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昌坊人家

都昌坊，舊名東昌坊，周作人在《東昌坊故事》里有詳實的考證。到了解放前后那幾年，我六七歲的時候，已經改名都昌坊了，記得我家（街南從西向東數的第二家）當時的門牌是都昌坊31號。不過，老百姓口上好像還是叫東昌坊的為多。

都說流年似水，一眨眼，已經活了快七十個年頭了。生在都昌坊，長在都昌坊。幾次拆房搬遷，住得離都昌坊越來越遠，一顆心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夜里夢回童年，在都昌坊的石板路上奔跑跳躍；日間，昔日都昌坊的人物在腦海里來往。下面講的都是當時的真名實姓的蕓蕓眾生，既能反映那時的社會風貌，也可寄托我對童年的懷戀。

一 飯錫鍋阿祥

飯錫鍋是紹興民間的一種日用器皿，圓鼓鼓的大肚大口，高六七寸，徑比高還要多一寸。日常盛放糖果、點心、干果，既防潮，又免鼠咬，非常實用。如用錫打造，是為錫飯錫鍋，名實相符。更有燒成瓷器的，叫瓦飯錫鍋，其上繪有各種花鳥、山水、人物，光彩照人，為居室添色不少。要說這飯錫鍋為何落在阿祥頭上，成了他的綽號，說來話長。

原來這阿祥，是周作人《東昌坊故事》里提到的水果連生的小兒子。子承父業，都（東）昌坊口東北角的水果攤到了阿祥手上，一如他父親那樣“西南兩面開放，白天撤去排門，臺上擺著些水果”，可是一天下來沒有多少進賬。也算是發展進化罷，阿祥不再像他父親那樣，挑了百十來斤重的水果擔去沿街叫賣，上門兜售，而另有賺錢的門路。阿祥自幼跟在父親的水果擔后頭，在南街（今延安路），禹跡寺前等一些大戶人家進出，非常熟悉。那時有些大戶人家正在逐漸敗落，進少出多，免不起要變賣些舊貨貼補開銷，卻又死要面子，決不肯自己抱著個要變錢的物件上大街進舊貨店。阿祥人極聰明，腦子活絡，看準了這個機會。先是給人家穿線搭橋，聯系買主賣主，賺些腳錢，后來索性自己買賣。經他手的，貴重古玩是沒有的，大都是些不新不古的瓷器、錫器，如帽筒、筆筒、彩瓶、飯錫鍋……天長日久，人頭越來越熟，門檻越來越精，能識貨，會落價，往往一進一出，得上倍的利潤。慢慢的，賣水果反倒成了副業。阿祥進足了甘蔗、桔子什么的，由他娘子看攤，自己一顛一顛的，來往穿梭于翰林府第，狀元臺門……阿祥生得五短身材，矮矮胖胖，且又姓樊。街巷間多的是給人取綽號的才子，樊、飯諧音，他們把阿祥日常買進賣出的圓鼓鼓的飯錫鍋聯系上去，于是“飯錫鍋阿祥”不脛而走，以至于坊間閑話，連阿祥兩字都省掉了，只要一提“飯錫鍋”，人家就曉得說的是他了。

那時，恐怕沒有一個紹興城里人不知道“飯錫鍋阿祥”的，使阿祥遠近聞名的原因除了“飯錫鍋”以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有兩手絕活。

劈甘蔗。那時每當下半年甘蔗時節，街頭巷尾的水果攤前，一支支的紫皮甘蔗排隊也似，或靠墻，或倚板，一字兒排開，任人挑選。三兩少年相約而來，挑選一支甘蔗，去梢斬根。又拾幾片甘蔗皮，由一少年捏在拳中，露出一小部分，每人各抽一根，大家互比長短，決出先后，輪流開劈。甘蔗直立地上，各道程序都須單手完成。本事好的，劈下一長片來，那就鍘下被劈掉過的這一段，歸屬他了。差的呢，只是劈進沒有劈下，反便宜了下一位，容易成功。最次的，甘蔗倒地，根本沒有劈著。這樣你一刀，我一刀，甘蔗越來越短，直到劈完為止，根據各人劈下的長短來定勝負，最短者付甘蔗錢。雖然一支好好的甘蔗被劈得不成樣子，但在那時卻風行得很，又且有點競技性質，不但小孩喜歡，有的成了大人也還樂此不疲。阿祥也愛看愛劈，時時手癢癢的，只是沒人敢和他較手，于是他當眾宣布，買主在他攤上請他劈甘蔗，他一刀到底，否則甘蔗白送不收分文。此言一出，果有遠近閑人揣著零錢走來，一來看個熱鬧，二來或許能白吃一支甘蔗。說好了條件，挑一支老結難劈的甘蔗要阿祥劈，自己背著手站在旁邊笑瞇瞇地看。此時周圍已然圍滿了人，像看變戲法似的。只見阿祥在右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握起尺來長寸余寬的薄片快刀，左手扶直甘蔗，握刀的右手拇指按在甘蔗頭上，同時放開左手，稍穩，右手拇指一松，轉以刀面按住甘蔗，手腕一旋，又改用刀背，輕吸一口氣，抬起右手，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立著的甘蔗無依無靠將倒之時，一刀從甘蔗頭上直劈下去。嗖的一聲，從梢頭至老頭，生生的將一支甘蔗一劈兩半。“好！”圍觀之人一片歡呼。買主化錢開了眼，劈過的甘蔗捧回去還可以吃，很高興；阿祥也很高興，又過癮，又露臉，賣出了一支甘蔗，多少也是生意。

只是一次有個無賴之人來尋阿祥，硬是想白吃一支甘蔗，一連要阿祥劈了五支，一支比一支長大，無奈阿祥真是技高膽大，支支一刀到底。此人還不死心，竟挑了一支七里八彎的甘蔗要阿祥劈。阿祥軟里帶硬的說：“你要是出門不帶錢，這五支甘蔗我都奉送了。不過，這第六支我是決計不劈的了。”

“為啥？”

“你讓大家看看，這么彎的甘蔗也是劈的么？你用兩手扶著劈，能一刀到底，我連水果攤都輸給你。大家街坊鄉親高興高興可以，硬要尋我阿祥事頭，我也不是好欺待的。”周圍眾人都“好了，好了”的相勸，那人無法，也只得扔下一張紙幣走了。大家一看，這張鈔票只夠買一支甘蔗的，阿祥嘿嘿一笑，也不追趕，由他去了。從此，阿祥“連劈五支，一刀到底，”就傳開了。

戲彩瓶。舊時街邊空地，常有三兩流浪藝人圍個場子，變幾套戲法，玩幾樣雜耍，向觀眾討錢，糊口度日。都昌坊口是鬧熱之地，自然常有光顧，阿祥自小最愛看。特別是“頂缸”，一只綠釉荷花小缸頂在頭上，翻、轉、滾，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扶著一般，就是不會掉下來，看得阿祥心里癢癢的。有時水果連生挑擔出門，囑阿祥看攤，他便拿了攤上西瓜頂在頭上玩起來，不免摔破。因他是小兒子，水果連生對他格外疼愛，也不過分責罰，只是笑著罵幾句。阿祥到底聰明，知道西瓜經不起摔，就捧個錫飯錫鍋，爬到床上鋪開棉被，練起頂缸來。真是有志者事竟成，天長日久，居然練得頂個飯錫鍋在頭上滾來滾去，老半天不會掉下來。后來，索性拎起十來斤重的彩瓶，一樣頂在頭上玩起來。到了二十來歲頭上，已經能頂著彩瓶在空地上走來走去。民間迎神賽會，組織者便來相邀表演，阿祥欣然前往。我兒時就曾親見，至今印象極深。那一日艷陽高照，路兩旁看“迎會”的，人山人海。嬉高照的過去了，吹奏鼓樂過去了，走高蹺過去了，接著是一隊雜耍，都是民間無師自通的高手。忽然人群中起了一片喊聲：“阿祥來哉！飯錫鍋來哉！”只見阿祥一身白色紡綢褲褂，足登玄色直貢呢布鞋，走在隊伍中央，頭上頂著的彩瓶正滴溜溜的轉著哪！來到都昌坊口，忽然停下腳步，伸開兩手，微微仰頭，“騰”的一下，顛起頭上彩瓶，足有一尺多高，又穩穩落下，一偏頭，彩瓶落在左肩，順臂滾下，急用右手拎起，依然頂在頭上。人群中“好”聲四起，阿祥滿臉得意，快走幾步，趕上迎神的隊伍，遠遠望去，阿祥的身影極像是一只白色的大缸上頂著一只彩色小缸。

現在，我從童稚小兒變成了耄耋老翁，阿祥也早已仙逝。往事恍若隔世，又如在眼前。每當腦海中浮現起阿祥矮矮胖胖一顛一顛模樣，真是個活靈活現的“飯錫鍋”，不禁啞然失笑。

二 潘蘭芳

據周作人《東昌坊故事》，清末民初，都昌坊口東南角，也就是水果連生的對面，開著一家“德生酒店”。店堂的前部照例是曲尺形柜臺，陳列著茴香豆、雞肫豆、豆腐干一類簡單的過酒胚。后邊是“雅座”，擺著“長方板桌與長凳”。用“高腳的淺酒碗，裝下酒鹽豆等的黃砂粗碟，”周作人的先君常在這里坐吃老酒。到了解放前后我開始記事的時候，這里是一潘姓人家在零售老酒醬油醬菜時蘿卜之類，兼賣“重羅切面”。店堂前面仍有曲尺柜臺，后邊就沒有“雅座”了。只是靠東墻搭著打面的作板，成了制面的工場了。這潘姓老倆口，不知是否“德興酒店”的后人，他們有三個兒子。老大老二都已各自成家分戶，他們和小兒子小兒媳一起生活。小兒子名叫蘭芳，聽著像是某個演員的藝名，或是哪家千金的芳名。你可別以為他像名字那樣文弱，其實是個魁梧英俊的男子，身材高大，方盤臉上雙目炯炯，左眼上眼皮有一小疤痕，使眼角看起來微向上挑，平添幾分英氣。我的記憶中，他總是穿著一件對襟白布衫，兩袖高卷，一雙大手沾滿面粉。

每天雞叫頭遍，潘蘭芳就起床做“重羅切面”了。先在腳盆般大的綠釉面缸里以堿水和好面團，然后把面團抱上作板，握一根長丈余碗口粗的木杠，一頭頂在緊靠作板的屋柱的洞里，以木杠緊壓面團，人坐在木杠另一頭，以洞為軸心，旋轉移動，壓過來，壓過去，這時屋子里響徹快樂的咯吱咯吱聲。把面團壓成面餅了，疊起來再壓，如此反復多次，面團成了一張又長又大又韌的面皮。最后一道工序是在上面遍撒生粉，疊成一摞，用一把包公虎頭鍘似的大刀，細細的切成面條，一卷一卷的排在匾上。此時，天光大亮，潘蘭芳落下店堂排門。這一匾“重羅切面”，不到中午就賣個精光了。

潘蘭芳娶媳婦好幾年了，還沒有生育，所以他們一家人特別喜愛孩子。我就成天串到他們家玩，前門進后門出的好不快樂。“潘公公”、“潘婆婆”、“芳叔叔”、“芳嬸嬸”，喊得又響又親又甜。芳叔叔最喜抱我，有時還用他的大手抱著把我輕輕拋起又穩穩接住，逗得我咯咯的笑。所以，后來母親常常對我念叨：“你是芳叔叔抱大來的！”芳叔叔寫得一手極好的毛筆字，我上學后學校里發下來新作業本，都是他給我寫封面。記得有一次，他故意把某老師的師字寫成鼠字，某老師成了某老鼠，急得我哇的哭了起來。他卻趁著我揩眼淚抹鼻涕的時候，把某老鼠改成了某老師，端端正正，清清爽爽，這其中他怎么變的戲法，我到如今也想不出來。只是當時我見了破涕為笑，他看了哈哈大笑，其情其景，歷歷在目，如在眼前。

芳叔叔不抽煙，不喝酒，正派熱心，每日小本經營勞作謀生，解放軍一進城，理所當然的成了人民政權的依靠對象，他成了新中國第一任都昌坊居委會主任。芳叔叔上午打面，下午干居民工作。那時是純義務沒一文報酬的，他滿不在乎，高高興興、忙忙碌碌。過了那么二三年，忽然被鐵路上饒站招了工。那時，潘公公已過世，第二年，芳叔叔就把母親妻子接到上饒去了。以后每年清明節，他都要陪潘婆婆芳嬸嬸回紹興來掃墓，在他大哥家（在塔子橋頭）住上幾天。每次回來必來我家，和我母親拉拉家常，說說我兒時的趣事，臨走總對我說一句：“你娘不容易，要好好讀書，明年再來看你們。”穿上鐵路制服的芳叔叔更顯高大英俊，他穿的制服料子也一年比一年好。到了六十年代，回來的次數少了。一九六七年的某一天，居委會把我母親叫了去，原來是鐵路造反派來外調，調查潘蘭芳的出身、成份，酒店賣的什么、雇不雇人。我母親據實說了，還簽名按手印。我們這才知道，芳叔叔已是鐵路上饒站的“走資派”了。

以后是運動，以后是上山下鄉，以后是拆遷，彼此沒有了信息，只有我的夢回童年！

半個世紀過去了，彈指一揮間。古人言：仁者壽。芳叔叔，您在哪里？昨夜我又夢見了您，又一次聽見了您打面壓杠的快樂的咯吱咯吱聲，又一次感到您沾滿面粉的大手的有力和溫暖。

三 甜酒釀水泉

甜酒釀水泉是水果連生的大兒子的長子，民間叫做“長房長孫”。說起他，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紹興，可稱無人不曉。一聲“水記里咯甜酒釀來嗒哉！有著按糖咯甜嗒來！二兩半糧票七分——！”人們便知道他的甜酒釀擔到了。只見他身高體壯，光頭上一頂草帽。一年中除了極冷的寒冬臘月，多數日子是單衫敞懷，短褲涼鞋。他的擔子收拾得一塵不染，而且與眾不同：放酒釀缸的黑漆木箱四周，除前面是“水記甜酒釀”五個大字外，其余三面都貼著一方方白紙，上寫著從“康熙字典”中找來的冷僻字，雖不是龍飛鳳舞，倒也墨飽字正。他歇了擔，手拿鑷子，一邊吆喝著，一邊夾去偶而殘留在酒釀上的秕子。霎時，旁邊就圍了一圈人。看客不少，吃客也不少。他用小銅刀打下三四塊酒釀來，盛在精致的金邊湯碗里，舀上酒釀露，再放一只蓮子調羹，遞給顧客——這就是“二兩半糧票七分”了。一一招呼好吃客，他拿出一張白紙，上書一個碗口大的“青青青”字，先笑著要叫得出名字的熟人認這個字，那人回說不認得。他就在眾人面前將紙晃上一圈，當然無人認識，接著笑嘻嘻的朝大家點點頭，這才抬手指著萬里無云的藍天，在空中劃一個大大的圓，重重一頓，說：“青青青（音焦）！青青青紫晴天的青青青字！”得意之狀，無以言表。興猶未盡，他還要嘿嘿笑著，拉著人認那貼在擔子四面的字，紅光滿面，興奮無比。

甜酒釀水泉已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過世。因他的二兒子和我同歲，所以論起街坊輩分來，我得叫他水泉大伯呢！早在解放前幾年，我開始記事的時候，他已挑起酒釀擔了。那時美國貨很流行，他吆喝的是“美國甜酒釀”。后來解放了，接著又抗美援朝，他不敢喊“美國甜酒釀”了。只是孩子們不懂事，常圍著他的酒釀擔嚷嚷“美國甜酒釀！美國甜酒釀！”此時他總是苦著臉搖搖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也不罵人，也不趕人，挑起酒釀擔往別處去了。不久開始糧食統購統銷，有段時間他無法買到做酒釀的糯米。可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七八口人要吃飯，他只得改行，賣起油炸豆腐干來。別人搽在豆腐干上的頂多是紅醬辣醬罷了，他別出心裁，竟然調制出八種味道各異的醬，吆喝起“八醬豆腐干”。三年困難時期，小販們集中起來分地段賣早點，他賣“白糖粢米飯”。三年過去，合久必分，他又挑起甜酒釀擔，不過要收糧票，他就吆喝“二兩半糧票七分”了。還是老行當好，他挑擔的腳步依然輕快，他的吆喝聲依然響亮。

水泉大伯住在都昌坊陳家臺門東首隔壁的平屋里，后門外是河，東通東郭門，西通大云橋，可以說同城外的大河也是通的。那時的河水好清，河里的魚好多。特別到了春天桃花水發時節，那些肚里孕滿了魚子的雌鯉，精神亢奮的雄鯉，從幾里、十幾里外的大河，游到城里小河中產子。每到后半夜，就聽河里“潑剌剌潑剌剌”的響，那是發情的魚們在追逐散子呢！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泉大伯就在后門河里裝了魚閘，用一條雄鯉做“引種”，能把雌鯉引進閘內捕撈。又置一口扳罾，不但可在自家后門河里捕魚，還能背著它外出尋找魚更多的河港。抓到的魚真是成千上萬，自家吃不完，常養在大腳桶里擺在門口賣。四個兒子“腳娘肚里帶大來”，也個個是抲魚好手，他們還會脫去了衣服下到河里，潛入水中，在兩岸的石縫里摸魚。到了夏天，四個兒子光膀在河里劈波斬浪，活脫脫水滸傳里的阮家兄弟，讓沒有兒子的人家羨慕得要死。

水泉大伯的一生，真應了我們紹興人的一句老話：“扁擔一支龍，一世吃勿窮”。他用這支扁擔為雙親養老送終，又用這支扁擔養家糊口。生養的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個個身強力壯，長大后都做了產業工人。

而今，每當窗外飄來用錄音機喊出的含混不清的賣酒釀叫賣聲時，不由得想起水泉大伯。唉，叫賣聲沒有水泉大伯的清脆悠揚，甜酒釀也沒有水泉大伯的甜糯醇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