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

雨后的車窗外，彩虹絢爛如洗。回憶如后視鏡中的風景，清晰而遙遠，方放不自禁地想起了從前，想起了袁媛……

10年前方放大學畢業后分配到某市的電視臺工作。電視臺的女孩子在辦公室里講話都喜歡操著播音腔，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好像誰不這么著誰就老土一個，誰就該遭人恥笑了，而袁媛就是一個遭人恥笑的女孩子，她在辦公室里一亮相就是一口標準的膠東話，惹得所有人都瞪著一雙恨鐵不成鋼的眼睛向她望去。袁媛問，李制片在嗎?辦公室的小姐們齊刷刷低下了頭，沒有一個人肯搭理她，好像袁媛的話是病毒會傳染。方放是這個女性節目唯一的攝像記者，唯一的男性，他不想在女孩子面前挺不男人的，所以他笑了笑跟袁媛說，李制片在對面的辦公室。袁媛向他道謝，然后轉身走了。但她自始至終沒笑一下。

后來李制片帶了袁媛進來，向大家鄭重宣布她是新同事請互相關照云云，然后安排袁媛坐在方放對面的空桌上。她坐下來的時候，方放跟她說“歡迎你”，袁媛還是沒笑。她一直都不肯笑，方放猜她是一個有故事的女孩子，這樣的女孩子通常都有一種特立獨行的味道。袁媛穿一身ONLY軍綠裝，赤足配大紅的波鞋，頭發用一條迷彩頭巾裹著。非常地酷，而且泛著冷冷的光。

袁媛不喜歡講話，也從來不主動跟辦公室里的那些女孩子們打招呼，所以總是顯得有點格格不入。主持小姐柯楠的結論是：袁媛是一個暫時擱淺的魚，隨時都有游走的可能性。方放不排除柯楠的觀點，但他還有一些擔心，擔心袁媛的鋒芒在她不懂得保護自己的同時也傷害了別人。方放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想。

月初開選題會的時候，袁媛的鋒芒果真露了出來。她想做一個“飄一代”的選題，關注像她一樣在都市打拼的新女性生活狀態，結果遭到了柯楠為首的所有女同事的反對。袁媛咬著嘴唇在自己的座位上聽著，眼里有一層水霧。看得出來她在努力克制自己。但她勢單力薄，還是輸了。那天下班的時候她沒走，方放從機房編好片子回辦公室的時候，她眼睛紅紅地正伏在桌上。方放看得出她很傷心，便走近她，想安慰她點什么。

“你能陪我吃個飯嗎?”袁媛忽然這樣問方放。

“好啊，去哪兒?”方放答應得很利落。

“去凱倫吧，那里的牛排很不錯。”其實，袁媛已經收拾妥當立在了門邊。那天她穿了一身粉藍色的中裝，頭發扎成麻花辮，有一種古典的美，跟電視臺的其他女孩子們完全不一樣的美。

他們去“凱倫”的時候，里面已經有很多人。方放本想點一客意大利通心粉，可是袁媛點了生煎牛排，他也稀里糊涂點了生煎牛排。方放覺得生煎牛排一點也不好吃，可是袁媛擺弄刀叉的姿勢很優雅，她讓方放對牛排有了食欲。與之相比，方放的刀叉擺弄水準很笨，不時發出刀叉撞擊聲。他不好意思地抬頭，卻發現袁媛抿著嘴在笑。朦朧的燭光中，她的整張臉生動如花。那一刻，她是真的很快樂，但方放相信她快樂是因為在快樂之后掩藏著太多淚水的原因。

那一晚，他們在“凱倫”逗留到深夜，除了生煎牛排，他們每人還喝了一點紅酒。酒的顏色爬上袁媛的面頰時，她忽然問：“方放，你說找一個男朋友好呢?還是培養一個男朋友好?”

“我想兩者都很好吧。”方放說，其實他很心虛。

“不，它們都不夠好，因為前者靠運氣，后者靠智慧。”

“所以，你就用冷漠的外表封閉自己的心靈了，可是這不是面對真愛的態度。”方放強調。

“有真愛嗎?如果有，那你告訴我，它是什么樣子的?”袁媛的臉上寫著一個又一個的無奈。

方放是怎么回答她的自己都忘記了，但是那一刻方放斷定，袁媛是一個為愛受過傷的女孩子，她無助的樣子，足夠讓方放有一種放下所有去保護她的沖動。方放沒有告訴袁媛他有這樣一種奇怪的想法，但是袁媛敏感地捕捉到了。那晚，方放送袁媛上樓。在第三層房的過道上，袁媛忽然把臉埋在方放的肩上抱著他哭，哭得很大聲。方放小心地去攬她的腰，只覺得自己心跳得厲害，不能把持。是愛情嗎?那一晚，方放徹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方放上班的時候，因為睡眠不足，他的眼睛顯得紅腫，惹得辦公室的女孩子們除了袁媛以外，都想借機打聽一點他的絕對隱私，說實話，方放從來沒這么丟過臉。他想，這都是袁媛惹的禍，但是他偷眼看袁媛，袁媛居然當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一臉漠然在寫她的稿子，讓方放一時難以相信昨夜伏在他胸前哭的那個柔弱的女孩是袁媛。一整天，袁媛沒主動跟方放說一句話。

臨近下班，林萍打來電話約方放去聽音樂會。林萍是柯楠的大學同學，是臺里一檔音樂節目的主持人，和方放認識有大半年了，可是方放好像一直沒有“來電”的感覺，柯楠說是因為他們兩個都太忙，在一起時間太短的原因，方放不太懂得拒絕，所以就一直這么拖著。晚上方放跟林萍在聽音樂會的時候，方放非常強烈地在想袁媛——袁媛的眼淚、袁媛的冷漠，以至于有好幾次他都想起來走掉，可是林萍是那么好的一個女孩，人漂亮性情也溫和，方放不敢輕易去傷害她，確切地說是不忍。所以，方放還是堅持陪林萍聽完了音樂會。接著像往常一樣送林萍回家禮貌地道別，整個過程像完成一項任務似的。然后開始迫不及待地給袁媛打電話，她在。

“你好嗎?”方放徑直問。

“我就知道你會給我打電話。”袁媛沒直接回答他的問題，但是她的聲音充滿了等待的那種情感。

“我去看你好嗎?”方放小心翼翼地，他的心里又開始了那種劇烈的跳動，他很害怕袁媛會拒絕他，可是袁媛“咯咯”地笑著答應了，還說“來吃夜宵吧，三明治加黑咖啡”。呵!真是出人意料。那一刻，方放覺得袁媛特像大明湖里的一朵荷，不勝涼風的嬌羞，卻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讓他忽然間心醉。

那天晚上天上沒有月亮，連星星都不知道躲到哪去了，但是袁媛的小屋里灑滿了溫暖——他們坐在榻榻米上喝黑咖啡，開始了傾心交談。方放說：“袁媛，你很不適合在電視臺工作，因為你個性太強又不懂得迎合。”袁媛笑：“很多人都這么說過我，但是我學不會那一套。我本想找一個男人把自己嫁掉平平淡淡過一輩子算了，可是好男人也不是隨處可見的，況且就算遇到了，人家喜不喜歡我還是一個問題呢!”袁媛言辭自嘲，其實她是一個很容易受到傷害的女孩子，她渴望有人愛自己，但是她又喜歡掩藏自己，袁媛在他跟她之間巧妙地隔了一層紙，她不喜歡方放戳破那張紙，但是方放不想就此錯過，所以他大著膽子對袁媛說：“我愛你!”袁媛笑，但是她的眼睛里掩藏著淚，方放想那是感動，可是袁媛卻說：“方放，我們在一起不會有什么未來的。我是一個飄在這里的外地女孩，事業和前途都是未知數，而且隨時都會飄向別處，就算你會接受我，可是你的家人會嗎?我不會烹飪家常便飯，我只知道用速食品方便面搪塞生活，這樣的生活一天兩天你可以忍受，時間長了，恐怕神仙都會受不了的，況且你還是個凡人。所以，你最明智的選擇應該是林萍，她很適合你的。”

“可是，袁媛，你讓我很心動，我對林萍就沒那種感覺。”方放幾乎是在嚷著說。

“這很簡單，因為你每天接觸到的都是像林萍那樣的電視臺女孩，對她們已經見怪不怪了，但你卻很少接觸我這樣的飄一族——背井離鄉，凡事率性而為，喜歡尖銳直接。你是懂得欣賞彩虹的人，但彩虹往往稍縱即逝。”袁媛分析得很直接。

但是方放怎么也沒有料到，那個夜晚過后，袁媛就像彩虹一樣離開了電視臺。就像柯楠曾經預言的那樣，這是一條擱淺的魚終究會游到別處的海里去了。辦公室里又充滿了形形色色的播音腔，一切又恢復成了從前，沒有人再提及袁媛，大家像忘記一陣風一樣把她忘了，只有方放暗自心痛。方放想念那個操著膠東話的袁媛，幾欲成癡。

一直以來方放不知道什么是愛，袁媛說愛不是抱著你哭，但是她的眼淚一顆一顆在方放肩頭滑落，每一顆都讓他心碎，這是一個事實，無法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