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派性問題,粉碎“四人幫”后,“文革”中我的不同派即所謂路線正確派掌權,他們將我打入“另冊”。因我在“批林批孔”時當過學校的教導主任,就被作為這個公社中小學中錯誤路線人物來批判。又對我采取變相的專政措施,把我的宿舍從全校最高的三樓小間搬到全校最低的樓梯下地下室,讓幾百個學生天天在我頭頂上“咚咚咚”地踩來踩去;寄出去的幾首小詩要發(fā)表了卻因政審不通過而泡湯。我那幾百行的長篇鼓詞《送雨衣》下場更慘,《杭州文藝》同意發(fā)表來函請學校政審蓋章,頭頭一邊寫信不同意發(fā)表,一邊要我交出原稿審查。審查半月后退回,原稿被撕好幾頁(說是孩子撕的,不知是撕了還是擦屁股了)。我千方百計活動調虹橋中學教書,虹中同意了,卻被主管的“區(qū)教辦”頭頭(也是另一派頭頭提拔的)卡住,事后訓斥我說,你別想走,“地富反壞”一樣老老實實在杏灣呆著……
1977年底,傳來恢復高考的消息。特別是對“文革”中失去高考機會的“三屆生”的優(yōu)惠政策,如年齡放寬到30歲,婚否不限等,更是令人振奮。對我來說,考上大學,不僅能圓了我?guī)资甑拇髮W夢,更能改變我深陷絕境的現狀。于是,我激動,我興奮,我坐立不安,我夜不能寐。我決定去報名參加高考。
就這時,上頭來通知,叫我?guī)т伾w行李,到公社參加“說清楚學習班”。
“說清楚學習班”就辦在杏二大隊的祠堂里。祠堂外有露天戲臺,戲臺兩邊貼著兩張標語。一張是新的:“粉碎四人幫”。一張是舊的:“反擊右傾翻案風”。(這兩張標語貼一起,現在看來很滑稽,但當時不會,當時還執(zhí)行“兩個凡是”,“文革”沒有否定。)我們就在標語下面鋪稻草睡。有民兵看管,一切行動軍事化。那時的學習班有兩種,一種是問題嚴重一點的,隔離審查,行動沒自由。一種是問題輕一點屬人民內部矛盾的,辦“說清楚學習班”。“把自己的問題說清楚就解脫,就是好同志”,上頭這樣說。至于說不說得清楚,何時說清楚,那就由所謂路線正確的新貴們說了算。我們是第二種。參加的有二三十人,都是所謂站錯隊的人,有公社和大隊的干部,還有農民和學校教師。我們集體睡覺,集體吃飯,集體開會聽報告。再分別寫檢查材料,分小組和大組揭批“四人幫”,聯系自身路線錯誤作檢討。這是當年常用的作法,就是毛主席說的“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
辦學習班我不怕。因為我只是在“批林批孔”時當過教導主任,抓教學的,政治上牽扯不多。問題是高考了,學習班卻遙遙無期地辦著,心里著急。你著急,他們就高興,問題就越難說清楚。貓玩老鼠的伎倆歷來是勝利者的專利和游戲。“同班同學”就紛紛勸說了:別幼稚了,別幻想了。人都坐“班房”了,能考大學嗎?就是考上,能讓你上大學嗎?這話說得我心灰,就下決心死豬不怕開水燙。不考了,奈我何?
可是,星期天回虹橋鎮(zhèn)上老家看望父母(學習班可以請假,半個月回家一次),情況起了變化。
那時苦悶,星期天回鎮(zhèn)上,總到虹橋中學找朋友和初中時的老師聊天解悶(虹中給我多少慰藉和愉快啊!)。然而這個星期天,朋友和老師都勸我參加高考。我已心如枯井,說:我進學習班“改造”了,還考大學?他們急了,給我講許多道理,比如千載難逢,機不可失啦等等。其中我的一位老師心最急情最切,甚至勸得流淚,說:你千萬別灰心啊……又在紙上寫:世界還是那樣美得多彩,你還是那樣綽綽有余!我的眼睛濕潤了,胸口有氣往上堵,連忙說,我去試試……
回杏灣,我就去公社報名。當權者聽我說要參加高考,眼睛睜得像牛卵,不認識似的盯我看半天,說,考試我們同意(他們不能不同意,這是權利),但有兩個條件:一不能離開學習班,二不能在學習班里復習。這兩條,我也不能不同意。人都被看管起來了,能離開嗎?至于復習,資料都沒法找,復什么呢?又不知考什么,怎么復呢?再說時間也沒了,過幾天就初試,想復習也來不及。
現在才知道,1977年的恢復高考還是鄧小平下決心壓下來的,教育部為此開了44天會。因為恢復停止12年的高考,又匆促上馬,一時沒經驗,就決定由各省采取不同措施自行考試。于是各地都搞兩次考試,一次由縣里出卷初試,一次由省里出卷正式考試。從11月28日開始12月25日結束,時候僅為一個月。就這樣,1977年11月的某天早上,我五點鐘起床,向學習班負責人請假,翻過杏灣嶺,再步行十幾公里到虹橋中學參加初試。一路上,天地朦朧,星光暗淡,一如我的前途。我就這樣暗淡著進考場,一看題目倒簡單,數理化綜合卷都是一些初步知識,語文是一部分語文知識加一篇作文,作文題目叫《一年》。我想這是要求寫粉碎四人幫一年后的內容,就寫了一篇散文,說一位老教師在“文革”中吃盡苦頭,粉碎四人幫一年后努力工作,登上優(yōu)秀教師的頒獎臺。誰想,就是這篇幼稚的作文,在改卷評分時引起了軒然大波。
評卷的都是虹橋中學的老師。其中一些是我初中的老師(他們都是業(yè)務骨干),一些是所謂路線正確的教師。所謂的路線正確,只不過和我不同陣營造反但得勢者。其中有許多是從小學調中學來的,學歷資歷不高,但因得勢而不可一世。這樣兩批人在一起批改我的作文,就出現嚴重的分歧。我的老師們認為我的作文文筆好,觀點正,想象力豐富,打高分。那些“路線正確者”因看到我的名字,便一棍子打死,說不及格。這叫做親不親路線分。理由當然要有,說是虛假。劉文起路線錯誤,寫的卻是路線正確的內容,這就是虛假,虛假的文章最差。我的老師們自然不同意。于是有了爭執(zhí),于是我的考卷就棄嬰一樣放桌上無人問津。其時那位勸我考大學的老師來了,聽說我的作文評分不下,急了,補充說我的作品最近報刊上還發(fā)表,夠水平的。這就適得其反。就有路線正確的造反派教師很階級斗爭地反問:發(fā)表哪兒?拍電報把它拉下來!自然是“今日天下究竟是何人之天下”的味道。火藥味于是濃了,四下噤聲。
來了孫老師。孫老師叫“孫蘇賢”還是“孫修賢”我至今不知,只知他原是廈門大學的教師,“文革”中流落虹橋中學教英語。此公脾氣不合時宜,做事又特別較真,曾為五分錢還是四分錢一個的雞蛋和賣雞蛋的婦女爭吵,留下了笑柄,學校里聰明如造反又知路線正確的老師們背地里喊他“唐孫”。“唐”是溫州方言中“傻”的意思。“唐孫”就是“孫傻子”。在那是非顛倒的年月里,許多正常的被認為反常,孫老師就是一例。
其時孫老師進來,就問,爭什么?回答說為一篇作文。孫老師就拿作文來看,一看就擊掌再看就咂嘴,說,好文章!我看找不出第二篇。這人培養(yǎng)培養(yǎng)能當作家!(我很想面謝這位被誤稱為“唐孫”的孫老師。可惜不久他就調廈門大學當研究員了,無緣謀面。幾年后我真的當了作家,每發(fā)一篇文章,心里就想孫老師的話)。我慶幸孫老師的“唐”,因為他“唐”,才敢說真話。可惜那些所謂路線正確的造反派教師們被派性熱昏了頭,不但聽不進去,反倒冷諷熱嘲說,孫老師是伯樂選馬了。孫老師說好就是好哇!聯想我《送雨衣》底稿被撕的事,很為斯文掃地難過。然而可悲的是,讓斯文掃地的人恰恰正是也被稱為斯文的教師!這就是“文革”的不是了。
當年發(fā)生的荒唐鬧劇,現在想起來可笑卻笑不出來,只為人性異化悲涼。當然,這些事都是虹中朋友和老師后來告訴我的。我那篇作文最后到底給幾分,我至今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就是在11月底縣里放榜公布參加全國高考的考生名單中,沒有我的名字。是政審不通過還是作文不及格?不知道。是被縣里卡下來還是被公社或學校堵住了?不知道。只知道那時還“兩個凡是”,“文革”中你上我下你死我活的作風仍然流行。
這是1977年“天涼好個秋”的11月,我又一次被剝奪了高考的資格,我大學夢的希望樹上,又留一圈苦澀的年輪。