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州筆記（之七）

好么裁縫

家住官田里的好么裁縫可以算得上是裁縫世家，他爹、他爺爺、他太公都是諸暨縣出南門一等一的裁縫。據說，好么裁縫的上代給人做衣裳，不管作料好壞，事先一定得用紙先做一遍，讓顧客穿著，然后再根據得體程度進行細心修改。想想，如此不厭其煩一絲不茍做出來的衣裳，又怎會得不好？

到了好么裁縫手里，做衣裳雖說早已用上了被新州人稱之為洋車的縫紉機，而再也不用手工一針一線的縫制，可從祖上傳下來的家風卻半點也沒有改變。因此，經他手做出來的衣服總是格外的合身。難怪村里最愛講笑話的友木細眼要說，穿上好么做出來的衣裳，哪里還是衣裳，簡直就是長在身上的第二張皮！

雖說手藝奇好，好么卻半點也不傲。每當一衣作成，總是叫顧客當面穿著，然后前三圈后三圈狗旋墳頭般地轉，嘴里一個勁的問：“好么？好么？”直到顧客將頭雞啄米似地亂點，不絕口的叫好為止。好么的綽號，便是這么來的。

去年正月，廳背后的肖飛大好佬在城里當了局長，清明日開著輛寶馬回新州上墳。待整整一箱炮仗放落，便馬不停蹄地來到官田里，著急著爆的叫好么裁縫給他做幾套衣服。說是這人也不曉得怎么搞的，以前穿著蠻好的衣服，三不知統統變得前擺短后擺長不合身起來。好么就接連的為他開了幾個夜工。三天后，秘書天不亮來取，說是一早局長要陪市長到下面視察，這衣服立馬得穿。當夜，新州人果真在電視里看到了肖飛好佬，他身上閹雞毛似的一套服裝，果然硬地把市長的一身名牌給比了下去。

僅僅只隔了大半年，肖飛好佬又悄悄地來找好么裁縫，說是去年做的那幾套叫他出盡風頭的衣服，不知什么緣故，一下子又變得不合身起來。好么也不答話，隨手接過料子，徑直裁剪起來。肖飛好佬不放心地說：“好么叔，你這樣的量也不量，直接就做……”未待他把后面的話講完，一向謙虛的好么裁縫搶過話頭，很自負地說：“閑話一句，保證叫你滿意就是！”

過了幾日，肖飛好佬親自來取衣服。一穿，果真是缺嘴佬咬卵，一絲也不推板！

消息傳出，村里的一班閑人頗覺稀奇，擁簇著到官田里問原因。實在糾纏不過，好么裁縫將五根又細又長的手指在桌上不輕不重地篤著，笑道：“這做衣裳不能光量身子，更得看心情。就拿肖飛好佬來說，去年他官運亨通當了局長，昂首挺胸目空一切，所做的衣裳就得前擺長后擺短。而今年他東窗事發丟官革職差點敲破飯碗，人一下子變得灰頭土臉抬不起頭，所做的衣裳自然要反一個面，換成前擺短后擺長了！”

一班閑人聽了，全一愣一愣的，久久無語。

老油條

官田橫頭的老油條從小頭腦便極活絡。早在讀小學時，他便瞞著老師，將本好端端的寫字簿用來畫菩薩頭，劉備、關羽、張飛；八戒、沙僧、悟空。因人聰明，畫樣像樣，弄得一班小同學整天圍著他討要。可即使是最最要好的伙伴，他也不給。而是化整為零，將它們一頁頁的撕下來，叫同學用寫字簿紙根據所畫人物的本事大小換。劉備八張，關羽十張，而孫悟空則要二十張。因此，盡管亂涂亂畫，老油條的簿子卻總是用不完。

老油條十五歲那年，村里在踏碓塘頭辦了家年糕廠，生意很是紅火。舂年糕要煮糕花，年糕廠便貼出告示，廣收木柴。雖說每百斤只賣二塊，可卻值二個工值，且又是現錢。便惹得鄰近青壯放落不得，紛紛上山偷挖柴根。這便交運了早已輟學的老油條，一日一遍，賣柴不息。漸漸，人們覺得蹊蹺，平時很少見他上山，哪來這許多的柴賣？一天后半夜，年糕廠廠長廿七麻皮一時興起，就忙中偷閑急吼吼拉上女工油菜花到廠背后柴堆里開心，隱隱約約見著個人正在將新收來的柴部頭一個一個的往圍墻外拋。當下大驚，卻也不聲張。只是擁著油菜花，偷偷的換了個地方。次日傍晚，當老油條照例又來賣柴，廿七麻皮悄悄的將他拉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告訴他以后再不用辛辛苦苦的將柴挑來，每天只需直接的來領幾個柴錢則可。老油條忐忑不安的問這是為何？廿七麻皮嘿然一笑，只是伸出根被煙熏得焦黃的手指，朝圍墻外一指，說不為什么，我是怕半夜里碰巧那頭有人，萬一被柴部頭砸著，還不是要鬧出人命？老油條霎時臉孔煞白，從此金盆洗手，再不賣柴。

1978年，老油條光榮入伍。2001年，官至正團轉業。組織部門征求意見，是去人大、政協任副職，還是去局辦擔任正職。老油條想也沒想，便高高興興的選擇了后者。為此他老婆很有意見，說好端端放著個縣團級的主任、主席不當，卻偏偏要去當科局級的科長。卵不曉得大頭小，還像起早天亮撿了個元寶似的。老油條雙眼一瞪，罵道：你懂個屁！曉不曉得牛脖子再粗說穿了不過也是個脖子，雞頭皮再小好歹卻也是顆頭！

老油條所去的單位因是執法部門，特權思想嚴重，問題盤根錯節，是全市出了名的重災區。縣委曾數次派遣優秀干部到那里擔任一把手，可結果不是遭排擠便是被同化，仍是積重難返，毫無起色。老油條走馬上任，先是不動聲色，冷靜觀察。經過一段時間的深入調研，對存在問題進行認真梳理，發現人民群眾對局里中層正職以上領導人手一車，公車私開反應最為強烈，就決定對其進行重點整治。先是召開全局干部大會，當場與中層正職簽訂禁駕責任狀。會后的第二天恰好是星期天，老油條早早起床，騎著輛自行車到五叉路口守候。沒一支煙工夫，駕著公車去鄉下釣魚的城北所所長老牛就叫他逮了個正著。星期一甫上班，老油條就叫紀委將老牛請進辦公室。開口便道，你喜歡開車，很好很好。恰巧局里有一名駕駛員病休，從現在起你就暫且頂他開車去吧！老牛一聽，差點暈倒。呆了許久，才鐵青著臉出去。

卻說這老牛，本是局里的元老，現任的二三把手，均曾經是他的部下。因資格老，便有恃無恐，成了無論哪任局長，都不敢輕易去摸的老虎屁股。老油條開玩笑般的叫他去頂替臨時工開車，這口惡氣豈能咽下。就施出渾身解數，與老油條作起對來。沒多久，一封封告狀信就通過有關部門轉到了老油條的手里。老油條全不理睬。

轉眼到了次月頭一個周一，局里照例召開全體干部大會。平時寡言少語的老油條，突然一反常態，變得滔滔不絕。當著一百零八名干部，拍著胸脯表態。說個人必須服從組織，這是鐵的紀律！既然組織一張16K紙可以叫一名團長擔任局長，組織同樣也能夠叫一名愛開車的所長去當駕駛員。至于告狀，身正不怕影斜，區區一個縣級市，書記市長無非也是個縣團級，他怕誰！

會后，眾人愕愕。

從此，老油條轄下的一畝三分地里，再無人敢私駕公車，風氣迅速好轉。年底，市里對鄉鎮局辦統一進行考評，竟咸魚翻身，破天荒被評為優勝。

周占魁

祠堂門口周占魁的兒媳在接二連三地生下五朵金花后，終于一枝獨秀產下一子。樂得周占魁再無顧忌，將長衫一撩，追大盜似的追進產房，望著接生婆手中精赤條條小老鼠似的細娃頭，樂得胡子亂顫，搖頭晃腦地喃喃：“有子萬事足，有子萬事足！”

待周占魁醺醺然的回到客堂間，同樣激動得紅頭雉雞一般的周伯魚貼腳屁股的跟出，搓著雙手叫老爹給自己剛出生的小兒子取個名字。周占魁想也沒想，便朗聲道出兩字：“金鳳！”“金鳳”！周伯魚一愣，心想男取女名，老爹會不會是高興得糊涂了？就怯怯地提醒：“這次可是男的，怎么……”未等他把話說完，周占魁便將雙眼一瞪，喝道：“雄者為鳳，雌者為凰，你懂什么！”嚇得周伯魚倒退兩步，再也不敢聲響。

周占魁是新州最后一個秀才，雖說肚皮瞎癟，可上知天文，下識地理，里面全是學問。一次，周占魁正在橋會屋門口與一班老貨孵日頭，潑皮烏梢存心尋開心，手捏著只黑鰍鰍的石蟹來到他面前，將蟹臍一掰，涎著臉道：“秀才爺，都道您百事通曉，我問您這蟹為啥會得有兩根麻鳥？”碰巧那幾天因兒媳婦給他生了個孫子，周占魁心情奇好，不僅不惱，反而和顏悅色的解釋起來，說是上帝在造物之初，給眾生分發陽具。雄雞第一個報到，就率先領得一條，夾在腿中歡喜而歸。走至半途，自忖如此寶貝，何不再領一條？就將它悄悄的埋于路邊沙泥之中。返身上天，正欲冒領，卻被上帝一眼識破，喝令天兵天將將其逐出天庭。雄雞喪魂落魄回到半途，可任憑爪扒喙掘，鉆天孔挖地洞，就是找不到藏匿在那里的那條本該屬于它的陽具。原來就在它走后不久，那條陽具即被剛巧路過的蟹挖去。從此，雄雞再無陽具，只得一輩子“喔喔”地哭叫著在地里亂刨亂扒。而蟹卻因平白無故多出了一條陽具，就顯得目中無人，張牙舞爪，橫行霸道。眾人聽得呆煞，心想秀才畢竟是秀才，想不到連這等事情竟也明白！

1967年，周占魁七十三歲。一日早起，遠遠望著安華民中的一班紅衛兵正在大會堂墻壁上涂寫什么。待走近一看，卻是偉大領袖的七律二首《送瘟神》，便搖頭晃腦地吟將起來。吟著吟著，不由得頭皮大搖，很不以為然地道：“春風楊柳萬千條，將楊柳誤為一樹，可惜可惜！”

一個老癟蛋竟然敢對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的詩詞評頭品足，這不是現行反革命又是什么？紅衛兵當即高呼口號，將周占魁扭送到安華公社。

風燭殘年，不打自倒。周占魁只在公社黃沙廠關了一夜，群專組便通知他家屬前去抬人。

回到家里，周占魁已是氣息奄奄，抓著兒子的手翻來覆去的念叨：“楊柳本非一物。楊者，葉團，枝條上升；柳者，葉尖，枝條下垂。你說，它們怎會得是同一種樹呢？”

周伯魚哽咽著道：“爹，新州地面，別的不多可樹卻不少，楊是楊柳是柳連三歲小孩都知道，您去頂什么真！”

周占魁突然雙眼放光，道：“既然知道，為何誰也不說？既然錯了，為何不準人說！”說罷大喊一聲，氣絕而亡。

周占魁一死，從此新州再無秀才。

糯米果

1957年，原本在省作協當作家的羅米荷被劃為右派，灰溜溜地被人押回老家。新州人打死也不相信，從小便聲聽聲話被人喚作糯米果的一個人，即使借他一百個膽，也不敢在人前說半句重話，又怎會得公開跳出來反黨呢？

糯米果回到新州，最高興的當數潑皮烏梢。早前，烏梢是一直將貓狗作為戲弄對象的。貓狗脾氣奇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任他像搞小人麻鳥一般的亂搞。可有回子卻因為貓狗的一句“其實我也在心里廂罵的”說話，使他在百眾面前大出洋相，從而再不敢輕易得罪。少了個活寶，有氣再無地方可出，心里便如屎急找不到茅坑一般的難熬。這下好，來了個糯米果，還不是又可任他想怎么捉弄便怎么捉弄？于是，就將糯米果當作第二個貓狗，有事沒事，隨便取笑。

糯米果果然毫無個性，不管烏梢言語如何下作，總是面帶微笑，一味的諾諾。

有一日早起，因夜里與內眷不曉得何事狠吵了一架，烏梢眼泡皮紅腫，憋著一肚皮鳥氣來到橋會屋門口。冤家路窄遇著糯米果，就將他當作出氣筒，伸手就往其肩胛上重重一拍，開口便是一聲：“老右！”糯米果立馬將嘴笑成開口木魚，響亮地應道：“安！”安乃新州方言，意思相當于“嗯”。烏梢興趣大振，便開始“烏龜、豬狗、畜生”般地亂叫，糯米果也不惱，只要他叫得出口，一律笑瞇嘻嘻“安、安、安”不絕口地應答。惹得身邊一幫看熱鬧的閑人，全捂著肚皮“哈哈”的笑。

烏梢肚里積壓了一宵的怨氣，早變得煙消云散。正罵得起勁，恰逢曹師爺走過，只側著耳朵一聽，便對烏梢喝道：“賊子，木知木覺，也不想想到底是你在罵人還是人在罵你！”烏梢一愣，忙問他這話怎講？曹師爺板著臉道：“你的小名不是叫安么？你把兩者連起來念念！”烏梢便果真“烏龜安！畜生安！”地念，念著念著，終于悟出不妙，便在眾人哄笑聲中，逃也似的離去。

一幫閑人卻不愿散去，團團地圍著糯米果，爭著問他這法子是怎生想出來的。糯米果糾纏不過，便斂了笑，神色肅然地道；“道理其實蠻簡單的，不管罵誰，事先總得想想自己到底是誰。要不然，罵人便成了罵己！”

眾人服煞。心想肚里廂有否墨水，到底是不一樣的。從此，對糯米果便生出了不少的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