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又是夜晚、濃霧，就算是有昏暗的路燈也無法照亮腳下的路，陳冬使勁往前跑，他直奔前面那團模糊的光亮，雖然他不確定那是什么。后面似乎有股逼人的寒氣，他也不能確定那因何而來，但恐懼，他確定他恐懼。不知過了多久，眼見那團光亮就在不遠處，可陳冬的腿腳卻不聽使喚了，鼓足了全身的力氣還是使不上勁兒。就這么跑著跑著，突然，有個涼冰冰的東西重重地砸在了脖子上，陳冬一驚，下意識伸手去摸，是一滴水，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雪花變成的一滴水。下雪了嗎，陳冬有些疑惑，其實也不必疑惑，在家鄉(xiāng)或者這個比家鄉(xiāng)更北方的小鎮(zhèn)，冬天下雪不是很正常的么？只是這片雪花有些重了，所以陳冬就不能不攤開手來，看看這片雪花化成的水有何異樣。它暗紅的，有些黏，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很快就凝固了。陳冬明白了，他早該有思想準備的，這是一滴血，似曾相識的一滴血，他還明白了它和他的恐懼之間那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求生的本能告訴陳冬現(xiàn)在唯一不能放棄的就是奔跑，哪怕越跑越慢，哪怕離那團光亮越來越遠，哪怕與其說跑著不如說是在掙扎著。陳冬終于強迫自己醒來，其實他的夢已經(jīng)在那滴血落下的一剎那就醒了，他就知道自己是在夢里了，可就是醒不過來。

陳冬醒來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抬頭看看日歷，臘月二十七，再有三天就過年了。還有，對于陳冬來說這一天還有一個特別的意義，不過這是個秘密，這里沒人知道。這一天是陳冬的生日。陳冬嘆了口氣，一骨碌爬了起來，穿好衣服，隨手把鋪蓋卷了起來，然后拿起臉盆牙缸把手巾搭在肩上，打開門，雖然酒店里是有暖氣的，但還是有股冷氣襲來，陳冬一頭鉆進了隔壁的衛(wèi)生間里。這是個很簡陋的衛(wèi)生間，給酒店內(nèi)部員工使用的，前廳還有一個為顧客準備的衛(wèi)生間，比這個整潔些，不過陳冬還是習慣了用這個，就像東西再好也不是自己的，用著不舒服。用冷水洗臉是陳冬的另一個習慣，暖壺里不是沒有熱水，但陳冬覺得只有冷水才能讓自己從睡夢中徹底醒來，只有在臉浸入冷水的那一瞬間，自己才是清醒的。這習慣不是到了吳鎮(zhèn)才有的，從前在家的時候就有了，陳冬覺得男人就該這樣，那句廣告詞說什么來著，男人，要對自己狠一點，陳冬忘了那是什么廣告，但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在他看來，用冷水洗臉就是對自己狠一點的表現(xiàn)之一。洗漱完畢，陳冬就到了后廚，在衛(wèi)生間的隔壁，也就是說，三個月來，陳冬每天的生活是真的三點一線，其中廚房是他的工作間。陳冬把水壺接上水坐到煤氣灶上，擰開煤氣，拿起兩個雞蛋放了進去。往常，陳冬是有些不屑于吃早餐的，前一天晚上十點多鐘閉店后才吃的宵夜，早起來并不太餓，但今天不同，吃兩個雞蛋滾滾運氣，這是娘說過的，從前在家里的時候娘總會在這天早上把兩個煮雞蛋包在一個手絹里悄悄放在陳冬的枕邊。

水開了一陣兒了，陳冬剛把兩個熱氣騰騰的雞蛋用勺子撈出來，咚咚的敲門聲就傳了進來。“王哥，王哥！起來了嗎？”是小陸，他每天都是這個時候把菜買回來的，菜單是陳冬前一天晚上就拉好的，第二天小陸就照著菜單備料。小鎮(zhèn)比不上省城，客人不多，店里的菜譜對于陳冬來說都是家常便飯，不需要什么太復雜的烹飪技巧，都是手到擒來的活兒。沒有了山珍海味，小陸的采買也簡單了許多，每天到早市買些新鮮蔬菜和肉類就足夠了。但今天小陸不是來送菜的，飯店從今天起就閉店了。快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在家忙著備足過年所需，常來店里的外鄉(xiāng)人也大都回家過年去了，小鎮(zhèn)上的人還不習慣在飯店里吃年夜飯，他們更喜歡在家里團聚，就是招待客人也覺得家里更實惠。所以這個時節(jié)來飯店的人很少，飯店自然也就不營業(yè)了。當陳冬提出留在這兒看店的時候，老板還確實有些吃驚，小鎮(zhèn)人是搞不明白為啥有人會過年還不回家的，再說這店是不用看的。陳冬的理由是想省點兒路費，與其說是看店不如說是想在這兒住幾天。這么一說，老板就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老板是很喜歡陳冬的。

小陸是來約陳冬一起去郵局的，昨天就定好了。陳冬現(xiàn)在有些后悔了，為什么要和小陸一起去呢，昨天小陸聊天兒時順口提起今天要去郵局取個包裹，陳冬鬼使神差地就接了一句我也想去，話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小陸說那好啊，王哥，自從你來俺們小鎮(zhèn)還沒好好逛過吧，明早一起去，順便帶你好好逛逛！聽到敲門聲，陳冬趕緊答應(yīng)來了來了，猶豫了一下，回手把兩個雞蛋揣在了兜里。

呀，還冒熱氣兒呢，謝了，正好還沒吃飯呢。陳冬把一個雞蛋遞給小陸，什么也沒說，就笑笑。陳冬在這兒不愿意說話，和誰都不，大家只知道他是個來打工的大師傅，勤快老實而且廚藝了得。所以大家對他還是很不錯的，只是覺得他在這兒當廚師有點屈才了。雖然在這里只是做些簡單飯菜，可就是家常便飯也掩蓋不住陳冬的廚藝。老板對此也非常驕傲，他總會提醒大家這是他慧眼識珠的結(jié)果。的確，陳冬來的時候，飯店就要開業(yè)了可還沒有很滿意的廚師。就在學過兩天半廚師的老板被迫要親自上灶的時候，陳冬來了。

從省城出來的陳冬是再也不想當廚師的，每當他拿起大勺的時候眼前都會浮現(xiàn)那驚人的一幕，他拿著大勺的手就會禁不住發(fā)抖，他覺得他已經(jīng)不再適合當廚師了。可他不做廚師又做什么呢，除此以外，他沒有其他生存的資本了。所以當他走到飯店門口看到招聘廚師的廣告牌的時候還是不由自主地邁了進去。

其實他對這兒還是相當滿意的，小鎮(zhèn)雖然比不上大都市的繁華，但人實在，沒有太多亂七八糟讓人琢磨的事情，賺錢少可花銷也少，甚至他想，如果他和香蘭是在這兒認識的就好了，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了。

陳冬和香蘭是在那個他們村里人都向往的省城認識的。他比香蘭早到昌隆酒家三年，比香蘭大三歲，可香蘭卻比他多了三年工作經(jīng)驗。香蘭初中沒念完就出來打工了，一直干的都是飯店服務(wù)員。而陳冬呢，是考上了縣高中的，可沒去念，陳冬從小學習就好，考高中不過是為了給學校老師給含辛茹苦的娘給死去的爹爭口氣，其實在考試前他就已經(jīng)決定了不念的。可發(fā)榜的那天回家后，他還是忍不住哭了，娘也哭了。陳冬一看娘掉眼淚了，他就不哭了。他說，娘，哭啥呢，我出去學門手藝肯定比讀高中強，讀完高中我也不一定就考上大學，學完了手藝我就能找份好工作了。到時候賺了錢，咱們家也蓋新房子，肯定不比村長家的差。娘點點頭，擦干了眼淚，說，冬子，出去好好學習，娘知道你會有出息的。陳冬為自己選擇的手藝就是廚藝，他在縣城的烹飪學校整整刻苦學習了兩年才來到省城。雖然這在省城不算什么大飯店，可他還是從徒工干起的。開始時也不過是給大廚打打下手，后來可以獨立做些簡單的菜，再后來就是在大廚不在或者不屑于做菜的時候頂替一下，再再后來大廚和老板因為工資的問題鬧翻了，走了，陳冬就成了大廚。陳冬這人看上去有些大大咧咧的，手腳麻利肯干活兒也不太計較錢，老板就喜歡這樣的。其實陳冬心里清楚，一個給人家打工的，在哪兒做不得受著人家的啊，到別的地方也不見得好多少。而且，在一個地方待慣了，陳冬還真有些不愿走，幾年來，店里有些好弟兄，像五子就是自己親手帶出來的徒弟，和自己是無話不談的。更何況升為大廚，不僅地位高了，工資也長了，陳冬知足。他算計著，等賺夠了錢自己開個小飯店，啥老板說話也不好使了。

香蘭就是這時候來的。正趕上店里缺人手，香蘭有當服務(wù)員的經(jīng)驗，老板沒咋猶豫就把她留下了。也怪，店里的服務(wù)員不少，長得也都身材勻稱五官端正，卻沒一個讓陳冬動心的，可香蘭只見了一眼，就再也忘不了了。陳冬和香蘭拉近距離挺順利的，陳冬平時很照顧香蘭，畢竟是大廚了，指使香蘭干點兒輕巧活兒的權(quán)力還是有一些的。而且后來一嘮嗑才知道，陳冬的家和香蘭的家其實是不遠的，只隔著一條河，再深究下去，他們竟然能在老家鄉(xiāng)親遠遠近近的關(guān)系中梳理出一個新的關(guān)系，按這個新的關(guān)系，香蘭得叫陳冬表哥呢。這個發(fā)現(xiàn)讓陳冬著實有些興奮。聽著香蘭一口一個表哥地叫著，陳冬心里像打翻了糖罐，店里的人也很快知道了二人關(guān)系非同一般了。五子拍拍陳冬的肩膀開玩笑說，陳哥，你真有福氣，香蘭那么好的姑娘，你不抓緊別人可就抓緊了啊。五子平時對陳冬言聽計從，從來都是陳冬傳授手藝，五子仔細琢磨，可這次陳冬卻有些困惑了，他琢磨來琢磨去也不知道別人是誰更不知道該怎么抓緊。有個晚上，香蘭發(fā)燒，陳冬做個面條雞蛋趁著沒人的時候悄悄送了過去，看香蘭躺在床上微閉著眼睛，陳冬本想不打擾她把面條放下就走的，沒料到香蘭醒著還喊了他一聲，香蘭伸出手，陳冬握住了，立刻就有一股溫熱的東西傳過來，渾身軟綿綿的，香蘭說，表哥，你真好。陳冬知道這時自己應(yīng)該說點兒什么或是做點兒什么，可陳冬卻松開了香蘭的手，用類似命令的口氣說了句把面條趁熱吃了吧就走了。回到廚房，陳冬的臉還在發(fā)燙，他有些怨恨自己，因為沒有抓緊。直到出事兒的那天晚上，陳冬都在努力尋找另一個機會去抓緊，他想自己至少應(yīng)該對她說他喜歡她。

已經(jīng)很久沒到人群里了，陳冬突然有些不適應(yīng)。自從到了吳鎮(zhèn)，他還沒逛過市場。市場上年味兒很濃，大家都興高采烈的樣子，可這些讓陳冬更難受，他無心看那些五花八門的年貨，總覺得背后有雙眼睛在緊緊地盯著他，這讓他恨不得鉆進地縫里。他想加快腳步，但卻不能。熙熙攘攘的人群自覺地流動著，像兩條逆行的河，陳冬已經(jīng)融進了這條河就無法控制自己的速度。小陸一道兒都在喋喋不休地講話，給陳冬介紹他所能看到想到的一切關(guān)于小鎮(zhèn)的話，可惜陳冬都沒聽進去。陳冬是在為自己的這次冒險行動付著膽戰(zhàn)心驚的代價，他總是想回頭，是那種控制不住地想，越是告誡自己安慰自己不必回頭，這種想法越強烈。人有些時候是不由自主地任著性子來的，實在受不了了，陳冬一狠心，老子今天就豁出去了就回頭了能怎地！猛地那么一回頭，倒把興致勃勃的小陸嚇了一跳，陳冬不曉得自己的表情是啥樣，只能看到小陸一臉驚詫。王哥，咋了？沒什么沒什么。陳冬連忙說，后面確實沒什么，還是繼續(xù)流動的人群，除了小陸再沒有另一雙想象中的警覺的眼睛。

王哥，你到郵局是給家里打電話還是寄錢？眼瞅著就到了郵局。全國的郵局都差不多是這樣的，統(tǒng)一的綠色牌子，讓你無論走到哪里識不識字都能辨認出它的身份。從前在省城的時候，每次到郵局，陳冬的心情都是有些激動的，他每個月都要給家里寄一次錢。他一想到母親收到他的錢他就很自豪，雖然他知道那錢母親是舍不得花的，她都攢著留給他娶媳婦的時候用呢，可他還是有了那種成就感。可這次呢，他有些含糊地回答，打個電話，呵呵。還好，沒等小陸繼續(xù)問，倆人已經(jīng)邁進了郵局。小陸是來取包裹的，據(jù)說是外地打工的大哥春節(jié)不回來，給爸媽一家人寄了一些東西。取包裹的柜臺在左側(cè)的窗口，而打電話在右側(cè)的窗口，所以兩個人自然就分開了。陳冬說，你取包裹快，取完先走吧。小陸說，王哥，今兒中午到俺家吃飯吧，我和娘說好了。那我完事兒就先到外面逛逛，等你啊。陳冬有些感動地點點頭。看著小陸往那邊走了，陳冬才站到打電話的排尾。快過節(jié)了，來郵局打電話的人比往常多，雖說現(xiàn)在家里電話和手機都普及了，可還是有些小鎮(zhèn)人，多是老人習慣多走兩步道兒到郵局打長途，也許是便宜吧。

其實陳冬在省城的時候也是有手機的，走的時候給香蘭了。陳冬扔下大勺跑到后廚，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回可完了！香蘭追過來拉住陳冬的胳膊，陳冬說，我得去自首。香蘭嚇哭了，說表哥，你別傻了，你快點兒走吧！陳冬說，那人怎么樣了？香蘭說，不知道，渾身是血，恐怕不行了啊。陳冬說，可是他先動手的啊！香蘭說，可他現(xiàn)在都那樣了，誰能講得清楚啊。陳冬說，你還有五子可都在，你們能證明啊。香蘭說，可人家能信我們嗎，我們是自己人啊，作證也不算的。陳冬猶豫了，他知道逃是渺茫的。可香蘭說，表哥，要是他真的死了，不說死了就是瘋了傻了臥床不起了，你不得養(yǎng)他一輩子啊。陳冬害怕了，他還要攢錢給娘蓋房養(yǎng)老呢，他甚至還想到要娶香蘭當媳婦呢。香蘭又哭著說，表哥，都怪我，是我連累了你！他看了看香蘭，一咬牙，香蘭，別哭，我走！陳冬說，可我得逃到啥時候啊。香蘭說，等過了一陣兒沒動靜了，你就回來唄。不會太久的，頂多一年半載的事兒就過去了。陳冬說，那這個手機你拿著吧，我會給你打電話的！香蘭接過手機，使勁點點頭。這時五子跑進來說，陳哥，他們報警了，救護車也馬上就到，你快換換衣服吧，我送你去火車站！那張去吳鎮(zhèn)的票就是五子幫陳冬買好的，在火車開動的那刻，五子在下面大喊，我會去找你的！

其實那天晚上酒店已經(jīng)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馬上要打烊了，可那伙人還是在最后一刻闖進了酒店，滿嘴冒著酒氣。顯然這群人是剛剛喝過的，喝過了還喝，這在陳冬看來他們就不會是什么正經(jīng)人。可開飯店的不能把食客往外趕，更不能不讓人家要酒啊。他們一坐下還沒點菜就讓先上了一箱啤酒。本來飯店碰上這樣的人是加倍小心不和他們發(fā)生糾紛的，但來者不善，他們就是來要找茬鬧事兒的。所以也無所謂什么原因了。香蘭上菜，是魚頭火鍋，在點火的時候，也不知道是香蘭有些緊張還是蠟有些潮了，反正點了兩三次都不成功，這讓他們把注意力都集中到香蘭身上了，在她再次點火的時候，他們就故意制造障礙，果然又不成功。他們開始一臉壞笑，對香蘭動手動腳了。是香蘭的尖叫聲讓陳冬警覺起來，他沒來得及多想，拎著大勺就走到前廳了，五子也跟來了。陳冬說，你們這是干什么？其中一個人站起來對著陳冬的臉上就是一拳，陳冬躲了，隨手就拿起大勺狠狠地砸了下去。他本來就想嚇唬嚇唬那人，沒想到那人竟然沒躲，當時就被砸倒在地。陳冬慌了，他深知手里大勺的分量，也深知自己下手的分量……血，暗紅色的，黏稠的，當時就從那人的頭上往下淌……

隊伍在逐漸縮短，陳冬卻越來越緊張起來。他暗暗祈禱前面的大娘再多嘮叨幾句，祈禱時間慢一點再慢一點。陳冬是想給香蘭打電話的，出來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他太想知道那邊怎么樣了，那個無數(shù)次在夢里追趕著他的人死了沒有，還有香蘭是不是在焦急地盼著他的音信，還有娘，臨走時，他給娘打過電話的，告訴她他要去南方打工，今年春節(jié)不回家了，娘還囑咐了他好多好多話，娘真的相信他所說的一切嗎？他后悔了，像他這種情況是不會被判死刑的，他和他素不相識無冤無仇，不屬于故意殺人，他相信法律，何況，也許那人沒有死呢。如果他沒死，他愿意為他做任何事哪怕一輩子伺候他養(yǎng)活他，如果不逃的話，至少還能坦蕩地一人做事一人當，至少不用過這種擔驚受怕無盡無休的日子。他突然明白了夢里為啥總有一團光……他決定了，無論香蘭說什么無論那邊怎么樣了，他都要回去，只有回去了，他的內(nèi)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寧靜。

終于輪到陳冬拿起話筒了，他用微微顫抖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打著那幾個熟諳于心早已在心里敲打過無數(shù)次的數(shù)字，他想象著電話的那邊響起那個柔軟的聲音，他要告訴她他很好，他就要回去了，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還有，我是喜歡你的，甚至還想過要娶你當老婆。當最后一個數(shù)字也按完了，他就只剩等待了——“您好，您撥的電話已停機……”陳冬無法相信這個冰冷的聲音是從自己的話筒里傳出來的，他下意識地用手捂緊了聽筒，這回那個聲音更加清晰響亮了。停機？為什么停機呢，她知道這是他和她之間唯一可靠的聯(lián)系方式啊，難道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嗎，只要她不說，誰又會知道呢，莫非香蘭也逃了，可香蘭沒有殺人為啥要逃呢？陳冬摁死了電話，撥通了另一部電話，是家里的。這部電話是陳冬非要給娘安的，他說有了電話你就能隨時找到我了。可娘從沒主動給他打過，陳冬知道，娘怕花錢。娘很快就接電話了，就好像她是一直守在電話邊似的。陳冬喊了一聲，娘，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娘那邊早已哽咽了。娘說，你還知道給娘打電話啊！陳冬又低低地喊了一聲，娘，心里只剩下愧疚了。娘說，娘知道你今天會打電話的，今天是你生日呢。娘一直等著你電話呢。陳冬嗯了一聲。娘又說，冬子，你快回來吧，你出事兒了咋不告訴娘呢。陳冬說，娘，你都知道了？娘說，人家公安局都來人找你了。陳冬說，那人死了？娘說，就受了點兒傷，都差不多好了，人怎就那么容易死啊！陳冬說，那公安局咋說？娘說，人家說這事兒本來不怪你，你賠點兒醫(yī)藥費就行了，可你傷了人逃了就不對了！唉，你糊涂啊！娘說，我已經(jīng)給人家三千塊錢醫(yī)藥費了，拿的是你打工寄回來的錢。你快回來自首吧！陳冬說，娘，我，我馬上就回去！

陳冬撂下電話，就飛奔出了郵局，甚至忘記了付電話費。陳冬跑進了來時的那個市場。此時的陳冬如釋重負，可他真有些糊涂了，香蘭為啥停機了呢，五子為啥也沒來找他呢，還有娘說的都是真的嗎，眼看著那人淌了那么多血怎么能只受了點兒傷呢，自首了能判刑嗎？陳冬使勁兒往前跑，似乎這樣能讓他暫時不去想那些想不明白的問題。這時，后面?zhèn)鱽砹恕白プ∷プ∷钡穆曇簦€有喊“王哥，王哥”的聲音，那聲音和市場熱鬧的叫賣聲混雜在一起，越來越近，陳冬撥開人群，鼓足了力氣往前跑，突然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眼前頓時一片漆黑，陳冬努力著想睜開眼睛，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團模糊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