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內心其實最害怕談的話題是故鄉,因為,我實際上不知道我的故鄉在哪里。每當聽別人滿懷深情地談故鄉的山,故鄉的水,故鄉的人,故鄉的風土人情,故鄉的許多滲透到血液中的瑣瑣碎碎的故事,我就沉默,心底滿是惆悵。
什么是故鄉呢?故鄉是你的根,故鄉孕育了你的誕生,故鄉哺育了你的生長,故鄉有你童少年時的光屁股伙伴,故鄉是那間老房子,故鄉是院子里那棵棗樹和棗樹下的一口井,故鄉是父母呵斥過你的地方。故鄉和你血脈相連,一想起那個地方,就心頭發熱,心跳加速,血脈賁張,眼睛潮濕了,鼻子也聞到了熱烘烘的土地的味道,耳朵里聽到的是唯一的鄉音。
按照我對故鄉的理解,哪里是我的故鄉呢?
也許故鄉是晉中的一個城市,那個城市的一條東西向的長不足百米、寬不足5米的一條陋巷,一共十一個門牌。據母親說,我生下來時難看極了,而且,我出生的那年,就是我爺爺西去的那年。因此,給我起的名字也不好聽,叫張三貨。我對這條小巷太熟悉了,甚至5號院的大黑狗在哪個墻角尿尿,尿跡的形狀是什么樣都清楚。那個描述小巷各個院的名人的順口溜依然記憶如新:
一號院的柴家是照相的,穿的衣服是洋氣的。
二號院的孫家是敗家子,三個兒子就兩個死。
三號院的楊家吃著房租,除了養狗就是個賭。
……
七號院的媳婦子沒法比,都說是賽過七仙女。
……
十一號的財主一共兩家,一天到晚是光吵架。
當然,這是解放初的情形,而且,每一句順口溜都有相應的事跡和行狀。
在這條小巷,我度過了我的童年,小學、初中和高中。學會了彈玻璃球、搧畫片、害元寶、耍水水、玩杏核,擔水、打煤糕、拉燒土、當泥瓦匠小工、撿劈柴,賣牙膏皮,經過三年困難時期,因為餓肚子,曾吃下一臉盆煮熟的馬齒菜。痛苦和歡樂,笑容和淚水,一切的一切都滲入我的血液之中。
然而,這是我的故鄉嗎?每當聽到街坊鄰居用太原土話說閑話,談到我家時說:“九號院的姓張的是河北家。”我就莫名悲哀,唉,這還不是我的故鄉啊。
原來,我們老家是冀中平原上的一個小村莊,我的父母在太原待了幾十年,還是滿口河北話。可老家對我而言,就是5歲時和奶奶待了一年的經歷而已。前不久,我的兩個哥哥回老家,對我說“小時候,覺得前后院很大的,怎么這次覺得一點也不大?”
是呵,我印象中老家兩進院子很大。前院大木門前有一棵大槐樹,槐花盛開時,香半個村子。門洞很深、很寬,有磚墻影壁。影壁上有鏤空的磚雕。拐過影壁就是前院,西邊一個大豬圈,靠東頭有一盤碾子。剩下的院子就是打麥場。
上兩個臺階和一個門樓就進入了后院。后院東西各兩間土坯房,存放農具糧食等。正房建在石頭臺階上,一溜三間磚房,東西兩側還各有一個耳房。院子里一口水井,水井上有轆轤。據說是全村最甜的水井。水井旁邊有一棵大棗樹,棗成熟的時候,一顆顆深紅色的大棗,像瑪瑙。
奶奶是南方人,是爺爺被軍閥王占元抓兵后,從漢口帶回來的,人很漂亮,在村里人緣極好。印象中奶奶是一口南方味的老家話,經常說的一句順口溜是:“緊走慢走,一輩子也到不了漢口。”
奶奶極疼愛我,一次,因高年級的同學把我埋到草堆里,把小學校長痛斥了一頓。要知道奶奶一向以好脾氣著稱,從不和人拌嘴,卻因為我罵了小學校長。冀中的夏天是炎熱的,我就一天到晚光著屁股亂跑,到村北頭的小河里玩水。我印象中夏天最好吃最可口的是小米水飯。那是用小米熬的一種極稀又很爛乎的米湯,煮好以后放到陶罐里,用繩子系到水井里泡起來。到了晚上,每人一碗,消暑解渴。我姑姑和她的女兒亭兒姐姐也和我們在一起住,分喝小米湯。可是,我知道,我的小米湯里放著冰糖,比別人的都甜。亭兒姐姐的就沒有。呵,我知道奶奶偏心眼兒。
麥收以后,小孩最重要的一項活動是撿麥穗。我和亭兒姐姐一人一個籃子,和村子里的孩子一塊地一塊地挨著撿。有個規矩,撿到的麥穗歸小孩自己,麥子換了布,給孩子做新衣服。我貪玩,撿的自然不如亭兒姐姐的多。麥穗脫粒后,分別放到兩個小缸里。有一次,我發現,奶奶把亭兒姐姐的麥粒舀到我的小缸里一碗。我對亭兒姐姐說了,亭兒姐姐笑笑:“不給你舀,你撿的麥子連個衣服袖子也換不來。”
我和村子里的孩子玩熟了,可還總覺得自己是外人。因為我說的老家話帶山西口音,這些光屁股孩子經常就圍著我,一邊拍巴掌,一邊唱:“哦,哦!山西老西兒喝醋嘍!”
唉,山西人把我當河北人,河北人把我當山西人。何處是我的故鄉呢?
大學五年,讀書兩年半,革命兩年半。中間欣賞過五臺山的山丹丹花。畢業后,頭頂帽子發配到冀南一個貧窮的縣城,插隊一年,教書八年,娶妻生子,算是成家立業了。但那是故鄉嗎?那里的鄉親給過我溫暖和關懷,讓我想起來充滿感激和懷念之情。但我知道,那是我人生的一個驛站,不是故鄉。
我只覺得,我的一生都在不斷地行走,都在路上。到了落葉的年齡,也不知到哪里歸根。
在北方的這個大都市,度過了我人生的20年,可我一句天津話也說不地道。出了校門兒,走得遠一些就轉向。“狗不理的包子,十八街的大麻花,耳朵眼兒的炸糕”,那是天津的名小吃,不是我故鄉的名小吃。我還是愛吃“山西的灌腸、刀削面,油面栲姥姥山藥蛋,黃米面子炸油糕,紅面剔尖拌不爛。”
我常常想,何處是我的故鄉呢?
我人生驛站每一處地方,都會引起我牽筋扯肉的思念。在那每一處驛站,都曾受過苦難和不公,也有溫暖和歡樂。我一閉眼睛,它們都化成了幸福、愉快的回憶。不論我想起哪個地方,哪怕是想起在那里不得不餓著肚子吞下野菜糠飯,也竟會想得我流下熱淚!
何處是我的故鄉呢?
哦,也許都是我的故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