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報人

一

陳金龍從連襟家一回來，就把聽到的事跟妻子說了。妻子對他罵道：“你少管閑事，弄不好我們得罪人……”

事情有些蹊蹺。他和連襟喝酒把盞時，連襟很神秘地歪過頭來對他說：“上個月我也是到連襟家去玩的——連襟告訴我說，他的叔叔這次在灣頭村承包的水壩工程，他叔叔一下子就送了五萬元錢給你們灣頭村的村支部書記……”

“千萬不能傳出去！”連襟對陳金龍一再關照。

陳金龍的腦海里立時浮現出在村上造水壩的承包人王金海的模樣。那是個五十幾歲、禿頂、整天笑嘻嘻的人。同時又浮現出村書記李志文那外表誠實、穩重和神圣不可侵犯的全村老百姓的當家人的樣兒。

他當時想問連襟：“真有這種事？”又怕連襟對他不放心，引起警覺。便改了口，裝著無所謂地說道：“不會有這種事吧，五萬元可不是小數目！”

“這還有假！”連襟十分肯定的姿態，“我連襟的叔叔五萬元錢一時湊不齊，還跟我的連襟借了一萬二干元！”

妻子數落了幾句，出門了。陳金龍仍坐著抽悶煙，他的心里覺得不是滋味。乖乖，五萬元！就這么嘴一張，到了口袋里去了。這個數字，得讓他陳金龍忙十多年哩！難怪水壩工程的公開招標告示星期天貼出去，第二天星期一就開招標大會，原來是早就有預謀的。一百萬的水壩工程被王金海輕而易舉地奪去，原來人家早就商定好了。這個一百萬的資金是村集體的錢加上水利局的撥款都沒有夠，后來全村一千五百多人口，每個人攤二十元外，各家各戶每畝水稻田還攤三十元才湊齊的……唉，現在的干部呀——哪里還有老百姓？只顧肥自己的腰包！

陳金龍認為妻子的話也是對頭的，還是少管閑事為好。眼下對于行賄受賄上頭抓得很緊，弄不好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萬一把人弄到牢房里去，這個仇恨他可就結大了……不過，話再說回來：他不管，你不管，讓某些人肆無忌憚地只顧自己，把老百姓不當人……這樣發展下去，怎么得了？

——最好的辦法是自己不出面，想辦法把事情給捅出去！

陳金龍突然想到了一個人——趙新！

對，趙新！他才四十多歲，頭腦特精，是個玩筆桿子，會寫寫弄弄的一個人。

二

趕的是晚飯過后。

請坐，倒茶，遞煙……雖然是同一村上人，早不見晚見，但是趙新對于登門拜訪的人還是很客氣的。

“你吃……”陳金龍客氣一番，還是伸手接過了趙新遞來的香煙。

“無事不登三寶殿——”趙新笑著打趣。

“家里有赤豆種子多吧？”陳金龍覺得這樣問比較好。我是為赤豆種子來的，沒有其它事。

“就是沒有！”趙新吐出了一口濃濃的煙霧，“街上有！等天，我們一道上街去買?！?/p>

“北山的那塊地，我今年想全部種上赤豆?！?/p>

“種赤豆也好。你那塊地今年的麥子長得不錯！”

又東南西北地瞎扯一番。陳金龍覺得應該往正題上引了。于是他說：“村上的水壩進展真快，馬上要完工一半了！”

“不止，有一大半！”趙新拿煙的手一擺，“現在都機械作業，什么吊車、推土機的，不像過去都是人工?！?/p>

“一百萬的工程，承包人王金海要賺上一筆了?！标惤瘕埨湫σ宦?，笑得有些古怪。

“那當然。這是肯定的嘍——”

“主要是招標時沒有人跳出來和他競爭?！标惤瘕堃蛔忠话宓卣f，“這也難怪，星期天貼出的招標告示，第二天星期一就開招標會了?！?/p>

“嘻……”趙新笑起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到火候了，該說的要說了。陳金龍把身子側過來，聲調突然低了八度：“聽說承包工程的王金海一下子就送了五萬元錢給村書記李志文！”

只見趙新一愣，旋即又笑起來：“這很正常，很正常！”

“這種事還正常？”陳金龍盯人的眼睛瞪得老大。

“那當然?！壁w新擺出一種無所謂的姿態。但是，他還是追問了一句：“你聽誰說的？”

現在輪到陳金龍擺譜了。他不開口回答對方，但是那晃動的神態和歪扭的手腳動作，讓人覺得非常神秘和捉摸不透，似乎暗藏著天機。

過了一會兒，陳金龍像似有好多話不能說，只能說出一丁點兒似的，說出了下橋村的王小三這個人名，繼而又說出王小三借了一萬二干元錢給王金海送禮之事。

說完，陳金龍笑著站起來，擺出了立時要走的樣兒。給人的印象是：到此為止，不能再講什么了。

“王小三這個人我認得，是下橋村的。”趙新也站起來，準備送客。

陳金龍覺得今天的事以后不能牽涉到自己，要給自己留條后路。于是他出門時，回頭信誓旦旦地對趙新說：“我不相信有這種事！李書記人還不錯，他決不會干這種事！”

三

現在輪到趙新動腦筋了——

看來，陳金龍開頭說的話一定不假！此人決不會道聽途說，他是很穩重的一個人，沒有十成把握的事決不會瞎講。

嘻——臨出門時說的那句話，顯然是推卸責任的漂亮話，假的！呃，你開頭說話的那種語氣，分明是講五萬元之事千真萬確！出門時又說不會干這種事，這不是矛盾么？

——這個家伙，在我趙新面前還留一手，既留后路，還討好了李書記……難道怕我去李書記面前領賞怎的？小看了人，我會干這種缺德的事？誰不知道我的為人！嘻，這個家伙，也太穩重了。

嘖嘖，五萬元！現在當干部的真是太厲害了。

雖然在陳金龍面前擺出一種無所謂的姿態，但當核實了真有此事時，他還是吃驚不小。

他媽的！為造水壩，家家出錢。你倒好，竟發了一筆財！

趙新有些坐不住了。

對，不讓任何人曉得，寫一封舉報信！

不對！

如果寫“無名舉報信”，人家也會懷疑村上會動筆桿子的幾個人。再說“無名信”，人家也不會那么重視，弄不好還會轉到被舉報人的手上；“實名舉報信”——更不行！上面說替舉報人“保密”，誰信？辦公室那么多人，哪有不透露出來的？

啊喲，差點兒露了馬腳。不是么？你就是處處考慮得周到細密，陳金龍也會心中有數呀！這個家伙，不就是想我舉報上去么？！

總的來說，這個風險太大！使不得。弄不好以后在村上要遭人家打擊報復，萬萬使不得！就是成功了，以后上臺的干部也會把你當“小人”看，處處防備你。

想來想去，趙新總覺得心有不甘。最后，他想到了一個人——趙小亮！

想到趙小亮，趙新臉露喜色。趙小亮上次造豬圈，小豬舍剛動工一天，就被李書記帶人扒掉了。說趙小亮的豬圈屬違章建筑，又是砌在路邊，妨礙車行人往。扒的那天，人很多，吵了半天，雙方還差點兒動了手。

對，讓趙小亮出來舉報再好不過，他對李書記有仇！

記住，下橋村的，名字叫王小三。

四

趙小亮一大早就在自家菜園忙著給蔬菜鋤草。聽到有人在叫他。一抬頭，看見趙新站在他家門口，正朝他笑。

趙小亮離開菜園子，向家中走去。……

送走趙新，趙小亮重新來到菜園子里鋤草。他一邊干活一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媽呀，五萬元！在村上能砌三間大樓房哩，他想買的那種摩托車能買六部！

趙新的話仿佛還在他耳邊回蕩：“他如果對我像對你一樣，這次我決不饒他！”

當然，趙新指的是李書記帶人扒他豬圈的事。

但話又說回來，豬圈確實砌得太靠路邊了，對人來車往的確有諸多不便。

不過，你李書記也太不講情面了，至少得給我一個下臺的臺階吧？！

如果我真的去舉報的話，兩人之間的仇可就結大了?？赡芤葑兊健澳闼牢一睢钡牡夭搅?。眼下，兩人雖然不和，畢竟還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不能，不能玩！再說他書記家弟兄們多，下面的兒女們也多，仇越弄越大的話，對我趙小亮不利！區區五萬元，全村一千五百多人口，也攤不到我趙小亮多少。不能我一人受罪，大家享福。不合算，不能玩！

嘻——趙小亮想著，忽然自個兒笑起來：他可不可以去李書記家套近乎？那樣的話，李書記可就把他當大恩人了……“啪”他重重地摑了自己一個嘴巴。這事不能干，那樣的話豈不成了電影上的漢奸、叛徒了？！不能做這種小人，“小人”做的事——算我發財也不能玩……

趙小亮正在沉思，恍惚聽到有人在叫他。抬頭一看，果然有人。叫他的人是村上的“二呆子”。

“二呆子”的大名叫王小二。不知哪一年哪一月，是誰先叫起來的。現在村上大人、小孩都稱呼他為“二呆子”，“王小二”的名字反而被人遺忘了?！岸糇印彼氖畾q不到，他上無父母，下無子女。前幾年結過一次婚，是一個在此處“拾荒”的外地女人，后來“拾荒”女又跑了。

趙小亮眼前一亮。有了！對，攛掇“二呆子”到上頭舉報去，看他李志文往哪兒跑！反正光棍一個，又喜歡打抱不平，喜歡說公道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二呆子——”趙小亮歡喜地叫道，“中飯在我家喝酒……”

話一出口，趙小亮發覺不對，好像什么地方對自己不利，馬上又改了口：“馬上中午飯了，我們到趙新家去喝酒，我請客！”

“真的？”

“真的！”

五

午餐是豐盛的。

除了趙小亮的兩瓶酒和在村小店買的三包熟菜外，趙新還讓妻子把屋檐下的一條咸魚拿下來燒了，再加上幾個素菜，是一頓厚實的中午飯了。

起初，趙小亮一跨進趙新的家，就把自己的意圖瞞著二呆子偷偷地跟趙新說了。趙新聽了笑起來，不住地點頭。

當然，像這種事情，趙新覺得在自己的家里辦，好像有點兒不妥。但人家主動上門，還帶了酒菜主動來作客，你就只好歡迎了：非但如此，你還要顯得熱情點兒才好，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想來想去，趙新又走出去把陳金龍請了來。在路上也和陳金龍交換了意見。

現在酒菜全部上了桌。四條漢子一邊一個，在一張堂前的八仙桌上坐了下來。

“來，先干一杯！”趙新先站起來邀請大家。

“干！”眾人舉起了酒杯。

重新斟酒時，趙新朝趙小亮使了一下眼神。

趙小亮會意，于是挑起了話頭。

話頭先從村上的水壩談起。

臺面上除了二呆子，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拉呱上了。由水壩談起了承包人王金海，又由承包人談到村上的書記李志文和下橋村的王小三。乘著酒興，談得群情激憤，有人竟拍起桌子來。當談到那個五萬元錢時，三個人忽然放低了音調，顯得很神秘，說起悄悄話來，就好像大門外有人偷聽似的。

席間的二呆子起初目瞪口呆，后來終于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五萬元？——有這種事？”二呆子伸長了脖子。

“今天，我們朋友在一起吃酒，出去可不能瞎說?！壁w新很誠懇地對二呆子鄭重地關照一番。

趙小亮和陳金龍也叮囑二呆子“不能傳出去”之類的話。

“你們把我當什么人？”二呆子也敲起桌子來。

“干杯！”

“干！”

也許趙新的皮膚與別人不同，吃了幾杯酒，臉上顯得通紅。這辰光，他忽然嘆了一口氣。大家都靜下來。只聽他說：“我兒子馬上要考大學了，我怕連累兒子。否則的話，我就去鎮政府的反貪辦公室舉報了！”

陳金龍立即把話題接過來：“我怕老婆跟我吵，鬧離婚什么的。不然的話，我怕哪個？舉報他一個，為了全村一千五百多人口呢，是替人家做的一件好事也！”

那邊，趙小亮顯得束手無策，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父親天天和支書家的父親在一起搓麻將，我怕父親曉得是我舉報的，會氣出病來……否則的話，我什么都不怕！”

“我什么都不怕！”二呆子幾乎吼起來。他的兩只眼睛也許是吃酒的緣故，顯得通紅。

趙新又站起來倒酒。剛才二呆子的一聲吼，他似乎沒有聽到。又像是聽到了，不放在心上似的，一邊倒酒一邊說：“下橋村的王小三，有關部門只要把他叫了去，然后再分頭把王金海和李志文叫到另一處；三人隔離一審，事情保證弄出來……”

“你們看我的！今天下午我就去。”二呆子拍著胸脯。

“干杯！”

“干！”

……

六

唔，今天離那天四個人在一起喝酒的日子正好過去兩天了。趙新一邊吃午飯，心里一邊盤算著。

大門外，趙新看到陳金龍和趙小亮—前一后地向他家走來。他忙收起碗筷，把兩人邀進了屋。坐下。

“剛才，我連襟打電話給我，”陳金龍坐下就說，“說王小三早晨被鎮政府派人叫去了，中飯都沒有回來吃，不知道為什么事，連襟還問我有沒有在外面說過什么？”

趙新問：“你怎么回答的？”

“被我罵了一頓！我說：‘我什么都沒有說。你怎么講出這種話來？’”

趙小亮笑道：“王金海也是早晨被鎮政府叫去的。是鎮政府打電話讓他去的……”

三個人都笑將起來。看來，那天下午二呆子的舉報發揮作用了！

三人正在談論，大門外不遠處，只見二呆子一只手抓著一瓶酒，另一只手提著幾個小包向趙新家走來。

“好，你們都在！告訴你們一件大喜事——”二呆子在門外就嚷起來。

“在外面吵什么？進來說！”趙新喝道。

二呆子進了屋，笑道：“剛才，鎮政府來了一部小車。把李志文帶走了……今天我請客，咱們喝酒……”

二呆子一邊說一邊把酒菜放在臺上，話還未說完，只聽到陳金龍叫了聲：“不好！”

他們忙問陳金龍什么事？

“我剛才出門時，門忘記鎖……我回去一下?！闭f完，叫大家坐好，匆匆離去了。

“等會兒過來?！倍糇佣诘馈?/p>

陳金龍在大門外回頭擺了一下手，什么也沒說，疾步而去。

“我也對不住你們了?！壁w小亮抬起左手腕，望望手表：“兒子關照我中午十二點去車站接他。他帶了一大堆行李?，F在十二點已經過幾分鐘了，我得趕緊去?！?/p>

趙小亮一個勁地打招呼，也匆匆地出了大門。

“你們的事情太多！”二呆子朝門外罵起來。回頭再看趙新，只見趙新從口袋里掏出了手機，撥弄了一番，這時家中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趙新又向電話機走去。

“噢，噢……我馬上來！”趙新放下聽筒，對二呆子說：“老婆在娘家有?。∽屛亿s緊過去。”

趙新說完，把二呆子放在臺上的酒和菜拿起來又放在二呆子的手上：“對不起，對不起。我要鎖門了?！?/p>

二呆子拿起酒和菜，站在大門外，像傻子般地愣住了。

趙新離開后，剛走了幾步，像有什么事必須要交待似的，回頭對二呆子說：“上次在我家喝酒，大家都說的酒話，你怎么真的去舉報了？！害了人家了，不該這樣去做！”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什么？二呆子像被人悶頭打了一棒，呆住了。

在趙新家的大門外站了許久，再回味趙新走時回頭說的那句話，忽然使二呆子醒悟了過來。

媽的，難怪三個人統統地離去，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

老子給你們當擋箭牌使，現在反而無人靠了！

二呆子一氣，把帶來的酒和菜狠狠地摔在地上，抬頭朝遠處大聲地罵道：“你們這班狗日的東西，全都是婊子養的！老子日你們的娘！”

尾聲

二呆子一生氣便不愿出門，在家悶了幾天。這天生產隊的隊長陳大嘴跑到他家里來，進門就笑嘻嘻地嚷開了：“二呆了，你屋后的那座山，群眾會上一致同意——歸你了！”

“??？”

“真的！有幾個人先提出來，后來大家就同意了?！?/p>

二呆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屋后的那座山足有5—6畝地，他年年想要過來，打算圈個護欄，養幾百只雞和十幾只羊，這樣的話，他一個人吃的用的就足足有余了?？墒顷犂锏氖畮讘羧思揖褪遣煌狻榇?，他曾經罵過不止一百次：“日娘的，人心太壞！情愿擱在那里荒著，不把一個人發財……”眼下怎么突然就同意了？

“昨天晚上生產隊開會，你沒有去?，F在大家表決通過了——歸你！”

二呆子清楚，陳大嘴是個從不說假話的老實人，這事一定不假。

二呆子連忙掏出香煙來，雙手敬上，嘴里不住地絮叨：“謝謝你，謝謝大家……”

陳大嘴叼著香煙，轉身離開時說：“哪天請我們喝酒？”

“請，請！當然請，當然請！”

看著陳大嘴離開的背影，樂滋滋的二呆子用手抓起頭來，他又開始罵娘了，不過這次的罵娘卻是笑嘻嘻的：“真不知是怎么回事，日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