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07—309年,山陰人賀循擔任西興運河的疏鑿主治,從古紹興城到錢塘江畔的西冷,抒寫了一部悠悠千年的歷史巨構(gòu)。宋文人王十朋《會稽風(fēng)俗賦并序》記載,“堰限江河,津通漕輸;航甌舶閩,浮鄞達吳;浪漿風(fēng)帆,千艘萬艫;大武挽纖,五丁噪呼;榜人奏功,千里須臾”,再現(xiàn)了當年運河商賈往來、浪起帆迎,兩岸漁舟穿梭,魚米飄香的風(fēng)情物貌。
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勤勞智慧的紹興人再次踏上這片古老的水域。再現(xiàn)那一段沉默了千年的歷史文化,向世人展開一幅真實的古運河圖景。古纖道,休眠千年的石頭,休眠千年的生命,以休眠火山的姿態(tài),噴射出千年的歷史魅力。運河波心蕩漾,纖道激情澎湃。黃昏的夜色里,歷史踮著凝重的步履,向世人敘說。
出紹興市區(qū),至東浦高橋下,沿著長長的古運河水道,建起了一座運河園。園內(nèi)一景一石,皆從濕淋淋的歷史長河中走來,一塊石頭,就是一個故事,一本線裝古書。尤其是園門入口處的紀事碑林,背東向西,記錄了運河古老的千年史,線線縷縷都讓人肅然起敬。
是石頭見證歷史,還是那一段歷史見證了這些石頭,誰也說不清楚的煙云里,只看見一群又一群的人,趕了千山萬水,跨進運河園,繞過地面的太極圖和水八卦,幾乎每個人都會在老子的“上善若水”前靜立許久。靜立,是為了更好地面對那一片碑林,那一堵歷史的墻。墻不高,歷史的厚重與文化的凝重,卻將心口壓得緊緊。秋日的太陽在碑頂滾著濃濃的金紋,和所有的人一樣,我們只能踩著那些青瘦的碑影,尋尋覓覓。
唐朝的暖風(fēng),秦時的冷月,更遠古時候的禽鳥翩翩飛過,那些深深淺淺的徽雕里的那些人、那些事恍若隔世醒來,依然匆匆行游于山陰故水道。想來這該是公元前五世紀的越國時期,自大越城(今紹興城)至古曹娥江邊的水道,兩岸灘涂茫茫,蘆葦飄飄,又是潮汐匯集之地,潮水漲落后的魚蝦,自成鳥兒的好食物,那些蘆葦蕩也成了鳥兒棲息的好地方,啄草食魚,留下糞便于土壤。從此,山陰故水道兩邊成了先人種糧的理想之地,“會稽鳥耘”的美麗故事從此代代相傳。范蠡也該是一只美麗的鳥吧,也是從那時候起,應(yīng)該是他帶領(lǐng)疏鑿故水道,成為運河史上留名千秋的越人。至東漢永和五年,不知蘆花已是第幾次飄白,馬臻修整鑒湖,山陰古水道也被納入鑒湖。到公元307—309年,西晉會稽內(nèi)史賀循再次疏鑿從紹興城至古錢塘江邊的西興運河,穿越紹興城,從今都泗門進入鑒湖的航道,構(gòu)筑成浙東運河的主體,湖河融為一體。至唐觀察使孟簡為航道筑堤砌岸,形成運道塘,也稱“官塘”時,西興運河已現(xiàn)“白玉長堤路,烏篷小畫船;有山多抱野,無水不連天”的圖畫,而其間,民間捐修河塘又無以計數(shù),不少人為此獻出了生命,名字與尸骨永遠沉埋河底,化為清水江月,與千水萬水長存。
今人是該喟嘆一番了,無論是站在淡煙晴日的白玉堤上,還是泛舟于悠悠長長漫漫水路上,我們都該為那些治水的英魂敬一杯。正如陪行的陳先生所言,古往今來,水乃天地之靈,萬物之靈,先祖?zhèn)優(yōu)樵降刂`水拋頭灑血,盡其終身,今治水之人,怎可有怠慢?想想先生五十有余,日夜埋首幾案,與史料、典籍為伍,飄白發(fā)、拱脊背、燈影越來越暗,鏡片越來越厚,而先生的眼睛卻越來越亮,心如清風(fēng)明月,志如大江遠山。無數(shù)個陳先生,才得以今日之運河園啊!再看岸邊伏石細雕的石匠,崇敬之余,忍不住伏岸掬水入口。不要讓歷史沉埋于荒草野郊,不要讓那些有名的、無名的、古時的、今時的英雄們默默于季風(fēng)中,給后人留下點什么吧,那些他們應(yīng)該記住的東西,在運河園的每一塊石頭上涅槃。
詩路心程
再訪運河園,感覺是在尋夢。夢里的碑林那樣長,向前通往煙波淼淼的遠古,向后,卻是誰也無法預(yù)知的遠方。碑林的影子正在越來越短,即使是秋天的最后幾個日子,陽光還是灼得讓人難耐,這日頭必定是千年前的日頭,這河水也是千年前的河水,好像什么都沒變,又好像什么都變了,這日頭不可能完全是千年前的那一個,這河水也不可能是千年前的那一灣,那些古時的水和日,也只能永遠是古時的那一個,過了一分一秒就都不完全是原來的那個了。正是這種距離感,讓今人踏塵而來,失魂而歸。
古往今來,那些丟失的魂魄,有詩仙的,有酒神的,有意氣洋洋、羽扇綸巾的,也有怒發(fā)鐵牙、含怨遺恨的,一堆堆的魂魄,一堆堆的沉積,積在河底,就成了水蔓們的肥壤,也匯成了運河的靈氣。到越中來,運河是必經(jīng)的水道,每一艘船底爬過行荇的船只,都會留下流芳百世的詩篇。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奇怪,詩人的一桿竹筆,偶爾涂抹,即興劃過的詩文,偏偏是那些雕鏤人心、鐫刻山河的傳世之作,千年萬年的河水也難以漫漶。當一切都零落成泥了,這些詩句還是鮮活活滾動。
想來這里便是唐詩之路的起點了。那遠遠一葉扁舟,白衫青褂,衣袖飄飄間,一扇攬盡清風(fēng)明月,一酒飲盡湖光山色,從古運河到鑒湖、追溯若耶溪、飛渡鏡湖月、漂流剡溪、夢游天姥的是李白,滴入鑒湖的那些酒,也就成了紹興黃酒最好的源頭水。曾有北方來的酒坊師,暗暗學(xué)了紹興酒的釀造方法,到北方去照樣畫葫蘆,卻無奈總少了那么一點難言的味道。鑒湖人就站在自家特大酒缸旁,在糯米香噴噴、白花花的霧氣里,偷偷笑。沒有鑒湖水,哪來越中酒?酒師以鑒湖水釀之,一試,果然酒香絕世,是世間少有,越中僅有。而潮落江平未有風(fēng)時,一葉扁舟攜三兩知己共濟的該是孟浩然,天寬水長,青峰淡暮,山花爛漫也只是大宣紙上的點點暗紅,偶有水鳥驚起,也只是一剎那的工夫,就認定了是同船共濟的人,穩(wěn)穩(wěn)地停于船頭,靜靜對著水面孤芳自賞起來。明明是到越地來的,渡于越中的水上,卻無奈拋出一句“何處青山是越中?”是呀,何處是越中,青山是越中,清水是越中,皚皚的蘆花是越中,鮮鮮的紅菱是越中。越,在山水里,在古人的詩篇里,又被一代代的后人咀嚼了千回百回,卻越嚼越水靈,越嚼越鮮活。
那艘船看起來有些破舊了,船頭的燈盞也捻不亮濃濃的夜霧,都快忘記自己的年紀了,大概也是六旬老翁了,依然如少年壯志,國事家事把心扯得七零八落。往返紹興與杭州之間,夜夜月渡運河,一樣的流水嘩嘩,一樣的夏蟲秋鳴,一樣的霜白秋風(fēng),一樣的雪夜江冷。放翁啊放翁,那些東風(fēng)拂起,宮柳染綠的好情好景,早已成傷心橋下回蕩的冷波,離愁別恨再深也是心底里一塊厚厚的病,三千情絲擰成一股,修你的志去吧,孰不知志里志外已是茫茫一水間,淚落江心罷了。每每夜渡,卻還是好歌好景長吟詠,伊人已在水一方,此山此水皆伊人,如此貼慰己心吧。多年以后,那個叫袁宏道的,輕舟小船,搖櫓而來。嘆越中士比鯽魚多,嘆聚集山如市,嘗遍家家老酒香,卻嘆只少唱吳歌。袁宏道啊袁宏道,誰知你才情深如水,卻聽不出這水中秦歌漢舞,唐風(fēng)宋雨,多少賢人逸士東來西往,多少才子佳人南腔北調(diào),鐵板鐵扇唱過、喊過、吼過,紅綢綠帶吟過、誦過、嘆過,先生卻還在遺憾“只少唱吳歌”,實在是真遺憾、大遺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