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的八十年代,在中國,大約可以算是先鋒文學的時代。那時,我剛剛開始喜歡文學,對先鋒文學自然是充滿敬意了,書架上擺滿了卡夫卡、普魯斯特、喬伊斯、加謬、??思{、博爾赫斯……二十世紀而又沒有標上先鋒稱號的作家,對不起,他們基本上不在我的閱讀范圍之內。
我也算是一個相當純正的先鋒文學愛好者了。愛好先鋒文學,確實也是很不錯的,它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給我帶來了很好的自我感覺,那感覺就是總以為自己比別人高人一等,常有睥睨天下的派頭。因為閱讀先鋒文學實在是不那么容易的,不好看通常是先鋒文學的標準,它一般可以在五分鐘之內把大部分讀者嚇跑。最經典的先鋒文學,往往是最不好看的,它代表的據說是人類精神的高度,或者是心靈探尋的深度,很是高不可攀又深不可測。這樣的經典被生產出來,其實不是供人閱讀的,而是讓人崇拜的。譬如《尤利西斯》,這樣的小說無疑是文學史上的奇跡,閱讀幾乎是不可能的,不過,沒關系,你只要購買一套供奉在書架上,然后定期拂拭一下蒙在上面的灰塵,你也就算得上是精神貴族了。
但是,我確實讀過一點《尤利西斯》,還參加過《尤利西斯》的研討課。它的故事不算復雜,只是喬伊斯采用了一種空前的手段,叫做“時空切割”,企圖在線性的語言里做到在同一時間再現不同空間的不同人物。此種手段針對語言藝術,顯然是瘋狂的,不可能的。不過,后來的電視倒輕而易舉做到了,電視屏幕可以隨便切割成九塊、十六塊或二十四塊,同時再現九個、十六個或更多的頻道。這是一項簡單的技術,這項技術用在小說上,卻是把小說徹底粉碎了,《尤利西斯》也就成了天書。我記得在研討課上,似乎沒人敢對《尤利西斯》發言,大家的表情不同程度地都有點兒白癡。事實上,所謂研討課,在發言的只是教授一人。后來,我和教授成了朋友,我們又研討起《尤利西斯》來,我不想再裝了,我老實說,《尤利西斯》我根本沒看完。教授高興說,是啊,是啊,老實說,我也沒看完。教授的回答很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說不會吧。教授說,就是這樣,我估計,全世界真看完《尤利西斯》的讀者不會超過一百個。我說,可是,你沒看完,卻闡釋得那么好。教授笑笑說,這就對了,《尤利西斯》就是專門為我們這些文學教授寫的,拿它當教材再好不過了,反正學生不會去看,我可以隨便說,即使有學生看了,也不知所云,我還是可以隨便說,而且顯得高深莫測,很有水平。
我想,教授這樣說,有點開玩笑的意思,不過,他跟我一樣,根本沒有看完《尤利西斯》也有可能是真的。這樣的經典,使我和教授都陷入了極其尷尬的境地,我們在欺人而且自欺,我們成了品德敗壞的文學騙子。
如果確實是我們的品德出了問題,也就沒什么可說的了。但是,我看也未必,《尤利西斯》和讀者的關系,實在是很有意思的一種關系,全世界的人都在為《尤利西斯》叫好,可我相信,全世界確乎沒有幾個人讀過,也就是說人們的評價并非來自直接的閱讀經驗,而是來自某種權威的闡釋。讀者面對《尤利西斯》,自己的閱讀經驗完全被排除了,讀者只是被告知,這是一部偉大的小說,如果你讀不下去,那不是小說的問題,而是你的智商有問題。那么像我這樣有點兒虛榮的讀者,當然更愿意為它叫好了,然后跟它共享那種站在文學巔峰之上的好感覺。先鋒文學利用了人性的弱點,輕易地就取消了閱讀,甚至取消了讀者,讀者在其中充當的只是傻瓜的角色。這很有點兒像某種政治,獨裁者高高在上大喊,你們看,我多么偉大。匍匐其下的民眾就跟著大喊,偉大,偉大,多么偉大。獨裁者再喊,我是皇帝,萬歲。民眾又跟著再喊,萬歲,萬歲,萬萬歲。于是,一個由瘋子和傻瓜合謀的神話時代就來臨了。喬伊斯說,我在《尤利西斯》里設置了那么多的迷津,我就是要讓誰也不懂,它將迫使幾個世紀的教授學者們爭論不休……這就是確保不朽的唯一途徑。事實確實如此。
取消了閱讀之后,先鋒文學也像獨裁者那樣,幾乎可以為所欲為了。于是乎,文學史上最莫名其妙的一個文學標準被確立出來,那就是不好看的標準。我不知道這個標準是經過什么程序被確立的,似乎它也有某種邏輯關系,既然先鋒文學是拒絕閱讀的,那不好看當然就是標準了,否則讀者還是要閱讀的。不管它是經過什么程序確立的,反正不好看肯定就是文學標準。先鋒文學就在這個標準下進行無盡止的折騰,一大批跟小說毫無關系的文字被確立為最好的小說,后來他們甚至不屑于與“小說”這個詞為伍了,索性自稱為“凹凸文本”或其他的什么叫法。在這種語境下,若是有人告訴你,你的小說好看,千萬不要以為他是贊揚你,他往往是帶著嘲弄的表情,緊接著他還要告訴你,你的小說好看是好看,但是……說到后面,好看一般總是小說的通病。唉,你為什么就不能把小說寫得不好看呢。
其實,好看不好看成為一個問題,好像也只是二十世紀的事情,在此之前,并不成為問題,至少不是爭論的焦點。照理,好小說就應該是好看的,當然了,好小說不僅僅是好看,但好看起碼應該是好小說的一個起點。這總比把不好看作為小說的標準要正常一些。二十世紀實在是一個不可理喻的世紀,因為讀者的缺席,各種各樣的文學理論反而層出不窮了,這個世紀的文學理論遠遠大于文學創作,史家因此稱這個世紀為文學理論的世紀,確是事實。一種文學,一般是先有一種理論,一個宣言,然后才跟著創作。各種理論不停地在爭斗,不斷宣布對方過時了。創新就像一條瘋狗,在追趕著他們。先鋒作家們的最大成就似乎不是創作本身,而是證明某種文學理論的正確性。這個世紀的關鍵詞就是“革命”,二十世紀的文學用“先鋒”命名確實很準確。先鋒的第一要義自然是戰斗,二十世紀初,先鋒們就高喊著打倒巴爾扎克,打倒托爾斯泰,先鋒的敵人不是別的,就是這些經典作家,他們要和經典決裂。托爾斯泰們講故事,塑造人物,關注現實,先鋒文學當然就拒絕故事,拒絕人物,拒絕現實。先鋒就在這種簡單的二元對立思維模式中運行。好在先鋒文學還是比較幸運的,經典作家們留下了相當大的一塊文學空間,那就是文本實驗,先鋒作家們可以在“怎么寫”這塊領地里一展身手。二十一世紀的作家大概是沒有這種幸運了,不知道二十一世紀的作家將怎樣先鋒。
但是我不懂,我們和傳統的關系為什么一定是戰斗的關系,為什么不可以是繼承的關系。講故事,塑造人物,關注現實,對小說究竟有什么不好,小說喪失了故事,喪失了人物,只剩下一個文本實驗,這樣的小說才算是好小說嗎?從敘事史上看,會講故事,是一種了不起的智慧。人類很早就會抒情,所以詩歌比小說成熟得早,中國文學史是以《詩經》作為開端的。人類并非生來就會講故事,講故事必須依賴虛構能力,而且要掌握故事的幾個基本元素:時間、地點、人物和事件。在漢語里,算得上是一個完整故事的據說是《尚書》中的一篇——《金滕》,而且整部《尚書》也就那么一篇,那僅僅是故事的萌芽,講故事不是那么容易的,人類會講極其復雜的故事,也只是很晚近的事。會講故事肯定不是智商有問題。相反,不會講故事或者把一個故事講得一塌糊涂,倒很有可能是弱智。先鋒文學拒絕故事,同時也就拒絕了想象力,文學不可避免地要衰退了。文本實驗并非不可窮盡,到了新小說那兒,好像也就是盡頭了,新小說之后,先鋒作家還有什么事情可做呢。
現在的情形是除了先鋒文學拒絕故事,故事卻在其他領域越來越重要。連不少電視廣告都采用了故事的形式,做著小說家的敘事行為。據說,講故事的人將是二十一世紀最有價值的人,所有專業人員(包括記者、教師、廣告人、企業家、政客、運動員和宗教領袖)的評價標準都是:他們編故事的能力。二十一世紀將是一個虛構的世紀。這個結論是美國的《未來學家》雜志在一九九六年發布的,他們說,在今日資訊時代,人們尊重的是電腦技術人員。可是二十一世紀,人們愈來愈無法忍受無血無淚的電子環境,那種枯燥的電子環境比任何時代更需要激動人心的故事。所以編故事的能力成了最重要的能力。
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故事在二十一世紀是否如此重要,我不知道。但是拒絕故事確實沒什么理由。現在,先鋒文學與巴爾扎克和托爾斯泰們一樣,也成了一個文學傳統。先鋒文學如果送進醫院診斷,大概是有精神分裂的癥狀的,時而躁狂、時而抑郁,孤獨、冷漠、焦慮,又極度自戀、狂妄、不可一世,自以為是上帝,并且有嚴重的俄狄浦斯情結,企圖摧毀歷史。這樣的傳統是不無危險的,就像家里有個神經病的父親。但是,我對先鋒文學還是充滿了敬意,先鋒文學至少使人明白,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文學史大約很需要一次瘋狂。我從先鋒文學那兒,不僅是繼承了瘋狂的精神,也學到了不少技術,我只是厭煩先鋒那種戰斗的姿態,那種病態的性格,那種嚇唬人的表演。小說不能拒絕讀者,讀者不在場是可怕的。經歷了先鋒之后,就像是病了一場,我想回到故事,回到人物,回到現實。這樣說也相當麻煩,好像是回到了十九世紀,還是換種說法,回到想象力可以生長的地方吧。
責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