快給她看看,不能讓她出意外。

護士扶著我向帳篷走去,醫生幫我背起背包。走的時候,才感到身子向下沉,腿腳虛軟無力。醫務人員幫我量了血壓,給我進了水,蓋上被子,要求我不能說話,睡一覺就好。我對她們說,對不起,沒有給你們做什么工作,反倒給你們添麻煩了。醫生說,不能這么說,汶川的路是所有災區最難走的,沒有多少志愿者走進來,你能不遠千里來到我們這個地方,來看望和安慰災民,讓災民感到外界對他們的關心和關注,就足夠了。在災難面前不能哭泣,得學會堅強,這么多天來,我們接觸的遇難者和傷員夠多的了,但我們不哭,我們哭了,誰還干工作。

我緊緊抓住醫生的手,淚眼朦朧地說——好,我不哭,我不哭。

十三 為映秀一對夫婦祝賀

2008-5-27 汶川縣

當我走近濟南軍區71282部隊紅一連駐地的時候,再一次被深深感動。他們是第一支徒步從都江堰出發,途經映秀抵達汶川的地面部隊。這支部隊也被稱為鐵軍,具有光榮的秋收起義、飛渡瀘定橋等光榮歷史。戰士們的帳篷很少,一頂8平方米的帳篷住著一個班的戰士,一頂原本一個人住的帳篷,現在住著4個人。這里晝夜溫差大,白天帳篷燒烤得厲害,晚上冷得發抖,戰士們抱成一團取暖,遇上下雨,帳篷外面下大雨,帳篷里面下小雨。

戰士們有的坐在帳篷前的泥地上看書,有的讀報,有的幫助老百姓在岷江邊挖了一口水井,福建省衛生廳的專家們通過檢測,屬于合格飲用水,10多天來,老百姓終于可以暢快地喝上自家門前的水了。

一位藏族老大媽站在清澈的水井邊對我說,前天她去岷江邊洗被褥,被褥是從坍塌的房屋里掏出來的。剛把被褥洗好裝進竹筐,捧起一捧水想洗洗臉,剛捧起來,還沒湊近臉,就發現捧了一捧蛆,白色的,肉愣愣的,好難聞,好難聞啊。大媽邊說邊吐口水。過了一會兒,她說,還是解放軍辛苦,那么年輕,跟我大孫子差不多大,我孫子還在讀書。我有4個兒子,地震的時候老大在岷江對面開卡車,幫人拉貨,石頭把車砸爛了,他從駕駛室爬出來,從江面上走了回來,回來的時候臉都發青了,那個時候岷江干枯了,不過岷江干的時間太長也很危險,萬一大水來了,跑都跑不贏。我家老二算是命大,在桃關隧洞被掩埋了4天時間,兒媳婦守在隧洞口不吃不喝,眼淚都哭干了,解放軍想盡辦法把老二救出來,腿受了傷,山坡太陡,沒辦法背他下山,解放軍用繩子把我兒子綁在擔架上,抬到救護飛機上,現在恢復的很好。

這時,一輛民用卡車開了過來,車廂里裝滿了大米袋子和幾口袋洋蔥和兩竹筐白菜。一對中年夫婦對戰士們說,這些蔬菜是群眾給你們送的,過幾天我再想辦法給你們送點兒來。戰士們說,你們自己留著吃吧,不用送了。車剛開走,一位不到20歲的戰士對我說,杜姐你知道嗎?這對夫婦唯一一個女兒在都江堰醫院實習,剛實習一天,就遇難了,到現在他們都沒有去找女兒的尸體,每天都開著車給災民和部隊服務。前天看見我們帳篷里只有干草和雨衣,連一件軍大衣和棉被都沒有,趕快到縣城求助和協調,天快黑的時候,給我們拉來了20多床被子,今天又給我們送來了洋蔥和白菜,我們已經10多天沒有吃到青菜了,每頓飯都是辣椒醬和榨菜。剛才我看見那位阿姨的時候,真的想叫她一聲……想叫她一聲……

戰士哽咽著,沒有說出后面的詞語。那一刻,我也沉默著,陪他一起無聲著。那一刻,沒有比沉默更能理解和尊重一位年輕戰士的真摯情誼了。可誰又能想象得到,如此感情豐富的戰士,徒步從都江堰經映秀到達汶川的路上,歷盡艱辛卻從沒有哽咽和流過淚。

一位四川籍戰士對我說,他們從一所學校的廢墟里救出一個不滿10歲的男孩,把他放在擔架上,他滿身滿臉都是灰塵,緊緊抓住戰士的手,用力地說著什么,戰士們聽不懂他說什么,因為男孩說的是四川話,聲音又小又不連貫。我把嘴貼近他耳朵,用四川話對他說——別怕,我們來救你了。男孩緊緊抓住我的手,聲音小得幾乎聽不清,他說——叔叔,叔叔,我不想死……

我問一個戰士,你以前肯定沒有見過死人,從映秀上來的路上遇到過嗎?戰士爭搶著說,哎呀,太多了,太多了。如果沒有走過那條死亡之路,再怎么想象都想不出地震給人類造成的災難那樣大。第一次見到尸體,心里咯噔一下,很難受,后來再看見,只是心涼一下而已。以前只聽說過難民、災民,從來沒有經見過,當看見那些相互攙扶,走得歪歪斜斜,一偏一倒的男女時,一下子就冒出難民這個詞,對這個詞的理解是那樣真實而貼切。這些人衣衫襤褸,有的人雙腳都穿著鞋,但兩只鞋大小和顏色卻不同,有的人一只腳穿著鞋,另一只腳打著赤腳。有的夫婦倆相互攙扶著,有的一男一女中間攙扶著老人。在整條路上只看見過兩三個小孩。這令我們不解,因為從年齡看,那樣的夫婦肯定有一個或兩個孩子,但只有大人在逃難。當問到這個問題時,有的人什么也不說,無神而呆滯的眼里只有淚水長流。有的只是麻木地說一聲——沒了。有的只晃一下頭,或擺一下手,粗粗地嘆一口氣,繼續趕路。

戰士因為徒步進山,每人帶的東西都有限,夜宿山林的時候,下起了雨,因為人多,每次煮好一鍋稀粥,一人只能吃半碗。晚上,在路邊撿到一床破舊而油膩的被子,大家相互推讓著,都想把被子讓給別人取暖,戰士讓給領導,領導讓給戰士,傳來傳去,天亮的時候,發現被子蓋在一名新兵身上。

這條生死之路,最艱險的路段莫過于鐵索橋了。有一處鐵索橋,本來有上下4根鐵索,下面兩根鐵索上固定有木板,木板有的震掉了,有的吊在半空搖擺不定,四根鐵鎖也只剩兩根了。另一處天塹比這里還艱險,只有一根粗一點的鐵絲。戰士們在鐵絲上按一個滑輪,每個過河的人腰上拴根麻繩,對面的人用力拉動,這樣的過河方式和橫斷山區老百姓過溜索一樣。為了使傷員和年老的群眾安全過河,戰士把他們用繩子緊緊捆綁在背上,從溜索上過河。

有一家人為了感激戰士,殺了1只羊8只雞,還沒煮熟,戰士接到命令馬上出發,主人用塑料袋裝了一部分,請求戰士帶上,戰士們在路上送給了逃難的群眾。還有幾個老百姓,一直跟著戰士,戰士請他們回去,老百姓說他們去找水。可到了溜索的地方,老百姓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對戰士們說,你們過河吧,我們在河這邊幫你們看著,山石滾下來的時候,我們提醒你們。并讓他們記住余震來的時候,要一聽二看三通過。

到了汶川,戰士們馬上會同當地政府積極投入到搶救生還者的戰斗之中。一個新兵對我說,他護送兩位軍醫到一個山村去救助傷員,當時藥品非常奇缺,沒有麻醉藥。一個傷員胳膊上的肉和骨頭都分開了,中間流著膿血。他看見軍醫拿著剪刀咔嚓咔嚓剪開腐爛的肉,傷員咬緊牙關痛苦不堪,他嚇得差點暈倒。快20歲了,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血淋淋的場面。幫助所有傷員處理好傷口后,老百姓把各家的糧食集中到一起,煮了一鍋稀粥給他們吃。

紅一連招呼我們一起吃午飯,給我們上了5盤菜,除了午餐肉和榨菜以外,還有涼拌黃瓜、白菜和炒洋蔥。后3樣青菜顯然是剛才那對夫婦送給連隊的,我對和我同桌的濟南軍區宣傳干部和中央七頻道的記者說——對不起,我想把青菜給戰士送去,他們10多天沒吃過青菜了。邊說邊端起盤子向戰士走去。

和鐵軍紅一連相處的六七個小時里,岷江對面的高山上,山石滾落的聲音有時像雷鳴,有時像流沙,稀稀疏疏,嘩嘩啦啦,余震不斷,滑塌不止。

回縣城的路上,我請一對步行的中年夫婦坐上我打的出租車。夫婦倆焦灼不安,妻子的臉龐和眼睛紅腫得厲害。他們是映秀人,在茂縣打工,地震后走了3天三夜才走到汶川,地震半個月了,一直沒有兒子的消息,兒子在映秀附近的漩口中學讀高三,電話打了不知多少,什么辦法都想到了,一直沒有消息,現在準備徒步去映秀尋找兒子。妻子邊說,邊擦拭眼淚,她把脖子上的手機遞給我,讓我看他兒子和女兒的照片。她說跟女兒已經聯系上了,無法聯系上兒子。她兒子戴著眼鏡,有些清瘦,快樂無比的樣子。聽她說兒子是漩口中學的學生,心里就沉了一下,這所中學前幾天在媒體出現的頻率很高,人員傷亡嚴重。我趕緊輸入他兒子的手機號碼,打了幾次都無法接通。妻子的淚水再次流下來,丈夫的表情更加沮喪。我不停地按重撥鍵,滴——滴——聲音很慢,很有節奏。

對方手機終于有接通的那種聲音。我趕緊說,通了,通了,通了就說明這幾天有人給手機充電。我回頭看著夫婦倆,丈夫毫無生機地說,都聯系好多次了,唉——

丈夫“唉”的聲音剛結束,手機里響起了一聲低緩的男聲——喂——

我激動地說,有人接聽電話,有人接聽電話。丈夫一把接過我的手機,快速遞給妻子,妻子連聲叫——東東,東東,你是不是東東?

這時候我聽見妻子大聲驚叫道——你真是東東啊,我跟你爸都好著哩,你姐也好著哩……

我望著妻子和丈夫激動的笑臉,伸出右手,對丈夫說,祝賀你們,祝賀你們找著了兒子。丈夫眼里閃動著淚花,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不停地說著感謝的話。妻子把手機遞給丈夫,丈夫跟兒子說著話,妻子抓住我的手不放,滿面紅光地問我,好人啊,你是哪個單位的,以后要讓我兒子感謝你。我說,找著兒子就好,找著就好,不需要感謝,我只是陜西一個志愿者而已。

我把他們送進汶川縣城,安排好晚上住的帳篷和次日的車輛才握手告別。

十四 俯瞰汶川山水

2008-5-28 成都

頭一天傍晚用了2個小時聯系從汶川返回成都的交通工具,先后去了汶川縣賑災指揮部、賑災物資發放點、武警總隊某部,其中一位貨車司機愿意搭乘我,當他問我西線路況如何時,我多看了他一眼,然后說,謝謝,我再去別處看看。然后我再次去了汶川縣賑災指揮部,情況很糟糕,令我傷心透頂。然后去街頭尋找賑災物資車輛,終于找到一位從云南昭通運送物資的卡車司機,他說他們一行50輛車,我想坐哪輛都可以,還給我留了手機號碼。接著他說,本來現在可以走的,這樣明天晚上就可以到成都了,天公不作美,又下雨了。

雨,真的大了起來,趕快把運動外套脫下來遮在頭頂,風也越來越大,胳膊上起了很多雞皮疙瘩。我佝僂著,走在汶川的大街上。汶川縣城災情比想象的好得多,坍塌房屋不多,但大多數房屋成為危房,街上也有繼續營業的飯店和商店。在婦幼保健站前的街面上堆積著很多消毒粉、漂白粉和消毒液之類的防疫藥品。汶川受災最嚴重的是映秀鎮和其他鄉鎮,大大小小的道路無一條完好。我在還算整潔的街道上走著,風雨交加,有一些凄涼和孤獨。從成都到汶川用了3天2夜,行程800公里左右,各種險情都遭遇到,再沿同樣的路返回,會不會再次遇到相同的危險。那是一條怎樣的路啊,走過這條路的人都說,這是一條生死線,而不僅僅只是生命線。望了望天空,雨依然下著,根本無法看清天的顏色,連空氣的氣息都裹挾著濃郁的消毒粉味兒。10多天前,這里一定是碧水藍天的,短短幾分鐘,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失去了美好的容顏,變得丑陋而猙獰。汶川的確名揚天下了,但又是以怎樣的代價如此這般的啊。

往我住的帳篷跟前走的時候,在一個巨大的軍用帳篷跟前,一位肩章上有三顆星的老同志問我是干什么的。我說是陜西來的志愿者。我伸了伸脖子,向他們帳篷里張望,我說,你們里面還有作戰圖啊,還有桌子,太富貴了。他笑呵呵地說,是啊,這里是總指揮部嘛。我問他們有沒有飛機回成都,他說那邊有成都軍區指揮所,專門負責飛機起降。我請他陪我一起去看看,他欣然答應。到了成都軍區通訊指揮部所在帳篷,帳篷很小,8平方米的那種。姓王的一位參謀讓我次日早上8點半來等消息,并說,如果有領導專機來,就沒有其他航次,如果領導不來,還要看天氣,天氣特別惡劣,飛機就不能起飛。

聽著這么多如果,我不知所措。發動機就在帳篷外面不遠的地方,一夜轟轟隆隆,偶爾似乎聽見有雨聲,更加焦慮。起床沒多久,汶川縣委宣傳部的人對我說,縣委組織部和所在部隊在綿池鎮舉行火線入黨儀式,問我愿不愿意去看看。我趕緊去找王參謀,問他們飛機起飛時間。一個工作人員對我說,你9點多10點再來吧。我留了他的電話,跟縣委宣傳部和阿壩州電視臺的同志一起前往綿池鎮。

當汶川這個知名度并不高的小縣城幾分鐘內被世人所關注、所焦慮、所牽腸掛肚、所無可奈何的時候,汶川本縣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些。他們只知道汶川地震了,外面是安全地帶,外面是可以逃難和避災的樂園。當地震來臨,所有通訊設施全部中斷以后,激浪洶涌、湍流不息的岷江忽然干涸近兩個小時,這是汶川歷史上不曾有的,千年岷江所不曾有的。飛石滾滾,余震不斷,所有群眾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之中。政府領導和機關干部立即采取自救措施,將縣城和沿江兩岸群眾疏散到高些的地方。大雨傾盆,房屋倒塌,廢墟中不時傳來或聲嘶力竭,或奄奄一息的男女聲音,凄慘之狀無法比擬。道路在汶川顯得那么不堪一擊,大塊的平地在汶川顯得那樣稀缺。主要干道上車毀人亡的事情太多太多,從汶川到映秀的山路上隨處可見遇難者的尸體。一位干部對我說,當時他們在每條主要道路上都設有關卡,有人值班,禁止群眾外出。但群眾總以為汶川是災難之海,逃出汶川就安全了,一家人扶老攜幼,一個村的人結伴而行,白天不讓走,他們就晚上偷偷地出逃,一陣一陣,一群一群。當然,有人終于逃出了汶川,但也有人喪命在這條路上。其中有4個人再怎么勸阻都不聽,強硬地往外逃,沒過多久,只返回了兩個人,另外兩個人被滾石砸傷,地勢險要,震動不斷,無力施救。

還是要感謝汶川的母親河岷江的,在她斷流干涸一個多小時后,滂沱大雨使河水劇增,沖力增強,被堵塞的江水在巨大力量的沖擊下,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嘯,然后飛流洶涌,滔滔岷江水繼續奔騰。人們對岷江的懼怕告一段落,對余震的威懾心有余悸。交通中斷,信息中斷,沒有外援,食品和藥品顯得彌足珍貴。汶川成為真正的荒島。他們沒有坐以待斃,沒有等待和依靠,鄉、鎮、村和縣城機關干部一樣,在災難面前積極地投入到有組織有紀律的賑災自救當中。

綿池鎮受災也很嚴重,黨組織和黨員在大災面前發揮了巨大的先鋒模范作用。楊玉瓊生前是綿池鎮黨委委員、副鎮長,是綿池鎮唯一的少數民族女干部。地震時,她正走在通往鎮政府的路上,強震來時,地動山搖,塵灰漫天,她邊呼喊路上的行人和午休的村民,邊疏散群眾,把群眾都轉移到安全地帶。沒有發現丈夫,她趕緊跑回家,發現房屋倒塌,丈夫被深埋在廢墟中。此時,再次余震,房后的大山發生滑坡,巨石滾落,將她緊壓在廢墟中,只留下兩個可憐的孩子。

綿池鎮羊店村黨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會計等正在開會,災難來臨,3位村干部被掩埋在廢墟中,從此與世長辭。三官廟村黨支部在災難來臨后,立即組織人員,在第一時間內把村民轉移到安全地帶,12日當天,就搶救傷員30余人,安全轉運學生1400余人。搭建了臨時醫療站,搶運出了全部藥品,為及時搶救傷員贏得了寶貴的時間。把僅有的糧食煮成稀粥,給傷員和學生充饑。一個9歲的男孩對我說,那時候大家嚇壞了,老師和好多大人把他們安置在一間房子里,找來玉米秸稈鋪在地上,在地里用手挖出土豆,在火里燒給學生吃,還把地里剛剛長好的大蒜拔出來燒給學生吃。小男孩還告訴我說,地震那天風大極了,一個好大好大的石頭從山上滾到中學操場,在操場上轉了幾個圈兒,打了幾個滾,幾個學生就死的死,傷的傷,還把一個同學的腦殼旋掉了。一位村民告訴我說,他們不想離開自己的家,雖然房屋成為廢墟,解放軍給他們背去糧食,3天1斤大米,沒有蔬菜,吃水從山溝里找點兒看起來清一點兒的水,但還是一步不離老家。他們那個地方有個水庫,非常危險,村干部幾次動員大家搬走,十幾天時間,窩棚挪過6個地方,離老房子都不遠。

大概因為這個鎮的眾多先進事跡,“汶川縣抗震救災第一線新發展黨員入黨宣誓儀式”放在綿池鎮舉行。紅色橫幅掛在一輛軍用車上,這輛車展開是間房子,合起來是輛軍車,出于好奇,我幾次彎腰看那車輪胎和車底部,跟大型卡車毫無二致。這次火線入黨的新黨員有100多名,分別來自綿池鎮黨委政府、十三軍特種部隊、空軍醫療隊、三十八師、武警8740部隊等單位。宣誓前,一位領導講話說,這次特大地震,我們經歷了嚴峻考驗,特別是黨員同志,今天在這里舉行新黨員入黨儀式和重溫入黨誓詞活動,是要充分體現黨員和黨組織的先鋒模范作用,強震摧毀了我們的家園,摧毀不了我們的信念。

領誓人用四川話領誓,新黨員大多來自部隊,不會說四川話,雖然100多人,但聲音參差不齊,高高低低。我樂得直笑,旁邊一位空軍干部也在一旁笑著。我隨便問他,今天有沒有飛機回成都。因為目前汶川的直升飛機有的歸屬成都軍區,有的歸屬空軍醫療隊,多問問多一點機會。他熱情地說,你得問站在第三排的那位高個子同志。我說是四顆星的那位嗎?他說是的。我又問四顆星是啥級別?他笑著說,大校。我說是不是地師級。他笑呵呵地說,相當于吧。

還沒走到大校跟前,大校就看見了我,并大聲說,昨天在鐵軍紅一連見過你啊。后來他望望天空,說,按照目前的天氣情況,今天飛機不可能起飛。我忙不迭地說,不會吧,不會吧,怎么會這樣哩。

見我著急的樣子,一位臉色黢黑的中年男人對我說,以后汶川建設得稍微好點兒了,一定請你們回來看看。我道了謝,說手機沒有信號,干著急啊。他說,我們這里有海事電話,你要打嗎?我跟著他上了那輛神秘的大車上,很快跟成都軍區指揮部取得聯系,對方說,你10點趕來。一看手機,還差10多分鐘就到了。跟我一起乘車來的阿壩州電視臺的同志還在采訪,沒有回縣城的車輛,我急得團團轉。中年男人說,你坐我的車回去吧。上車后,司機對我說,那是他們縣委組織部部長,叫周全福。

車開得飛快,兩次都差點碰上了橫穿馬路的人,我嚇得面如土色。如果因為趕飛機傷害其他人,或發生什么意外,簡直是罪過。趕到指揮部,工作人員對我說,還得等。我坐在帳篷邊等待,過了10多分鐘,那位工作人員說,今天有領導的專機,其他架次停飛。我呆立在帳篷外面,好久反應不過來。

一直在離指揮部帳篷不遠的地方呆坐著,感到肩上的背包異常沉重。不知過了多久,那位工作人員邊打電話邊從我身邊經過。我對他說,你好!他低頭看了我一眼,說,走吧,走吧,你跟我走,剛才對方沒說清楚。

在直升飛機上,盡量向機艙窗口靠,努力地俯瞰汶川的山山水水,茂密森林,千溝萬壑。一座座高山,一條條河流,和原來相同,但似乎又有區別,很多綠得泛黑的山巒在某個部位突兀地呈現出白色,山體滑坡,容顏改變。有的地方,兩座山體同時滑塌,把中間的峽谷和小溪擁擠得難看扭曲。一切似乎都不一樣了,一切都變得那樣殘忍,那樣強暴。忽然,我有了一種新的體會,如果不乘這架飛機,永遠感受不到地球對人類的殘酷和毀滅力,在大自然面前,人類是多么細微和不堪一擊啊!

責任編輯 安海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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