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河

在我家鄉的老村旁邊，是有一條季節河的，一條只有盛夏雨季才有洪水通過的河。家鄉人卻并不叫它季節河，而是喚作沙河，倒也實在，因為全年的絕大多數時間，它并不是以一條河的形態出現的，充其量只是一條充滿沙石的河道罷了。這條河，往東北去，就是老村的前溝，曾經是一個布滿泉眼的水溝，曾經讓這條季節河真正成為河。而往正南去，則是一條常年流水的河，喚作定安河，過去河道很寬，水量充沛，曾經在雨季淹沒過好幾個村莊，但如今也像是得了糖尿病，瘦得不成樣子。

季節河是老村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老村人要到外面去，必須得穿過季節河。過了季節河，便是小鎮。小鎮中有一條國道穿街而過，連接著外面的世界。每逢一、六的集日，老村人就會呼朋引友提兜挎籃，從季節河干涸的河道中穿過，前往小鎮的集市，然后攜了菜蔬、日用品再經由河道回到老村的莊堡內，打發他們似乎亙古未變的日子。季節河上也是有一座橋的，但在鎮南，是一座公路橋，幾個虎虎實實的水泥橋墩，并不高。有一年河內發大水，上游的一個女人被卷進水里，隨洪水翻滾順流而下，岸上則是一路奔隨手足無措的鄉人。最后，是這橋墩擋住了她，救了她的命。通載車輛行人的橋，終于讓一個人從生命的另一頭又走了回來。依然是橋，但卻又是生命橋。那之后，每逢從橋邊走過，我都要特意看一看這幾個橋墩。依然是虎虎實實的，雖然年代已久，但卻仍然在挺拔著堅守著，一點也不消沉，不像我時好時壞的心情。

小鎮的國中在小鎮的西面，一排一排的教室就坐落在四十里旮旯的坡下。我的哥哥姐姐們都先后進入這所中學，然后又都相繼離開了它。在二哥離開后的第二年，我也走了進去，一待就是好幾年。每天早晨由老村出發，下了坡穿過那條季節河，到學校，中午再由學校依然穿過它回家，一天走兩個來回。很多時候，我就一個人走。村里的同伴們要么是不讀了，要么就是在季節河東邊的鎮中讀書。鎮中不光離村近，還不用穿過這條河。如今我似乎依然可以穿過時間的隧道，看到一個孤獨的少年一個人趕著路，一個人穿過空洞的季節河。有一段時間，廣播電臺播放路遙的《平凡的世界》，12點開始，12點半結束。這個少年的腳步便有些匆匆，穿過季節河時便不像許多時候的悠閑，他不理那些往常吸引他的小石子們，而是一掠而過，速度極快的近于奔走。

常有遭遇河水的時候。在夏季，在雷雨過后，從上游一路奔騰而來的洪水便會充滿了那個干癟的季節河。大都是在午后，天空一番電閃雷鳴之后，便碧然如洗了。而洪水卻奔瀉而下，那水渾濁不清，似有一種黏稠度，中間裹挾著種種雜物，伴隨著陣陣的轟鳴，一路遠去。這時，季節河便真正成了一條河，卻是一條暴戾的河。它有時會沖上堤岸，卷走岸邊人家院子中簡單搭就的草棚，連同草棚上蹲臥的驚恐的草雞，它也會沖入岸邊的田地中，將正在生長著的碗大的冬瓜從藤秧上生硬的撕扯下來，裹抱而去。往往的，上學時便會遇到這樣的洪水。這時，便靜靜站在遠處的高坡看一河洶涌的洪水，感受洪水那種巨大的力量。心中往往怪怪的，說不上是什么感覺，是震撼？還是恐懼？許多年后，當我站在了長江三峽的岸邊，看那一江奔涌的江水時，感情也是這樣的復雜，我仍說不出對于這樣一條大水內心到底是什么感觸。

也有早晨發洪水的時候，很少。那往往是夜雨如注的時候，早晨天光放晴，地面并不怎么濕，只是從街道留下的幾條小水渠還有清新的空氣上知道是下雨了。站在老村邊的高堡旁一看，卻發現季節河中早已盛滿了河水。只不過河水的威勢并不大，遠不及雷雨過后的洪水。想象著那些不緊不慢降臨的雨水，滴落在地上，在消解了土地的干涸后，開始聚集起來，一小股一小股，然后匯集起來，成為一大股。它們順著丘陵或山地的地表，一路呼朋引伴，像是要去趕集的鄉親們，親密地趕著路，不斷地擴大著自己的體格，豐腴著自己的腰身。最后，匯入季節河的時候，也是那樣平和而安靜，偶爾發出的聲音像是姑娘間的竊竊私語。這時候，因要上學，就得繞路了，穿過小鎮東的村街小道，到達鎮南，然后通過那座公路橋到學校去，到達時上課鈴聲還沒敲響。也有遲到的學生，大都是住在河東的，老師知道河里有水，也并不責怪。

小鎮的那所國中，是遠近較有名氣的老校。就讀的學生并不局限于本鎮，而是集中了附近好幾個鄉鎮的學生。家鄉的丘陵地帶像老村邊這樣的季節河其實有好多條，那些異“鄉”的學生們，雖然平時住校在雨季不用擔心河中發水，但卻往往需要穿越數條季節河后才能抵達學校的。在這所學校，留下他們三年的青春時光。有些人從這里走向了外面的世界，有些人依然原路返了回去，還有極個別甚至永遠地留了下來。

我想起了馮，一個與我同年級不同班的學生，如今連他的名字也忘記了。在中考的前一年，由于壓力過大而服食了鼠藥，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那是我的世界中第一次那樣迫近地遇到死亡，也是整個中學時代對我觸動最大的事件。馮是一個很清秀的男生，個子不高，瘦瘦的，來自于距家鄉幾十里外一個名為“泉”的小鎮。他曾是我們學校的“名人”，在學校一次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初選試中，他曾奪得第一名，因此被許多學生稱為“數學大王”，成為不少學生心中的偶像。但他卻永遠地走了，他是被同學們從季節河后的山坡上發現的，送到醫院進行了洗胃等搶救措施后，蘇醒過來，但藥毒卻深入器官，最終還是沒有留下。據有些同學說，蘇醒后他表示了自己的悔意。是啊，一個人的生命畢竟只有一次。我不知道當馮在校園后的山坡上，目視季節河的時候，他是怎樣想的。當他喝下那包鼠藥的時候，他是否猶豫過？最終又是一種什么力量促使他下的決心？但我敢保證當時他一定忽視了季節河的存在，裝滿他腦子的或許都是成績、升學、務農、去向等等所謂的大問題。他一定是在這些“大問題”的壓迫下才下的決心。如今看來，這些問題或許“大”，但與生命本身相比，又是多么得微不足道。生命有時候就像季節河一樣，雖然它一年四季以一條河道的形態存在著，這對于一條曾經的河來說或許稱得上是一種恥辱，但它卻始終能不溫不火，它會等待，即使偶爾的一次洪水，也要展示出它作為河的雄姿。生命或者生活其實大多數時間是平靜甚至平淡的，有的人或許一生也不會掀起什么波瀾，但他們卻不會選擇離開。我不知道如果馮看到了季節河，并能聯想一些什么，他還會那樣做嗎？

老村的鄉親們，正是在來回穿過季節河的過程中，開始日益變老。有許多人，相繼走入了村北的土地中，不再與季節河照面了。許多曾經年輕的面孔，也開始變得蒼老持重，臉面干澀，爬滿了溝壑，就像這條季節河一樣，再也難以有河水豐腴的時候。就是在夏季，在本該有暴雨的季節，也很少有洪水通過。偶爾的一場雨，還來不及匯聚成流，就被干涸已久的土地吸吮干了，到達季節河中的頂多是一小股渾濁的泥湯，有時連定安河也抵達不了，就暴露在河床中成為一片一片龜裂的泥塊。這樣河床是越來越高了，有上年歲的人擔心這樣會有洪災，更多的人就會說：“洪災！這么多年你見過發洪水嗎？河都干了，泉都沒了，要有洪水倒好！”說的人振振有詞，聽的人也點頭稱是。小鎮的人也多了，垃圾沒處倒，季節河的河道便成了垃圾點，一堆一堆的垃圾沒有洪水的手的清理，便只能停留在河道內，夏天炎熱的時候，發出一種難聞的臭味。

我也不再年輕了。那一年，正是季節河真正是河的時節，我從河西面那所中學走了出來，穿過那條季節河，穿過包圍著家鄉的那座座大山，到另一個地方去求學。唯一不同的只是，穿過季節河的時候，我走的不是慣常走的河道，而是季節河上那座唯一的橋。我是坐著公共汽車離開小鎮的，那輛公共汽車從小鎮的汽車站準時出發，穿過季節河上的水泥橋，載著我和其他的人駛向山外的世界

當然，那一年我抵達的地方仍然是位于崇山峻嶺之中，甚至離山還更近了，我們的校園就在一座大山口旁。但山與山卻畢竟是不同的，能走出一座山，有時候也并不容易。而正是由于我的這次走出，才使我幾年后雖然回到了故鄉，卻已經脫離了父輩們走了幾輩子的那條路，不用時時穿行在季節河的河道內，將土地上收獲的糧食辛辛苦苦背到小鎮的集市上，然后換回來一些生活日用品以及少得可憐的鈔票了。

是的，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所以在好長時間內，年輕的我都很少回到季節河邊的老村去。我忙著自己的工作，熱著自己的家庭，即使有時間，我更多花在了娛樂上，花在了酒桌上。季節河，老村，甚至老村中生活的父母，我都似乎遺忘了。直到有一天，當我領著已長大上學的女兒穿過季節河回老村時，我驀然發現了父母的蒼老，曾經在土地上摸打滾爬了一輩子的他們，身體到處刻上了土地勞作的印痕，這些印痕，至今還在苦苦地折磨著他們，使他們再也從事不了曾經輕松的勞作了。他們的根據地日漸退縮，直至退縮到自家院子中那一小畦一小畦的菜地。那一刻，我感到淚水充滿了我的眼眶。

帶著女兒到小鎮的集市上去，看到女兒在季節河的河道上快樂地尋找小石子時，我的心頭忽然一動，有一種痛感由心底生發，向四處發散，刺痛了我麻木已久的神經。看著快樂的女兒，我似乎又看到了當年的我，我才發現，有些東西你是不可能忘卻的，因為它已經深入你的骨髓，它已經成為你生命中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你可以遠離它，你可以漠視它，但你卻不可能拋棄它，它總會以這樣那樣的形式與你如影隨形。

如今，走出青春歲月的我，變得沉靜起來，逐漸遠離了過去渴求的那種喧囂。隔一段時間我便會回到老村去，去與父母相守，穿過那條季節河，為父母到集市上買一些菜蔬用品。閑暇的時間，我會流連在文字的世界里。我喜歡文字從心間自然溢出的那種感覺，我喜歡文字從指尖落地的那種清脆的聲音，我很珍惜這種感覺和聲音。由于才學的淺陋和見識的膚淺，或許我的文字永遠抵達不了一種理想的高度，或許我的文字不會是一條奔流不息的河。但我愿意它是一條季節河，在與故鄉水乳交融的時候，在與人心激情碰撞的時候，能夠流瀉出來，自自然然的。就像家鄉老村邊的這一條季節河一樣，在大自然激情噴薄的時候傾情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