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上饒縣城聚會,大家談到了遠方的這個話題。我忘記了大家說了一些什么,但對我外甥女趙娟說的一句話印象特別深刻。她二十來歲,很時尚的一個人,她的話讓我吃驚:\"我心里難過的時候,就一個人到火車站候車室坐一坐,看看那些人,我什么事都會想開了。\"
火車,是一個有關遠方、旅途的爬行動物。不知道怎么,我突然想起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娜麗娜》,那個破舊駁雜的火車站,相遇與死。火車是慢慢到來,又慢慢消失的,而候車室永久地坐落在那兒,像一個馬蜂窩,或者說,像一個沒有表情的軀殼。候車室把分散的人群聚攏。
在1998年以前,上饒火車站只是一個四等小站,到處是煤灰,石棉瓦的候車篷,人跡不多,雨天的時候,雨水會從篷面上,四處滴漏,嘩嘩嘩,像一個古代的驛站。它的背景都是一種灰暗,疲倦,苦旅的鉛色。后來火車站花了幾個億,改造,像一個群眾歌劇院。建筑物有三層,一樓是茶樓、娛樂室、錄像廳,二樓是售票廳(右邊)、候車室(左邊),三樓是行政辦公室(左邊)、候車室(右邊)。站前有一個現代廣場,廣場上有各色人等,衣著光鮮,口若懸河,是的,他們和她們,是專門為美容廳、簡易招待所拉客的,拉一個客人回扣20%。他(她)跟在下車旅客的身后,說:“住招待所吧,有空調電視,豪華房間,50塊錢一個晚上,還可以叫小姐。”一邊說,一邊拉扯。而騙子也會選擇廣場,玩摸洗發水、三張牌的游戲。騙子是一伙的,形成圍觀的熱烈氣氛,不識局的人一頭扎進去,身上的錢會被騙光,假如贏了,會招來暴打。
也許你會說我老舊。我一直不喜歡這個渾身涂滿油漆的獸。它多多少少有些怪異,至少不應該與旅途這樣孤獨的字眼聯系在一起。旅途是簡單的,而一夜之間改變的旅途(假如火車站是旅途的一個象征)結構,使一根游向遠方的線條復雜了。在我的印象里,旅途與遠方,是一張鉛筆速寫:在山巒或平原炊煙間蜿蜒的鐵軌,肋骨一樣的枕木,火柴盒一樣的車廂,簡易站臺上拎著旅行箱的女青年。火車讓我們的生命奔跑了起來,讓我們不斷地扔下身后的路,扔下與具體生活休戚相關的東西。朋友江子有一次和我談論火車時,他說,火車其實就是宿命。我以為,火車是一個人臥倒的姿勢。
而候車室把遠方收了回來,讓遠方作簡短的停頓——候車室像一個玻璃瓶,里面裝了一群蜜蜂,嗡嗡嗡,慌亂,近乎瘋狂,盲目,焦灼。在候車室里,有人在打瞌睡(其中一個肥胖的人還打呼),臉上布滿夢的痕跡;有人站在電子游動字幕前,焦急地看手表,他在估算火車到來的時間;有人提著蛇紋袋背著舊棉絮,東張西望;有兩個中年情侶在雨傘內(掩耳盜鈴的障眼術)接吻,一個邊上的人說,他們肯定是偷情的,因為夫妻沒有這么好的感情;有人突然驚叫起來:“剛剛誰偷了我的錢包。”而不銹鋼欄桿內,兩個穿天藍色鐵路制服的婦女說:“K131次列車馬上就要進站了,上車的旅客請準備驗票上車。”有一部分旅客馬上站了起來,涌向驗票口,仿佛是拱出海面的魚群。同樣的鐵軌把人帶向不同的遠方。
在所有的交通工具之中,我比較喜歡火車。火車奔跑起來,人還可以走來走去,像在隧道里穿行。尤其在深夜,暗暗的燈光搖晃,人的臉是虛擬的,就連生活也是一件不真實的事情。人(就是另一個我)蜷縮在車廂的角落(任何一個位子都是角落)里,一邊假寐一邊暗傷(多么可笑)。人都是奔跑在自己的遠方,也奔波在自己的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