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生固守的精神家園

《春雨瀟瀟》是彝族女作者阿蕾繼短篇小說集《嫂子》之后推出的一部力作。阿蕾生長在涼山彝族自治州西昌市大箐鄉(xiāng)一個名叫波黑格克的彝族山村，曾經(jīng)在農(nóng)村當過小學教師，其后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學院，從小受到母族文化的愛心呵護，在與外婆的故事和歌聲的心靈交流中長大，長期的農(nóng)村生活使她積累了大量的感性材料。當她步入文學創(chuàng)作的苑囿時，就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要把家鄉(xiāng)的風土人情，特別是彝族女性的生活展現(xiàn)給讀者，讓讀者了解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涼山，了解那自己引以為豪的母族——彝族，了解那生活在農(nóng)村的彝族婦女。這就誕生了作者的第一個孩子——短篇小說集《嫂子》，《春雨瀟瀟》仍然有著剪不斷的民族情結(jié)，正如她在后記中所說的那樣，“我有一個理想，我想把我的母族文化盡情地融入我的筆端，把我所熟悉的山村風物。山里人的喜怒哀樂告訴山外的朋友們。”也正是這種不可遏止的創(chuàng)作欲望和激情成就了阿蕾的這本散文集。強烈的民族性，和諧的民族情，剪不斷的故鄉(xiāng)戀正是這本散文集最顯著的藝術(shù)特征，也是作者終身固守的精神家園。

文學的民族性是指文學作品所反映的民族的社會生活、文化傳統(tǒng)、生活方式、風俗習慣、心理素質(zhì)、審美價值取向、倫理道德、語言等特點所形成的獨特性。它是一個真正的民族作家刻意追求的目標，也是一個民族的文學走向成熟的標志。因為一個民族作家的作品具有民族性，反映了時代的精神，才有可讀性，才會為本民族的讀者所熱愛，越具有民族性的作品才越具有世界性，從而獲得世界各民族的關(guān)注和承認。這也是阿蕾的短篇小說《根與花》獲得第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集《嫂子》獲得全國第六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的重要原因。《春雨瀟瀟》的民族性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客觀地反映民族生活

民族性的形成既有客觀因素，又有主觀因素。民族生活就是形成民族性的客觀因素，在民族文學藝術(shù)的苑囿之中，不同的民族生活土壤，必然會開出色彩不同的藝術(shù)之花，結(jié)出獨具特色的藝術(shù)之果。一個民族作家只有深愛自己的民族，深刻了解自己民族的文化，具備一定的文學藝術(shù)修養(yǎng)，才能客觀地反映民族生活。阿蕾在《火把節(jié)散記》中這樣寫到：“時值火把節(jié)的涼山，是一幅重彩涂抹的畫，一支清音繁復的歌。你看，那橙黃的蕎地，那正翻白灌漿的燕麥，還有墨綠的晚洋芋地里那白的花、紫的花；你聽，那清新透明的雨后晴空下云雀歡朗的歌唱，山林里杜鵑們那高一聲低一聲的呼應(yīng)，深山老林中獵狗急切的追逐聲和獵人充滿激情歡欣的助威聲，林叢中蟬兒那不知疲倦的長鳴，花叢中被驚動的蚱蜢猛地彈起后那振動翅膀的嚓嚓聲；你聞那已騰出來播上甜蕎或圓根的早洋芋地里潮乎乎的泥香，溽熱中氤氳著的蕎麥熟透了的氣息以及花香草香……假如你是遠方的客人，且不說那火把節(jié)的熱鬧場面，單就這畫、這歌、這香就足以使你沉醉。”作者在詩化了的語言之中，字里行間都洋溢著自己對家鄉(xiāng)和生活的無限熱愛。火把節(jié)中的斗牛、選美、燒邪祟等各種熱鬧場面，《招魂記》中那念頌著“歸來啊，歸來魂歸來……”的畢摩，《漫記彝族年》中的燒年豬、祭祖；《涼山彝族人之初禮儀瑣記》中的誕生禮、出戶禮、穿衣禮、滿月禮的描寫；《換童裙》的儀式；《尼姆舍》給人心靈的安慰，金秋馬湖歌會上，凄婉地唱著《挽留曲》的姑娘等等，卻又給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幅絢麗的民俗畫卷。《紅色的冕寧》則再現(xiàn)了當年紅軍過冕寧時。劉伯承司令和彝族頭人果基小約達(葉丹)彝海結(jié)盟的前后過程，以及貫寧人民對中國革命的貢獻。作者正是憑借者自己對母族生活和文化傳統(tǒng)的熟悉，才能把這一切寫得如風行水上而自然成文。

二、自存面目的民族審美情趣

對民族文化的熟悉和熱愛是阿蕾堅實的生活基礎(chǔ)，自小受到彝族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生活方式、倫理道德、文化傳統(tǒng)等因素的熏陶，造就了作者的自存面目的審美心理和審美情趣，使其在面對光怪陸離的現(xiàn)實生活中，不“傍入門墻”、“附庸風雅”，《口弦聲聲入夢來》中作者在批評當前鵲起歌壇的不正之風的同時，表達了自己對民間藝術(shù)的熱愛，對“真正的藝術(shù)在民間”這一文藝觀的認同，作者這樣寫道：“在出場費動輒上萬的所謂‘大腕歌星’們或拿姿捏態(tài)或歇斯底里地充斥電視屏幕的當今。于浮躁喧囂的城市中聽到地地道道的民歌演唱，原汁原味的民族器樂演奏，忽如一縷清新的晨風，把山野的花香鳥語吹進了西昌城……這次的民歌演唱，民族民間樂器獨奏演員都是從農(nóng)村篩選上來的，他們有的來自四季如春的田壩，有的來自風景如畫的山鄉(xiāng)，而且還有從沒有到過西昌城的古稀老人，所唱所演奏的都是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心聲，所以就越覺其彌足珍貴。”這些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那樣的令人心醉和寶貴，而在這些民間樂器中，阿蕾對彝族的口弦情有獨鐘，因為口弦最適合在萬籟俱靜的環(huán)境中彈奏，同時也因為口弦是彝族女性宣泄情感的伴侶。清代著名彝族詩人余家駒在《聞口琴》一詩中寫道：“夷女以薄銅為之，狹長寸許，中剪著舌。置唇吻間彈之，韜以銅管，佩諸胸前。”其詩曰：“落紅滿地春無主，坐聽口琴聞窗鼓。細如絲發(fā)音最輕，冷如風雨意良苦，應(yīng)是怨離別，憶人心郁結(jié)。此中萬斛情，難對世人說……”寫的就是一位與自己的戀人離別后有著無限情思而撥弄口弦的彝族姑娘。而作者“多想在似醒非醒的睡夢中讓解鄉(xiāng)愁的口弦曲再一次入夢來啊”。正體現(xiàn)了作者對口弦曲和故鄉(xiāng)的思念。

《逝去的歌聲》是作者對革命歌曲淡去的慨嘆和懷舊。同時也是《口弦聲聲人夢來》的姊妹篇。文中這樣寫道：“啊!逝去的歌聲，火紅年代引人向上、催人奮進的歌聲!那難以忘懷的歌聲給人的美感和廣泛傳唱是當今某些陶醉在‘超級棒’的自我感覺中的所謂‘歌星’，或無痛呻吟或緊閉雙眼痙攣著嘶聲叫喊另類乖僻不知所云的所謂‘歌詞’，或歇斯底里地瘋吼瘋跳著，滿場子轉(zhuǎn)著乞求掌聲的商品音樂遠遠不能企及的“是的，唱革命歌曲不僅能激勵人的革命意志，給人以正確的奮斗目標，引人奮發(fā)向上，同時它還能教育人們不要忘記過去的歷史。一位記者在采訪80年代出生的中學生時，問他們喜歡什么樣的歌曲，喜不喜歡革命歌曲?一位中學生說：”什么內(nèi)容健康的歌曲我們都喜歡!但是適合我們唱的革命歌曲太少了。”企望歌壇上的“垢病”早日治愈，企望逝去的歌聲早日回歸，滋潤青年一代茁壯成長。

《沼澤菜薹》中的菜薹是那樣的平凡：“那是一種很不起眼的小花，一場春雨過后，這些小花的薹桿就紛紛從土里鉆出，花骨朵蜷曲在胖乎乎短粗粗，根部呈紫紅色的薹桿頂端，就像一只只嬰兒緊攥的小手，伸長了的花柄頂端含苞欲放的花蕾又像一簇簇小鈴鐺。……沼澤菜薹雖然沒有荷花那樣的綽約風姿。為有閑情逸致的人們所賞玩，也不像蓮羹藕粉那樣的美食甘味，為養(yǎng)尊優(yōu)處的人們所品味。但它總是在艱難的時刻默默地獻出身軀。幫助故鄉(xiāng)的人們度過一個個難關(guān)。”

在大躍進后的困難時期，在十年動亂之中，當人們在饑餓的生命線上掙扎時，不少人正是用這種沼澤菜薹摻合著為數(shù)不多的糧食，度過了許許多多青黃不接的日子，挽救了自己的生命。這就是它勝過“綽約風姿”的荷花和“蓮羹藕粉”的地方。沼澤菜薹不因如今故鄉(xiāng)的人們有足夠的糧食吃而被人們遺忘，因為，它的秉性就是當人們需要它的時候它就會默默地奉獻一切。阿蕾在最后寫道：“我贊美，我思念——故鄉(xiāng)的沼澤菜薹。”作者選擇了沼澤菜薹作為自己的動情點，其深刻的寓意就在于歌頌?zāi)切榱它h和人民的事業(yè)，寧愿犧牲自己的平凡人，歌頌忘我地為人民服務(wù)的精神，而黨和人民的事業(yè)正需要千百萬有著這種“沼澤菜薹”精神的人。這也就是作者贊美它、思念它的重要原因。

三、弘揚彝族人物的優(yōu)秀品質(zhì)

《春蠶》中的果吉·寧哈老師是一個把自己的生命獻給培養(yǎng)彝文古籍整理人才的人。在果吉·寧哈和馬學良先生的努力下，中央民族學院民語系于1982年開辦了學習彝文古籍的彝族歷史文獻專修班。如今在西南地區(qū)整理彝文古籍和研究彝文古籍的不少專家學者都是他的學生。寧哈老師患有嚴重的心臟病，作者到醫(yī)院去看他時，他“虛弱得說句話都得歇歇，可他的床頭還堆著一大摞書。我們?nèi)r，他正斜靠著床頭一邊輸液一邊看書。”寧哈老師認為通過流傳在滇、川、黔、桂的彝族文字對比研究，可以整理出一套通行于四省區(qū)的彝族文字方案，以利于彝族人民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寧哈老師一直帶病工作，以身殉職時，年僅五十歲。他的遺著《論滇川黔桂彝族文字》在今天的彝學界有著很大影響，他那“清癯的面龐，深邃的目光，灰白的嘴唇，脖子上圍著一條半舊的灰圍巾，隨著艱難的呼吸，大幅度起伏的削瘦的雙肩，還有慈父一般的微笑……”的形象和他那“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敬業(yè)精神長留在人們心中。四省區(qū)協(xié)作的《滇川黔桂彝文字典》的出版和電腦錄入正在實現(xiàn)著寧哈先生的理想，告慰他的英靈。

《敬禮!平民作家李喬》中的李喬先生是著名的彝族作家，他的《歡笑的金沙江》三部曲《醒了的土地》、《早來的春天》、《呼嘯的山風》作為描寫涼山彝族人民歷史變革的畫卷，至今在中國的文壇上，仍然擲地有聲。抗日戰(zhàn)爭時期，李喬曾跟隨張沖將軍血戰(zhàn)臺兒莊，轉(zhuǎn)戰(zhàn)徐州、武漢，寫了不少反映抗日戰(zhàn)爭的作品。他曾參加涼山民改工作隊，為涼山各族人民的翻身解放作出了貢獻。黨和人民給了他應(yīng)有的地位和殊榮，他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協(xié)會的副主席，云南省文聯(lián)副主席，曾任云南省一、二、五屆省人大代表。第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然而“他從不高高在上，面是始終將雙腳牢牢地站在大地上，和人民群眾同呼吸，共命運。在食堂化時，他曾勒緊褲帶每頓從自己的碗里勻下半碗，接濟餓得奄奄一息的老大娘……他總是說：‘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人民群眾是文藝工作者的母親。’

這也就是李喬先生什么和人民群眾心連心，永遠是一位平民作家的重要原因。1996年，這位八十七歲高齡的老人到美姑開會時，仍然是自己背著簡單的行囊悄然而來，悄然而去，從不擺譜。著名詩人曉雪曾著文評價李喬先生說：“他是一位忠厚的長者，一個樸樸實實，真摯誠懇的人；他是一棵大青樹，深深扎根在彝族人民的文化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生活的深厚土壤之中。”每一個與李喬先生交往過的人都會有同感，他的作品和人品永遠讓人們覺得可敬可親，彝族人崇尚的是做李喬先生這樣的人。

《德藝雙馨為人師表——懷念敬愛的阿魯斯基老師》中的阿魯斯基當過涼山州文聯(lián)主席，1994年以前一家七口人都是靠他一個人的工資生活。但他從不以權(quán)謀私，“還一次又一次地把難得的提級增資機會讓給別人。”他致力于《涼山文學》彝文版的開創(chuàng)、培育，他出版的《彝族諺語集》、《彝族克智集》、《彝族民間歌曲集》、《彝族民歌選集》等著作對彝族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作出了重大的貢獻。作者運用親切隨意的筆調(diào)，用寫實手法把這些彝族優(yōu)秀人物的高貴品質(zhì)再現(xiàn)給讀者，目的在于教育后人，為后人樹立學習的榜樣，讓這些良好的民族精神得以發(fā)揚光大。

四、和諧的民族情

《婆婆的小院》、《干親家》是《瀟瀟春雨》中反映涼山新型民族關(guān)系的兩篇散文。婆婆是一位從農(nóng)村來城里來當家屬的心地善良的漢族老婆婆。因阿蕾在北京上學時曾請她幫帶孩子、管理家務(wù)而彼此熟識。婆婆把原來經(jīng)常發(fā)燒的孩子帶得壯壯實實，把作者月子中落下的脊背發(fā)冷，一觸冷水指關(guān)節(jié)就紅腫的毛病將息好了。因此，雖然兩人屬于不同的民族，但婆婆對人的善良和愛心，使作者見到她就像見到母親一樣的親切。

婆婆住的小院，是單位分給無力集資建房的困難戶居住的，婆婆一生坎坷，但自尊自信自立自強，雖然貧窮卻不失純真善良，作者所欣賞的婆婆這些優(yōu)秀品質(zhì)卻正是某些住著高樓別墅，享受著錦衣玉食的太太、小姐們所缺乏的。《干親家》中的彝人和漢人結(jié)成的干親家、互相幫扶，互通有無，和諧融洽，“每年的四五月份山上的干親家們總是肩搭著口袋到山下的千親家那里借麥子、蠶豆……到了七八月間山下青黃不接時，山下的干親家們便一群群邀邀約約地挑著籮筐到山上各自的干親家家借洋芋。”患難見真情，彝漢親家彼此在和睦融洽的兄弟情之中，互相幫助渡過生存難關(guān)，和諧的民族情是建立在良好的社會道德基礎(chǔ)之上的。沒有良好的道德品質(zhì)，就不會有社會的和諧、民族的和諧。

俄國著名作家果戈理說：“真正的民族性不在于描寫農(nóng)婦的無袖長衣，而在于民族精神。詩人甚至在描寫異邦的世界時，也可能有民族性，只要他是以自己民族氣質(zhì)的眼睛，以全民族的眼睛去觀察它，只要他的感覺和他所說的話使他的同胞們覺得，仿佛正是他們自己這么感覺和這么說似的。”阿蕾的《春雨瀟瀟》反映了社會生活的真實，表達了作者自己的真情實感，有助于民族的發(fā)展和進步，具有民族精神，這就是作者終生固守的精神家園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