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寫《史記》用了一個很巧妙的辦法,他先以一篇《五帝本紀》概括了史前史,然后才進入朝代史。朝代史的第一篇就是《夏本紀》。在中國古代戰爭史上,夏朝是一道分水嶺。夏朝以前的遠古戰爭,無非是氏族與氏族、部落與部落之間為爭食物、爭地盤、爭水源、爭頭領地位而戰。夏朝以后就變了,戰爭的最高目標就變成爭天下了。
以下要講的是夏、商、周的三場立國之戰,都是有關“打天下”的戰爭。研究立國之戰其實是一個雙向性的問題,一個新王朝的立國之戰,必然是一個舊王朝的亡國之戰。不過夏朝的情況有點特殊,它的立國之戰是要跨越從禪讓制到承襲制這道門檻。
夏朝立國——甘之戰
中國古代第一位“打天下”的是禹的兒子啟,啟打出來的天下就是中國古代第一個奴隸制王朝——夏朝。夏朝以前的天下都是禪讓的,堯禪讓給舜,舜禪讓給禹。這樣禪讓了三代,出現了矛盾,傳不下去了,要靠“打”了。我們且把“打天下”的戰爭稱之為“立國之戰”。
夏朝的始祖是禹,這個人有幾點非常了不起。首先,他有以天下人之憂而憂的大胸襟。他的父親鯀就是負責治水的官員,九年沒有完成任務,洪水泛濫,百姓遭災。舜追究鯀的責任,把他殺了。禹不記舜的殺父之仇,忍辱負重,子承父業,繼續治水,立志要為天下人根治水患。其次,他有強烈的使命感。他把治水看成是自己對天下人的承諾,一諾重如山,治水使命高于天,洪水不退,奔走不息。他居外十三年,三過家門而不入,勞神焦思,薄衣簡食。由于長期在泥水中浸泡,脛骨上的腿毛全都脫光了。第三,他敢于跳出老框框想問題。他認真總結了父親鯀治水失敗的教訓,轉變思路,變“堵塞”為“疏導”,終于一通百通,變水患為水利。水退人進,百姓安居,耕牧生息,天下大定。“堵”與“疏”,一字之差,卻使天下為之改觀。禹治的是洪水,從他治水實踐中升華而來的這一偉大思想,卻是治天下的大境界、大哲學。
禹的時代,是氏族社會向奴隸社會過渡的時期。當時國家機器已在孕育之中,即將產生,尚未產生。禹采用的還是氏族社會的一套管理辦法,他在實踐中已經越來越感覺到這些老辦法不夠用了。隨著社會生產力的迅速發展,部族聯盟日漸擴大,社會組織管理的任務日益繁重起來。社會的現實生活在呼喚國家機器的誕生,呼喚王權時代的到來。有一個例子很能說明問題,禹在涂山召集天下部落首領會盟時,他的管理范圍已擴大到“萬國”(《左傳·哀公七年》)。這里的“國”,是后人整理遠古歷史時的借用詞,它實際上指的是一個個遠古部落。禹作為部落聯盟最高首領,要管理這樣龐大的“萬國”之眾,難度之大,可想而知。還有一個例子也說明了同樣的問題,禹有一次到會稽山召集天下部落首領會盟,防風部落的首領沒有按時到達,“禹斬之”(《韓非子·飾邪》)。這說明,像禹這樣一位“其仁可親”的賢德之君,為了管理龐大的“萬國”之眾,也不得不以斬殺不遵守號令的諸侯來顯示自己的無上權威。這一切都表明,社會發展到這一步,國家強力機器即將孕育成熟,只待應運而生了。
夏朝的立國之戰,史稱“甘之戰”。這場戰爭是禹去世后由他的兒子啟發動的。啟為何要發動這場戰爭?為了奪取王位,建立王權。歷史前進到了這一步,啟不打這一仗,就無法跨越從禪讓制過渡到承襲制的這道高門檻。
禪讓制是中國古代社會的一種民主制度。由于史前洪水泛濫,共同生活在黃淮流域的中原夏族集團和東部的夷族集團,在同洪水泛濫的長期斗爭中結成了部族聯盟。部族聯盟由幾位德高望重的“賢者”組成一個類似“議事會”的最高機構,負責公推兩大部族集團中的賢德功績突出者輪替擔任聯盟的最高首領。堯是夏族,舜是夷族;禹是夏族,下面又該輪替到夷族。禹在世時,夷族集團中的一位部落首領皋陶曾被推舉為禹的繼承者。皋陶在夏、夷部族聯盟中擔任“司法大臣”,分管五刑、獄訟事務,地位很重要。不幸,皋陶先禹而亡。又推選夷族集團中另一位部落首領伯益為禹的繼承者。伯益在夏、夷部族聯盟中擔任“農業大臣”,分管山澤、調訓鳥獸,是傳說中的畜牧業鼻祖,也和禹一起治過水。禹在東巡會稽途中身亡,伯益繼位。
但事隔不久便發生了變故,禹的兒子啟取代了伯益。按照司馬遷在《夏本紀》中的說法,是伯益自動“和平讓位”給了禹的兒子啟。原因是伯益繼位后,發覺不少部落首領不來朝拜他,而去朝拜禹的兒子啟。并放出風來說,伯益輔佐禹的時間并不長,他的能力和功績還趕不上禹的兒子啟,他們都擁護啟繼位。面對這種情況,伯益主動把最高首領的位置讓給了啟,自己離開都城去了“箕山之陰”(今河南登封縣)。
但早于《史記》的一些古籍記載則表明,禹死后,爭奪聯盟最高首領地位的斗爭異常激烈。《韓非子》說,伯益繼位后,啟的擁護者不服,“相與攻益而立啟”。《竹書紀年》說,禹死后,伯益繼位時把禹的兒子啟抓了起來,關進監牢,引起矛盾激化,“啟反,殺益”,把最高首領的位置奪了過去。《戰國策》說,禹生前表面上同意死后傳位于伯益,其實在暗中早已為兒子啟培植了力量,“令啟自取之”。這樣,禹既得到了把天下傳給伯益的美名,又讓兒子啟得到了天下。禹這樣的大賢之人,身后也遭到了這般非議。
后人都銘記著禹為民治水的大功大德,很少有人知道他同時也是一位軍事家。他指揮過南征三苗的戰爭,指揮過夏族集團內部有扈氏的斗爭。
看來伯益不太可能“和平讓位”給啟,啟用武力從伯益手中奪取最高權力的可能性較大。啟的奪權行為,遇到了兩股勢力的強烈反對。第一股反對勢力來自夷族集團,但夷族集團的武力反抗很快就被啟鎮壓了下去,這說明啟積蓄力量已非一日。第二股反對勢力來自夏族集團內部的有扈氏。有扈氏是夏族集團中一個實力雄厚的部落,早就想奪取最高首領地位。禹在世時就曾發動過對有扈氏的多次討伐。《墨子》中保存有一篇禹討伐有扈氏的戰爭宣言,禹說:“今予與有扈氏爭一日之命,且爾卿大夫庶人,予非爾田野葆土之欲也,予共行天之罰也!”這說明,有扈氏與禹氏家族早就結下了“世仇”。禹死后,禹的兒子啟“殺益篡位”,有扈氏借機舉兵反啟,毫不奇怪。
甘之戰的古戰場究竟在哪里?說法不一。范文瀾在《中國通史》中說它發生在有扈氏的原住地陜西戶縣;顧頡剛在《〈尚書·甘誓〉校釋譯論》中說它發生在洛陽西南;錢穆在《國史大綱》中說它發生在洛陽東南;鄭杰祥在《“甘”地辨》一文中說它發生在河南滎陽。以上幾個地方都與“甘”字有關,古時分別有過“甘河”、“甘水”、“甘地”、“甘亭”等地理名稱。在上面提到的四種說法中,有兩種說法認為它發生在洛陽以東或洛陽以西,說明它發生在洛陽附近的可能性較大。
我們也不妨根據相關史料,以另一種方式對這場遠古戰爭的發生地點劃出一個大致的地域范圍。一,相傳禹早期建都安邑(今山西夏縣);二,有扈氏的原住地在戶(今陜西戶縣北);三,啟取代伯益時夏都在陽翟(今河南禹州);四,啟發覺夷族集團對他“殺益篡位”強烈不滿后,將夏都從陽翟西遷至大夏(今山西晉陽)。上述地域,包括現在的河南省北部、山西省南部、陜西省中部,甘之戰的地點應當跑不出這個地域范圍。
關于甘之戰的作戰經過,可供查閱的史料更少。但《尚書》中有一篇《甘誓》,它是啟討伐有扈氏時發表的一篇戰爭動員令。司馬遷收錄在《史記·夏本紀》中的這段話,文字和《尚書》中的《甘誓》小有差異,茲引錄如下:
將戰,作甘誓,乃召六卿申之。啟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罰。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馬之正,汝不恭命。用命,賞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則孥戮汝!”
啟的這篇戰前動員講得殺氣騰騰,六卿聽了熱血沸騰起來。他說:“聽著!你們六人都是負責指揮的,我把誓言告訴你們:有扈氏暴逆不道,上天都要剿絕他,我懲罰就是奉上天之意。你們都去告訴士卒,左邊的不向左邊攻擊,就是不服從命令。右邊的不向右邊攻擊,就是不服從命令。負責駕馬的不駕正戰車勇往直前,就是不服從命令。勇于拼殺不怕犧牲的,祖輩都能得到獎賞。不肯舍命沖鋒的,將被當眾誅殺,甚至連你們的妻孥也要一起遭到嚴懲!”據史書記載,夏初已經發明戰車。啟在《甘誓》中說的“左”和“右”,是指戰車的左邊和右邊。古代車戰,一車三人,一人居中御馬,“車左”在左邊執弓主射,“車右”在右邊執矛或戈主擊剌。我們看到驪山秦兵馬俑坑出土的秦代戰車,沿襲的仍然是這種一車三人的戰斗編制。
啟的這篇《甘誓》,意從心生,發乎心聲,直奔主題,直陳要旨,干凈利落,擲地有聲,沒有半句虛話套話。夏朝尚無文字,啟的這篇戰爭動員令,一定是他手下的人覺得他講得精彩,互相傳誦,不脛而走。后來有了文字之后,被后人收入了典籍。啟這篇講話距今已隔四千多年蒼茫時空,仍能讓人讀出他講話時的氣勢,讀出他講話的震懾力、號召力,讓人覺得啟這個人有生氣,有魄力,善鼓動,能成大事。
甘之戰是劃時代的大事件,經此一戰,啟“遂滅有扈氏,天下咸朝”。就這樣,中國古代第一個奴隸制王朝在戰火中誕生了。
世界上什么事情最難?開創一個新的歷史時代最難。夏朝立國后,啟很快耽于淫逸,走向腐敗。夏朝政局動蕩不安長達百年之久,先后經歷了太康失國、后羿代夏、寒浞滅羿、寒浞殺相等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夏朝的幾代國君都在不斷逃亡中過日子。啟的兒子太康失國后遭到后羿追殺,太康逃到屬國斟尋避難,夏朝政權一度落到后羿手里。寒浞滅了后羿,又追殺太康之子相。相先逃到商丘,又逃到帝丘,最后還是被寒浞追上殺掉了。相的妻子在混亂中爬出墻洞,逃回娘家有仍氏部落,生下遺腹子少康。少康是啟的曾孫,他長大后發奮圖強,積聚力量,消滅了寒浞,奪回了王權,夏朝才出現中興,史稱少康復國。
夏啟是第一代“打天下”的人,他對于怎樣鞏固住自己打下來的天下,看來想得并不很多。好比下象棋,他只會挺兵、跳馬、出車三步棋,后面就亂走了,走亂了。他的兒子、孫子更不如他,以為只要天下到手,就可以放開享樂,結果一個個都被追殺得如喪家犬似的,東逃西奔,好不凄涼。他的曾孫少康出生和成長于患難之中,少康的童年天天都在聽他母親講述父輩們經歷的大災大難,反倒使這位少年天子悟出了一點創業難、守成更難的道理,在他手里完成了復國大業,無異于重新打出了一個天下。
夏朝的立國之戰雖然是禹的兒子啟打的,但夏朝的歷史卻歷來是從禹算起的。夏朝始于禹,亡于桀,歷十七王,共470年。
商朝立國——鳴條之戰
研究立國之戰其實是一個雙向性的問題,一個新王朝的立國之戰,也是一個舊王朝的亡國之戰,它必然會涉及到一些興衰存亡的話題。
商王朝是在夏王朝肚子里孕育成熟的一個“胎兒”。任何一個新王朝,都是在舊王朝的肚子里孕育成熟的。每當一個舊王朝走向沒落的時,意味著她已進入了“懷孕期”,新王朝的胚胎正在她肚子里漸漸孕育成熟。正如分娩必定會經歷陣痛和流血一樣,新王朝的誕生必定會使社會經歷陣痛和流血,新舊王朝之間必定會經歷一場生死決戰。
商人部落是東方夷族集團中的一個古老部落。商的最早祖先是契,契居商丘。商湯是第十四代,都邑在亳(今河南商丘北、山東曹縣南)。傳到商湯一代,商人部落還只是夏王朝治下一個僅有七十里方圓的小小邦國。商湯“以七十里謀天下”,最后推翻了夏朝,很不簡單。夏朝的政局長期動蕩混亂,為商湯的崛起提供了機遇。
當年夏朝立國是“啟反,殺益”,從夷族集團手中奪走了最高權力,這件事在夏、夷兩大部族集團之間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夏朝立國后,動亂的根子一直來自夷族集團。后羿代夏、寒浞殺相,后羿和寒浞都是夷族。
夏朝到了最后一代夏王桀,已經民怨沸騰,眾叛親離。夏桀不講愛民之道,專靠武力壓迫百姓,民眾不堪忍受,諸侯小邦紛紛起來造反,商湯就是揭竿而起的頭領之一。夏桀把商湯抓了起來,關押在禹州北門外的夏臺監獄里,但不久又把他放了。商湯出獄后發憤圖強,其他部落的造反者看出商湯是個有作為的人,紛紛前來投奔他。商湯積蓄了足夠力量之后,發動了一場滅夏戰爭,史稱鳴條之戰。
商湯的軍事計謀已很豐富,在發動鳴條之戰前,他就從幾個方面打擊夏朝政權。他不斷揭露夏桀暴虐百姓、枉殺賢良的種種不義,使夏王朝的民心基礎產生動搖。他以武力先后兼并了葛、洛、荊、溫、韋、顧、昆吾等夏王朝的許多屬國,“十一征而無敵于天下”(《孟子·滕文公下》),掏空了支撐夏王朝的統治基礎。他還派遣謀臣伊尹打進夏王朝上層,把夏王朝的宮庭內袆、農事武備、山川地形等情況摸得一清二楚,了然于胸。
在發動滅夏之戰的時機選擇上,更顯出商湯的膽識與謀略。當時商邦境內遭受嚴重旱災,百姓饑饉,人心浮動。這個時機本來不利于商湯,但商湯與伊尹等謀臣分析后卻認為,商國的旱災與夏朝的政局動蕩、民心不附相比,是小弊對大弊。眼前商邦遭遇旱災,恰好可以動員商國百姓奮起滅夏奪食。這說明商湯已經有了原始的辯證思維,對有利因素和不利因素分析透徹,掌控得當。
關于鳴條之戰的作戰經過,各種戰爭史、軍事史說法不盡相同。略其異,取其同,大致可以歸納為戰役序幕、戰役決戰、戰役追擊三個階段。
戰役序幕階段:商湯組織了一支精銳部隊,“良車七十乘,必死六千人”,從今河南新鄭一帶出發,揭開了滅夏之戰的序幕。戰車是當時的新式裝備,商湯手中的七十輛戰車和六千人的趕死隊,其突擊力量已相當厲害。當時夏軍主力部署在斟尋附近(今河南鞏縣、偃師一帶),商湯指揮商軍從伊洛平原南部山區迂回到斟尋側后,出敵不意,突然出現在夏軍面前。夏桀驚恐不已,“未接刃而桀走”(《呂氏春秋》)。
戰役決戰階段:夏軍撤退到黃河北岸,進入今山西省境內。山西境內是夏朝的發祥地,那里有夏朝的幾座古都。夏桀指揮夏軍撤退到山西境內,一是想利用那里的民心基礎,二是想憑借黃河天險遏拒商軍。商湯指揮的商軍并沒有從偃師附近直接北渡黃河追擊夏軍,而是沿著黃河南岸一直向西迂回,長途奔襲到潼關附近再北渡黃河。夏軍在黃河拐彎處的北岸倉促組織防御,但沒有抵擋住商軍的凌厲攻勢,“桀敗于有娀之墟”。有娀是一個古代小國的名稱,在今山西蒲州附近。夏桀從有娀之墟“奔于鳴條”,鳴條是地名,在中條山北麓。夏桀企圖以中條山為依托作最后頑抗,商軍追擊到鳴條與夏軍決戰,“夏師敗績”。夏桀除了逃命,一切都已不在他的考慮之中了。
戰役追擊階段:夏桀從鳴條向東敗逃到夏朝的東方屬國三朡(今山東定陶一帶)。商湯乘勝追擊,不給夏桀喘息的機會。夏桀死于逃往南巢(今安徽巢縣)途中,夏朝滅亡。
商湯是一位很有思想的新君。他取得滅夏之戰勝利后,回到亳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發布了一篇《湯誥》。他列舉了大禹治水、后稷播種對人民有功而得到人民擁戴的事例,又列舉了蚩尤、夏桀暴虐百姓被滅的教訓,正反對比,警策人心。他要求各級官吏務必“勤力乃事”,“有功于民”,否則就要受到嚴厲懲罰。商湯對夏王朝的遺臣貴族,采取了比較寬容的政策。有的被留在商朝做官,或受封于外。只要他們肯于納貢服役,不犯上作亂,就不去討伐他們。商湯的這些寬容做法,對于穩定中原、促進生產力的迅速恢復和發展,緩和夏、夷兩族的世代矛盾,都起到了重大作用。
商王朝開辟了我國古代第一個拓疆時代。商湯在位時,商王朝的勢力已遠播西方氐、羌部落。“昔有商湯,自彼氐羌”,這是《詩經·商頌》中的詩句。商湯之后的幾代,兄弟爭權,政局動蕩。第十代商王陽甲死后,盤庚繼位。盤庚賢明,商朝中興。
盤庚遷都于殷,從此商朝也稱殷商。殷商進入了輝煌的青銅時代,聳立起我國古代文明的第一座高峰。殷商的甲骨文和青銅器銘文,成為中華文明最早的文字記載。
商朝傳至武丁一代,開始了對土方、鬼方的遠征。武丁討伐西北鬼方之戰,是時間最長、規模最大的一次遠征。《卜辭》中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的記載,高宗即武丁。殷商通過對邊疆部落的征討,奠定了華夏民族早期的疆域。
殷商始于商湯,亡于商紂,歷十七代三十一王,共554年。
周朝立國——牧野之戰
周人部落的始祖是后稷,后稷的母親姜嫄是羌族,周人部落與氐、羌世代通婚,雜有氐、羌血緣。氐、羌是兩個古族,交錯雜處于陜、甘、青、川一帶。由于周人部落的源頭在西部,周人自稱西人、西土之人。周人部落的崛起,經過了十幾代人的奮斗,其中有幾位關鍵人物,值得一記。
第一位是公劉(后稷曾孫,第四代)。公劉率領周人部落走下隴中高原,向東遷移到豳(今陜西省彬縣),占據涇河河谷盆地,過著半農半牧生活,“周道之興自此始”。周人部落在豳居九代,《詩經?國風》中有《豳風》,后來這里成為周姓子孫的一塊傳統封地。
第二位是古公亶父(第十三代),他為了徹底擺脫戎狄的侵襲掠奪,從關中盆地的北緣舉族遷移到關中盆地南緣的岐下,進入渭河流域,這是周人得以崛起的一個轉折點。古公亶父下決心告別游牧生活,“貶戎狄之俗,營筑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在渭河流域定居下來,由牧轉農。渭河流域土地肥沃,遠離戎狄,環境安定。《詩經》中描繪“周原膴膴,堇荼如飴”,“弓矢斯張,干戈戚揚”,反映了當時周人部落經濟發展、武力增強的狀況。
第三位是姬昌(即周文王,第十五代)。姬昌有遠見、有抱負,也有韜略。他乘商紂王花天酒地、奢靡縱欲之際,加緊在關中盆地發展自己。商紂王經常聽到有一股風從西方吹來,說是周人部落的那位姬昌有圣人氣象,千萬不可小視。商紂王沉迷于歌舞宴飲,手一揮說,封姬昌為西伯。他像大人扔給小孩一塊糖吃似的,“給,吃吧,別調皮啊!”姬昌被封為西伯之后,一面加緊發展自己,一面加緊籠絡諸侯。諸侯中有個叫崇侯虎的,向商紂王告發了姬昌圖謀不軌。商紂王把姬昌抓了起來,關進監獄,“紂囚西伯羑里”(今河南湯陰縣北)。姬昌被囚禁期間,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事件。在這之前,姬昌的長子伯邑考“質于殷”,在殷商京城里當人質。這大概是古代通行的一種信約制度,諸侯王往往會把自己的親生兒子送到對方那里去做人質,以示“永不反叛”或“永不相侵”之意。其實這種信約制度從來靠不住,當王權之爭到了你死我活的份上,骨肉生死立即被拋到一邊,王權之爭高于一切。商紂王把姬昌抓來關押之后,下令把姬昌的長子伯邑考殺了,做成人肉羹,端進監獄讓姬昌吃,并當面告訴姬昌說,這是用你兒子的人肉做的羹,你嘗嘗吧,味道怎么樣?商紂王站在姬昌身旁說:“圣人當不食其子羹。”姬昌內心翻江倒海,表面上卻裝得毫無反應,當著商紂王的面,端起兒子的人肉羹就吃。商紂王回到宮中對左右大笑道:“哈哈!你們都說西伯是圣者,將來會怎么樣、怎么樣。我今天親眼看見他吃兒子的人肉羹竟然沒有眨一下眼睛,他圣者個屁啊!”
文章寫到這里,不能不令人發一點感慨。商紂王竟然逼迫姬昌吞吃親生兒子的人肉羹,連蒼天都不會饒恕他的殘忍。但姬昌的舉動又讓人看到,自古懷有帝王之心的人,他們有時可以“忍”到令人非夷所思的地步。姬昌為了躲過殺身之禍,保留住一顆圖強稱王的不死之心,居然可以“忍”到吞吃親生兒的人肉羹而面無表情的地步。他的這一舉動,不是比商紂王的殘忍有著更深一層的可怕嗎?后來的越王勾踐,亡國之后去給吳王夫差當“亡國奴”,他為了解除吳王夫差對他的戒心,躲過殺身之禍,保留住一顆臥薪嘗膽、圖強復國之心,居然可以“忍”到當眾吞吃夫差糞便的地步。勾踐的這種“忍”,不是同樣比表面強大的吳王夫差有著更深一層的可怕嗎?
姬昌被商紂王關押之后,他的謀士閎夭對姬昌說,別急,我來給商紂王下一帖藥,商紂王若是見藥不軟,算我閎夭沒有本事。什么藥?一帖迷魂藥。他四方搜集美女、寶馬、奇物,“以獻紂”。商紂王一見,眉開眼笑地說,“啊呀!這么多好東西。其實你們只要送其中的一樣來,我就把西伯放了。何必送那么多啊,立刻放人!”他下令釋放姬昌,并對姬昌表示歉意說:“當時都怪崇侯虎說你圖謀不軌,我才把你抓了起來,這個崇侯虎,亂彈琴!”商紂王把崇侯虎給出賣了。姬昌記在心里就是了。姬昌出獄時奏請商紂王廢用“炮格”之刑,“紂乃許之”。姬昌回到關中,又把洛水以東的一片土地獻給了商紂王,以表忠心。姬昌韜光養晦,“修德行善”,暗中加緊積聚力量,“諸侯多叛殷而往歸西伯”。而商紂王卻毫無防備以為姬昌已經臣服,乃“賜弓矢斧鉞,使得征伐”。姬昌利用商紂王賜予的權力,西征犬戎、密須,東滅黎、崇、邗等諸侯小國,其中崇國就是崇侯虎的領地。姬昌一步步將周的勢力范圍向東推進到了商紂王的鼻子底下(洛陽以西)。為了適應斗爭形勢的需要,姬昌在關中盆地的東部建立了豐、鎬二城,將都城從岐下向東部遷移。從此,“西伯滋大,紂由是稍失權重”。
第四位是周武王姬發(第十六代)。姬發是周文王的次子,長子伯邑考已被做成人肉羹吃掉了。周文王與周武王父子倆皆高壽,周文王活了九十七歲,周武王活了九十三歲。周文王的奮斗歷程,周武王也是參與者。周武王繼位時已八十三歲,但他老當益壯,奮斗不息。周武王在發動滅紂之戰前,到孟津渡口去搞了一次大規模軍事演習。《史記·周本紀》中說武王“東觀兵,至于盟津”,說的就是這件事。武王盟津觀兵是滅紂之戰前最直接的軍事斗爭準備,他通過盟津觀兵達到了三個目的:其一,提前布兵,控制戰略要點。從關中盆地東出至中原殷商京畿之地,中間要經過潼關至函谷關這一段險要孔道,北面是黃河,南面是崤山,兩頭一堵,難以逾越。通過盟津觀兵,武王提前在崤函孔道、雒邑(洛陽)和孟津渡口這三個戰略要點布下兵力,使三點連成一線,牢牢控制起來。其二,試探了一下商紂王的反應。當時殷商的京都在黃河以北的朝歌(今河南淇縣),武王盟津觀兵,戰略意向直指朝歌。但出乎意料,商紂王并未作出強烈反應,看來他已昏庸到了麻木的程度。其三,借機檢閱了一下滅紂聯盟的陣容。武王盟津觀兵時,“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可見武王人氣之旺已經非同尋常。天時、地利、人和三大條件,盟津觀兵之后,地利有了,人和有了,只待天時了。這時眾諸侯都已躍躍欲試,催促武王道:“紂可伐矣!”武王只對諸侯們說了一句玄奧之語:“汝未知天命,未可也。”武王心里想的是,滅紂之戰一旦開戰,必須一舉成功,不到十二分把握不能輕易出手。眼前雖已有了十分把握,還有二分因素需要再耐心等待一下。等待什么?等待殷商內亂。
不出武王所料,盟津觀兵后兩年,殷商的內亂事件接連爆發。“紂愈淫亂不止”,“微子數諫不聽,乃與太師、少師謀,遂去”。微子是商紂王的同父異母兄長,眼看商紂王荒淫暴虐,國勢危急,強諫不聽,他氣憤之極,對兩位叔叔(太師比干、少師箕子)說:“我是沒有辦法了,我不管了!”拂袖而去。太師、少師是比干和箕子兩人的官職。比干是位有膽有識的大忠臣,他看到國家存亡危機,冒死強諫,觸怒了商紂王。商紂王對這位叔叔說:“我聽說圣人的心上長有七竅,我倒要看看你的心上是不是真的長了七竅!”遂殺比干,剖其腹,觀其心。箕子恐懼萬分,裝瘋,被紂王投進監獄。另外兩位大臣太師疵、少師疆,“抱其樂器而奔周”。種種跡象表明,商紂王已是人心失盡、眾叛親離。周武王把姜尚叫去,問道:“仁者賢者亡矣,商可伐乎?”姜尚回答說,時機已到,機不可失!周武王終于果斷下令:“伐商!”這一仗,史稱牧野之戰。
由于有了兩年前盟津觀兵的行動預案,周武王一聲令下,各路諸侯一呼百應。周軍各路人馬到達洛邑集結后,武王召集了一次戰前會議,把伐商滅紂的正義性、莊嚴性講得義正詞嚴,“商罪貫盈,皇天震怒,天命誅之”。針對敵我雙方兵力相差懸殊的情況,他激勵大家說,商紂王縱有億萬之眾,卻是億萬條心;我方雖然只有臣子三千,卻是三千一心,“時哉,弗可失”!(《尚書·泰誓上》)
周軍主力和各路諸侯從孟津渡口北渡黃河后,武王又在黃河北岸“大巡六師”,舉行了一次戰前閱兵。武王站上戰車,對眾將士進行戰前動員。他的第一句話講得很動感情:“逖矣,西土之人!”逖,路途遙遠。西土之人,周人部落的自稱。一位八十多歲高齡的老帥,白發長髯,盔甲戰袍,站在陣前,用蒼老沙啞的聲音對將士們說:“辛苦啊,我的同胞,我的子弟,你們日夜兼程,從遙遠的西北來到這里作戰!”將士們的熱血“呼”地一下燃燒起來。武王向將士們揭露商紂王暴虐無道,天地難容,激勵將士英勇殺敵,并申明了不殺戰俘、不傷無辜等軍紀。
牧野之戰的戰場位置在商都朝歌的南郊,那里是太行山南端東麓的一片空曠平坦地域。古籍中一說牧野距朝歌三十里,一說牧野距朝歌七十里,這兩個說法應該都算對。雖然冷兵器時代都是近距離交戰,但牧野之戰是一次大會戰,交戰雙方投入了幾十萬兵力和大量戰車,布陣對峙的空間就不會太小。交戰中又有攻守進退、敗逃追擊等移動情況,三十里至七十里都在戰場空間范圍之內。
周軍與商軍的兵力對比相差懸殊。周武王只有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戎車最早是由西部游牧部落發明的,他們將牧車改造用于攻戰,顯出很大威力。后來傳入中原,得到廣泛使用。虎賁,古代對勇士的稱謂,“若虎之賁(奔)走逐獸,言其猛也”。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這是武王手中一支精銳之師。另外還有諸侯兵會者車四千乘,陳師牧野。兩者相加,周軍的總兵力約五萬人左右。《史記》中說商紂王聞武王來,亦發兵七十萬人拒武王。商軍七十萬這個數字肯定有些夸大,但商軍總兵力肯定遠遠超過周軍。周武王為何能以少勝多打敗商紂王?根本原因是商紂王腐敗至極,民心已失,軍心已散。離心離德之軍,數量優勢等于零。“武王馳之,紂兵皆崩叛紂”,商軍的軍心早已倒向了周武王一邊。除了人心向背之外,還靠周武王的作戰方法對頭。
毛澤東曾對武王滅紂的作戰方法有過一段精彩談話。有一次,在浙江工作的王芳陪同毛澤東爬玉皇山,山頂廟里有周武王、姜太公等《封神演義》人物塑像。毛澤東問王芳看過《封神演義》沒有,并接著問道:“你知道殷紂王為什么被周武王打敗?”王芳回答說:“紂王寵信旦妃,亂了朝政。”毛澤東說:“不對。紂王失敗的主要原因是在軍事上采取分兵把守、消極防御的辦法。而周武王用的是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的辦法。所以紂王敗了,周武王勝了。”接著,毛澤東話鋒一轉,說,“看來蔣介石沒有看過《封神演義》,要么看了沒有真正看懂。蔣介石搞的就是分兵防守的辦法,我們用的就是集中優勢兵力的辦法,所以被我們打敗了。”(《王芳回憶錄》)王芳的這段回憶,為我們提供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信息。《封神演義》是一部歷史神話小說,毛澤東卻從中讀出了用兵妙計,說明毛澤東自有一套與眾不同的讀書方法。又說明,武王滅紂是中國古代一次極為重要的戰爭,它進入了毛澤東這樣大軍事家的研讀視野。據說《封神演義》的作者是位老道,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也說《封神演義》的“根柢”是“方士之見”,說明有些老道還是挺有學問的。
商紂王兵敗牧野,山窮水盡,死路一條。他登上鹿臺,披上玉衣,點火自焚。他這種死法,符合這位荒淫之君的性格。那位“助紂為虐”的旦妃也自縊而死。周武王進入殷都朝歌,滿城百姓涌向郊外迎候。周武王安撫商國百姓說:“上天給了你們休養生息的機會!”百姓叩拜武王,“武王亦答拜”。武王下令釋放被商紂囚禁的百姓,又散鹿臺之財,發鉅橋之粟,賑貧濟弱。又解箕子囚、封比干墓、表商容閭。周武王的上述善后措施,大得人心,使商國百姓看到了一位與商紂王完全不同的姬姓天子。
武王封商紂之子武庚為殷侯以續殷祀,這一舉措對于安撫殷商百姓起到了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夏、夷兩族的歷史恩怨由來已久,不容忽視。殷商百姓雖然痛恨荒淫暴虐的商紂王,但他們的種族感情卻難以忘懷。武王封紂子武庚為殷侯,殷民大悅。武王要武庚向殷商的賢明先祖盤庚學習,不要學他父親紂王。武王將自己的兩個弟弟管叔鮮、蔡叔度封在殷畿,以負監督、輔助之責。武王將各項重要事宜布置完畢,遂仗鉞執旗,收兵西歸,回到鎬京,成為周王朝的開國天子。
與周朝立國相關的另一場重要戰爭,是周公東征。周武王滅紂后兩年就去世了,幼子誦繼位,是為周成王。成王年幼,武王弟姬旦攝政。姬旦滅紂前采邑在周(今陜西岐山北),故名周公、周公旦。武王的另外兩位弟弟管叔鮮和蔡叔度,滅紂后被封在殷畿,他們疑心周公有“竊國”圖謀,鼓動商紂王的兒子武庚叛亂。周公率軍東征,將殷商舊勢力的叛亂一舉平定。隨后周公又在東部營建了東都洛陽,長期駐軍,鎮守東部,以加強對殷商舊地的控制。周公對鞏固周朝政權、建立周朝禮制,功勞至巨。孔子最崇拜的人就是周公,晚年因“吾不復夢見周公”而嘆息。
周王朝是中國歷史上持續時間最長的朝代。西周都于鎬京,東周都于洛陽。周王朝共歷三十二代三十七王,共7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