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欲歌疾跑到我面前,忽然沒有了聲音。我扭過頭,她的眼睛果然在和自己搏斗,像只溺水的蝴蝶,飛快地撲閃著翅膀試圖自救。
她的聲音和淚水一道迸發(fā)出來:“爸爸,小麻雀死了。”然后,她小小的身體變成了固體的波濤,在悲傷的驅(qū)動下劇烈地此起彼伏。
麻雀是我從草地上抓回來的。它的羽毛被暴雨淋濕了,飛不動。我把它逮住,準(zhǔn)備帶回來養(yǎng)一天再放生。我和范欲歌一起,用吹風(fēng)機把麻雀的羽毛吹干,用干抹布給它做了窩。2004年夏天,我們用這個方法在鄱陽救活過幾十只麻雀。但這只麻雀太小,嘴角的黃還沒褪盡。它顫抖著身子熬到傍晚就死了。
我寬慰范欲歌:責(zé)任不在我們。可是她的傷心還在大面積泛濫,并逼著我馬上去采神奇的草藥來救它。她外婆說明天再抓一只麻雀回來。范欲歌認真地哭訴:“我不要。我覺得麻雀很可憐了,它死的時候,還緊緊抓著抹布,它太冷了。”
一只麻雀的死,讓范欲歌的眼淚洶涌流淌了一個多小時。我后來騙她,麻雀媽媽會用仙藥救活它,她臉上的洪災(zāi)才得以控制。
范欲歌為自己流淚的時間不多,她的眼淚大多獻給了比她更弱小的動物和人。
三年前,把她放在鄱陽的爺爺奶奶家住了半年,那時她兩歲多,天天抱著電視看動畫片。我去看她時送給她《貓咪小貝》,大意是講一只小貓歷盡艱險找媽媽的故事。我媽跟我打電話,說范欲歌看別的動畫片都很開心,《貓咪小貝》每看一次就要大哭一場,并且哭得沒休止符,她不能忍受那么可愛的小貓沒有媽媽。她的多愁善感逼得爺爺奶奶把《貓咪小貝》當(dāng)作禁片藏了起來。
類似的事情在去年看《大長今》時也發(fā)生過。小長今的爸爸被抓,跟著媽媽逃亡,最后媽媽還是被追兵殺害。電視里的小長今似乎還很堅強,電視外的范欲歌小朋友卻傷心得一個晚上睡不好覺。范欲歌擔(dān)心:“長今沒有爸爸,又沒有了媽媽,她怎么辦哪?”
我以為范欲歌只會同情比她更弱小的東西,今年的一件事改變了這個看法。
我和范欲歌躺在床上看家庭影集,翻出我1995年的一張黑白照片。當(dāng)時我在縣里的報社工作,頭發(fā)很長人很瘦,臉上是青春期那種經(jīng)典的憂郁表情,加上曝光過度,膚色十分蒼白,看上去很潦倒。
范欲歌對我10年前的表情產(chǎn)生質(zhì)疑:“你看上去很不高興,為什么?”我逗她:“因為那時我沒老婆。”我以為她會笑,或者不懂沒有老婆是什么狀況。她沉默起來,手還在翻影集,鼻孔和眼睛卻開始掙扎,最后哭聲爆發(fā)出來:“爸爸你為什么沒有老婆?你沒有老婆怎么辦呀?”
范欲歌居然會為她爸爸年輕時沒有老婆深感難過,這件事嚴(yán)重觸動了我。我想起這些年在媒體上被廣泛用于煽情的一個詞——弱勢群體。過去,一提弱勢群體我就想到民工、下崗工人和低收入者;但我卻沒法對他們懷有普遍的愛,因為這個群體的道德水準(zhǔn)其實是良莠不齊的,并不是每個弱者都值得你去同情。
范欲歌讓我重新理解了弱勢群體這個詞。真正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弱勢群體,是那些自己很弱勢,卻仍對他者懷有關(guān)愛之心的人。他們承擔(dān)了自身的弱導(dǎo)致的種種傷害;他們?nèi)跣〉男模€要承擔(dān)他人的弱帶給自己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